环境史视野下的明清云南人—虎关系研究

2013-08-29 09:43:26
文山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虎移民云南

耿 金

(云南大学 西南环境史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91)

老虎作为一个典型物种,为生态环境优劣的指向标。历史上,不断有人虎冲突事件发生,甚至在一些地区形成“虎患”,这引起人们对其背后反映的生态信息的关注。长期以来,“虎患”问题在全国已有大量学者进行研究①,但就研究时空区域来说,主要在明清的华南、江南、四川及新疆、陕西、湖南、福建等地区。而又以刘正刚对两广地区的研究最为突出。关于明清以来云南的人虎关系研究却十分少见,除刘正刚《明末清初西部虎患考述》及蓝勇《历史上中国西南华南虎分布变迁考证》[1],对历史上云南的老虎分布与变迁作了简单介绍外,较少有学者关注该问题。然而,云南的“虎患”在明清之际却是长期存在的生态、社会问题。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虎患”的研究,可以起到复原历史时期,特别是明清以来,云南生态环境变迁的情况。

明清是云南开发速度最快的时期,大量移民进入云南,深入山区进行开垦,对山区的经济社会产生重要影响。在人类不断向大自然迈进的时候,却侵入了一些动物的领地,威胁到动物的生存。以虎为例,美国学者马立博(Robert Marks) 把虎患看成人类入侵和破坏自然环境的晴雨表。[2]可以说,人与虎斗争的过程其实就是人类不断破坏自然,向自然索取与动物捍卫自身权利而与人类斗争的过程。本文在借鉴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以环境史研究方法为视角,从人口、耕地与农业垦殖的角度,分析明清云南人—虎关系背后的生态变迁情况。

一、历史时期关于云南老虎的史料记载分析

(一)明代以前云南有关虎的史料记载

从史料记载来看,在元代之前,云南很少有虎噬人的事件发生。虎作为一种特殊的动物长期被视为祥瑞的象征,特别是白虎。如《宋书·符瑞志》中记载:“太康元年八月,永昌,白虎见于南罕。”[3]《晋书·武帝本纪》也有记载:“太康十年,犍为,白虎见。”[4]这些有关虎的记载皆作为祥瑞的代表而被记录于史书中。在云南的很多民族地区,虎因威猛刚强而作为一种神圣的动物成为图腾崇拜的重要对象,比如彝族就有“虎宇宙观”的传说,认为宇宙是由老虎的身体幻化而来的。[5]

不过,随着人类生产工具的不断进步及对虎的惧怕感减弱,许多地区的虎被从神坛请了下来,不再是崇拜的神物,而是成为了衣食之源。南诏时期,人们开始以虎皮为衣服,虎皮衣服在政权中是地位和权势的象征,据《南诏德化碑》所记南诏官员官阶看,被授予“大大虫皮衣”、“大虫皮衣”的官员都是清平官、大军将、仓曹长、大总管等军政要员,实际官职越高者所授虎皮衣规格也越高,[6]猎虎在逐渐活跃。并且对虎皮的成色优劣也有了评判的标准,如樊绰在《蛮书》卷七《云南管内物产第七》就有记载:“大虫,南诏所披皮,赤黑文深,炳然可爱,云大虫在高山穷谷则佳,如在平川,文浅不任用。”[7]可见猎虎、杀虎在南诏时期已经较为普遍了。

到元代,史料中开始有了虎噬人的记载,《南诏野史》载:“至正十六年正月,宁州(今云南晋宁县周边),有虎噬人。”[8]这标志着虎向人类发起反击,也表明人类开始不断侵入虎的领地,人虎冲突形成。

(二)明清时期虎的史料记载情况

与前面相比,明清时期有关虎的史料越来越丰富,当然这和明清史料本身的丰富性有关,但也可以反映出虎与人类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明代,方志及笔记文集中记载虎的史料逐渐多了起来,而其中对虎患的记载更是这个时期的一大特点,从目前搜集的史料来看,明代与虎有关的史料基本都是描述虎噬人、伤人的。像一些文人笔记、诗词中出现的对虎的记载与描述,更多的是对虎危害人间的情感抒发及描写老虎横行后百姓的凄苦生活。

进入清代,云南各地的方志中对虎的记载也更丰富,除了方志中传统的《灾异志》、《灾祥志》等对虎灾、虎患的记载外,方志“物产”中也开始记载虎,这说明虎作为一种特殊的动物已经被作为物产而载于史籍中,人们对于虎的心态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二、明清人—虎关系之虎患分析

明清云南的大量军事移民和自发移民,改变了云南的人口结构和分布区域,特别是清代,垦殖、开矿等移民大量进入云南,骤增的人口,使平坝地区很快开垦殆尽,随之而来的移民只好向深山老林中寻求生计。这些森林地区原本是老虎等动物的栖息地,但农垦的大面积推进,导致森林等植被减少,适宜虎生存的区域日益缩减;野生动物数量急剧下降,可供老虎猎食的动物数量也逐渐减少,虎的生存受到了极大影响。当农耕与老虎的领地重合范围越来越大时,人与虎的相遇几率也就不断增大,人与虎的冲突也就愈演愈烈,虎患及虎灾开始不断发生。

(一)明代云南虎患灾害

明代,人虎冲突急剧爆发,在云南的许多州县都有虎噬人、伤人的记载。虎伤人的事件逐渐增多,与当时大规模移民开垦有很大的关系。明代是云南移民的首个高潮期,据考证,明初征云南大军27 万,多数留戍,二十个卫所戌军连同军属33 万余,此外,官谪吏戍、民屯、商屯,工商流寓,矿冶开采,均有大量外地人迁来。这些移民的涌入使云南的开发进入到一个高峰期,农业开垦的耕地在原来基础上有较大增长。这就为人虎冲突埋下隐患。

明代云南虎患比较严重的区域还是在滇西北及滇西南。在方志中有两首反映当时本地虎患猖獗的诗文,发生地分别在永昌府(今保山市)和永北直隶厅(今丽江永胜地区)。一首是《永昌城中有猛虎行》[9],诗文如下:

山中猛虎食不饱,群积欲餐狐兔少。号风吼日无奈何,不避人烟来渡河。

万家城郭河边起,一虎横行入城里。夜餐犬豕昼啮人,只图饱腹不顾身。

不知城市不可住,忘却山中在何处。顿令城郭生野烟,伤心日夕呼苍天。

一人被啮万人畏,数月城中无稳睡。繁华市井转凄凉,阴云惨淡空肠断。

一薪一米贵如玉,忍见儿啼并女哭。壮夫群走空怒号,时时弓箭各在腰。

昔年二虎人辟易,未若此虎生双翮。层垣固牗惊且防,败壁颓檐那可挡。

人心益尤虎益恶,策杖寒江依高阁。一声长啸惊白龙,我欲从之诉天公。

东海黄公耳目蔽,无怪横行恣吞噬。虎兮虎兮肉已肥,山中饥虎望尔归。

这首明代反映永昌城多虎的七言诗,生动再现了那段时期群虎出没,给当地百姓带来巨大灾难的历史场面。诗中“山中猛虎食不饱,群积欲餐狐兔少”,其实是老虎下山危害人类原因的粗浅解释。山中的老虎由于食物来源越来越少,不得已才下山入城,寻找食物,而老虎所依赖的食物诸如狐狸、兔子、野猪等,在人类的大量猎杀及不断开垦土地、破坏森林的过程中逐渐减少了。为了赶走老虎,同样也为了防身,男人们“时时弓箭各在腰”,这也反映出了当时人们对于虎的态度。

除了诗文以外,在明清云南的地方志《灾异》中也记载了很多保山地区多虎、虎噬人、伤人的事件,特别是腾越地区,虎患频繁,危害极大。如 “正德三年,腾冲多虎”[10](P1020);“嘉靖三年,永昌腾越大饥,夏,腾越多虎”[11];“万历七年,豺虎入近郊”[12];“万历三十一年,大饥,虎至近郊伤人”[13]。可以明显看出,明代中期保山地区的虎患较多,这与明代大量军事移民进入滇西有极大的关系。这些军事移民在当地实行屯垦,改变了之前的生态环境,破坏了老虎的生存领地与空间,因此才出现虎患增多的历史现象。

明代在朱元璋时期就基本完成了对云南的统一,但在之后的几十年间,地方部族武装不断叛乱,如明初的“麓川政权”就给刚刚在云南站稳脚跟的明朝政府带来不小麻烦,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朝廷为实现西南边疆的稳定与统一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正因为如此,明朝政府为了防止地方动乱,于是将军队屯集于各个府州县,以便于直接镇压叛乱。军队屯集需要大量的粮食作为军需,而地处西南边疆的云南,少数民族本身的衣食问题还无法解决,帮助国家解决军队的粮食则更是不可能,统治者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云南实行军屯制,以解决军队的粮食需求。自此,明代云南历史上由军队粮食需求而导致的大量农业垦殖开始了。保山地区在明代以前,基本没有获得大的开发。然而,明代初期当军队大量进入以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也是为何在明初、中期,保山地区虎患较多的原因。

除了保山地区以外,丽江的永北直隶厅(今永胜县)也曾多虎患。从明人赵淳的一首诗文中,我们可以窥探到当时该地区虎患之烈。

老虎山谣[14]

层峦叠嶂拥山君,负嵎舞爪势莫群,噬人竟是牛哀化,没羽无复熊将军。

天威辟迳来诸葛,卧龙冈上祭锋锷,金刀断截猛虎头,从兹民物免惊愕。

君不见,市中翼虎苛无已,山下时闻哭女子。

安得张公执符追,解教化石渡河死。

这反映的是明代永北地区虎患之烈,从诗中可以看出虎患成灾对人们造成的极大伤害。

除了以上两个地方外,临安府的阿迷州(今开远地区)虎患也较多,如史料记载“嘉靖十年,虎入州境噬人,占者以为兵兆,后果验应”。[15](P1021)同样的记载还出现在其他方志中,“嘉靖十年,阿迷地震,一日数次,逾月始宁。虎入州境噬人”。可见,在嘉靖时期阿迷州地区虎患较为严重。

曲靖府在明清方志中多有虎入城的记载,“万历元年三月,曲靖虎入市”[15](P1023);“万历元年三月,曲靖有五虎临郭”[11]。此外,在曲靖府的沾益州,有虎出现在军营中吃战马,使叛军溃退的记载,“天启五年三月,安效良犯沾益,是月丁巳,宿干海哨,有虎夜入营,噬所乘马。守营者闻,惊起,见虎,一营皆惊。如是者数夕,贼狂怖,遂隐去”[16](P1032)。可见在明代中后期,曲靖地区虎还较多。其他地区诸如澄江府的河阳县(今澄江县)虎也比较多,“嘉靖十年夏,河阳山多虎”[17]。

从明代的虎患分布来说,滇西南的保山地区、滇西北的永北地区和滇东的曲靖地区较多,这和当时明朝政府对云南的开发有较大关系。

(二)清代云南虎患分析

从史料记载看,清代云南的虎患有很明显的时代特征,即清初及晚清是云南虎患的高发期,而清中期则相对较少(见表1)。这与清代云南的经济、社会发展有密切关系。

清初的虎患多发生在康熙朝,比如楚雄府的姚安县,在“康熙十四年(1675年),有虎出姚之西界,观音箐、大苴村,食人。知府张显斌祷于城隍,虎遂潜迹”[18]。而就在十年后,姚安再次发生严重虎患,“康熙二十四、二十五年,虎复出入于东南界,伤人几至百数”[19]。伤人上百,是烈度很大的虎患了,可见清初姚安地区虎灾之甚。除了楚雄府外,康熙年间,曲靖、东川二府的虎患也十分严重。如曲靖府的平夷县(今富源),“康熙四十一年,虎吃人”[20];宣威州 “康熙五十九年,多虎患,噬人数百,守备朱廷贵同土司安于蕃率兵捕之,连杀九虎,患乃平”[21]。吃人达数百,以至于要调动军队灭虎,这在云南历史上也是很少见的。而东川府在康熙五十九年也有“虎入城”[22](P518)记载。除楚雄、曲靖、东川以外,滇南地区也时有虎入城事件发生,如康熙十九年,元江州有“虎入城”[22](P518)。

表1 清代云南虎患情况表

从康熙朝以后,云南的虎患记载逐渐少了,除雍正、乾隆朝偶有发生之外,很少见到有大量老虎出没的记载。不过发生在雍正年间寻甸州的一次虎患也是十分严重,以至于当地的方志中用“虎灾”来描述。据道光《寻甸州志》记载:“雍正十二年,虎灾甚厉。”[23]老虎已经成灾,这在清代云南地方志中也是很少出现的。除寻甸州外,今玉溪地区的华宁县,即清代的临安府宁州,到乾隆年间也还有虎伤人事件,“乾隆三十一年,宁州,有虎、豹、熊伤人”[22](P519)。但比起康熙年间的虎患频繁,雍正、乾隆年间的虎患则显得相对较少。

清初云南虎患较多与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有极大的关系。在经过明末清初长时期的动乱之后,云南经济凋敝、农业生产衰败,但之后在蔡毓荣等一批地方官员的治理下,云南的经济有较大发展,耕地面积有大幅度的增长,这是清代云南开发的第一个高峰期,也是清代云南向大自然全面进军的黄金时期。因而,从各地方志的记载中,可以明显地发现,开垦耕地面积增多、人口也不断递增。在这样的背景下,人类与虎的正面冲突就不可避免,人—虎关系也就逐渐恶化。这也是为何在清代初年,云南虎患较多的原因之一。而清初战乱频繁,人口稀少,也为老虎的生存提供了较好的外部条件。

从清初的虎患分布区域看,滇中及滇东、滇东北是虎患的频发区,虎患较多。而滇南也时有发生,但相对较少。其他地区较少有虎患发生。这也与当时对云南区域开发有密切关系。在清代,云南的农业开垦是由中心区向边缘区推开的,楚雄府、曲靖府是云南农业生产条件较好的地区,清代初期成为农业开垦的重点区域,而东川府则在矿业开发刺激下,带动了当地的农业垦殖。开垦耕地,势必要破坏森林,也就不可避免地破坏了老虎的生存空间,导致清初该区域的虎患相对较多。

从康熙后期,云南的虎患逐渐少了,很少有虎危害人的事件发生。但到晚清,云南的虎患又开始多起来,特别是咸同动乱以后,许多地区的老虎又开始食人。

如大理地区,在清代很少见到虎的踪影。在查阅大理地区的地方志“物产”后,发现清代该地区很少有老虎活动的记载,当然这并不是说当地没有老虎,而是人虎接触机会较少。但从较晚的史料记载中发现,在晚清大理邓川地区老虎逐渐多了起来,而且还入城伤人。“光绪十二年,冬,邓川四野多虎豹,时入村户噬羊、豕、鸡。自是接年为患,众莫敢驱之。”[22](P520)之后,光绪十六年,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邓川四野多虎豹,时入村户噬羊、豕、鸡、犬,人逐之,或噬之,然自是野豕患遂息”[22](P520)。长期不曾见到的老虎突然出现,与咸同之乱有极大关系。云南在咸丰与同治年间,爆发了大规模的回民起义,一场历时十几年的战争在云南的土地上蔓延,全省很少有不受影响的地区。大理是回民政权的政治中心,遭受战乱影响的程度更大。战争带来的一个极大破坏就是人口的大量损失以及由此引起的瘟疫对人口的再次打击。根据曹树基等人的研究,咸同年间云南、澄江、武定、楚雄、蒙化、大理、普洱七府厅的鼠疫人口死亡总数达到150.8 万,加上战争中的死亡人口,该区人口损失高达247 万。疫死人口占战争中人口死亡总数的61%。[24](P156)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少见的。战争过后,大理的大部分州县人口锐减,特别是邓川州,在战乱中基本是“十室九空”,相当惨烈。由于人口凋敝,就连野猪也得到大量繁殖,以至于影响到了农民的农业生产,“咸丰七年,邓川大熟,野豕食田禾,连年为患,莫敢驱之”[22](P520)。人口锐减导致土地荒芜,大量耕地因无人耕种而抛荒,在长达几年、十几年的战争中,原本因开垦土地而形成的“濯濯童山”,再次长出大量灌木,甚至是森林,而老虎等大型猎食动物的食物源,诸如野猪也逐渐多了起来。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本被农业垦殖逼退的老虎,又获得了生存的领地与空间,于是晚清时期,特别是光绪初年,大理地区的虎患事件再次爆发。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景东厅,从史料记载看,景东地区在清前期及中期都很少发生虎伤人的事件,但是到晚清,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同治五年丙寅,虎豹伤人于路”[25]。“同治六年乙卯,虎豹入户伤人。”[25]与大理地区一样,发生在咸同年间的战乱对景东的影响极大,而在战乱中,鼠疫广泛传播,景东成为当时鼠疫爆发的中心区之一[24](P155),而鼠疫的流行导致本地人口大量死亡,也极大地破坏了当地的农业生产,一些森林得以恢复,植被得以生长,使原本不适合老虎栖息的地区再次成为虎的乐园。

(三)应对虎患之措施

针对老虎横行,不断伤人、食人的事件,地方政府采取了相应的行动,而在今天看起来一项十分荒唐的举措却在各地普遍实行过,那就是向神灵祈祷,以驱除虎患。中国传统社会考察吏治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少狱讼、无灾异。当一个地区灾异频现时,施政者往往看作是“上天”对该地官员过失的一种警示。虎患是严重的害人扰民事件,官府多把虎患作为一种灾异事件来看,每当虎患发生,官府祷于城隍庙,作驱虎文以驱虎。就连下派地方管事的太监也相信虎患频发是吏治不廉之反映,“江川县北三十里,有虎为患,太监钱能祷神获虎”[26]。以此方式来去除虎患,这种情况在地方官府很是常见。

到清代,城隍庙成为百姓袪灾祈福的重要场所,“城隍神”成为民间广受信仰的地方保护神,“城隍之爵与县令埒,其土与县令同,莅所异者,阴阳之隔耳,而捍灾禁患,神尤有力焉”[27]。因而,如有灾害发生,地方官府则祈福于城隍庙,以期望消灾祛祸。如康熙年间在虎患较严重的平彝县,官府面对虎患横行,残害百姓之局面,作《驱虎牒》以期消除虎灾。碟文中记述了虎患之烈,“猛虎离其巢,灾负我郊嵎,昼伏夜游,吞噬村落牢豕,民不安矣”,不仅吞噬家畜,还“近復偪入城郭,踰垣伤人,民益惶惶,日未没而掩扉,客将行而踯躅,以圣天子声教四讫,威德远播之世,而可容此咥人噬物之暴颊与其间哉”!为了驱赶老虎,当地县官带领县众文员祈祷于城外的城隍庙,“移牒尊神,祈为大振阴灵,凡我境内猛虎,期于三日内,驱逐如山,毋令復入村落”[27]。地方官吏面对虎患时,祷城隍庙、作驱虎文似乎成为他们的常例,然神灵是不可能帮助他们消除虎患、保境安民的。

面对“虎三五为群,噬畜产,间至噬人”的局面,求神庇佑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太平与安宁,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官民的打虎行为。在碟文中我们也看到了,知县“将命我山虞挍弓矢、採戈予而虎”[27],召集打虎之士打虎以除害的记载。

打虎使老虎在一段时期从局部地区快速消失,有些地区老虎在人类的进攻下逃避他处,获得暂时生存空间。老虎也在这种情况下被迫与人为敌,而在这场生存权利的较量中,人类终于制服了为害的老虎。打虎行为在古代是作为英勇行为而受到提倡的,也就可以理解《水浒传》中武松打死老虎后,受到当地百姓拥戴之现象。

虎患的出现,显示了人口压力不断加大,山区的开垦不断向纵深推进,大面积的山林资源被破坏,不仅影响了动物群的数量,甚至造成某些动物物种的灭绝,老虎生存的食物链也被破坏。因而,在人类不断开垦土地与打虎的过程中,老虎开始从一些地区消退甚至消失,这些都是人类开发大自然的历史记忆,也是生态环境变迁的重要参照。

三、人进虎退:老虎的生存领地缩小、消失

明清时期,大量移民进入云南,人们开山种地,伐林开荒,办厂开矿,使得云南的生态环境随之发生了剧烈变化,进而破坏了老虎生存、栖息的环境。一些在明初,或更早以前还有老虎的地区,老虎越来越少,甚至消失了。

虎的领地的消退在经济中心区域特别明显。到清代中后期以后,云南主要的农业中心周边地区老虎已经很少见。如昆明周边区域(晋宁、呈贡、宜良等),方志“物产”中就没有找到虎的记载。而据明代的史料记载,在明中后期,滇池附近还有老虎出没,“万历三十四年,滇池旁有虎,逐牛于水”[15](P1024)。但到明后期及清代,昆明地区较少见到虎的踪迹。笔者遍览清代云南府及所辖州县所有地方志物产类,很少有集中记载老虎的史料。也就是说,至少到清代,昆明周边的老虎应该是向更偏远地区消退了,很少再出现于人们的视野之中。

大理地区,在农业中心区及开发较快的区域,老虎消退的速度也很快。清中期以后,在地方志中很少发现有老虎的记载。此外,澄江地区,也是传统农业开发较早的地区,到清代更是大量开垦,农业的推进迫使老虎不断收缩领地,乃至逐渐从当地退缩。此时,老虎的记载更多地出现在相对偏僻的州县,这些区域的农业开发不如经济中心区力度大,为老虎保留了一片生存空间,因而得以繁衍生息。

查阅清代中期云南大部分州县方志,其绝大部分方志物产中已经没有了虎的记载,可见云南境内的老虎消退速度之快。原因无非是人类猎杀与农业垦殖,砍伐森林所致。而相对于人类的猎杀,生存环境的改变更是关键因素。耕地的大量开垦,破坏了原本的生态系统,而这也可以从当时屯垦的史料记载中看出。明代的军垦、民屯到清代各个时期的移民开垦,耕地面积迅速扩大,不断有大量的新垦耕地,而这些耕地的开垦势必要破坏森林植被,致使老虎的生存空间被压缩,于是逐渐消亡了。这就是为何到乾隆时期,很多地方志物产中已无老虎身影的原因。

从以上论述及历史文献的记载显示,清代云南虎的萎缩进程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第一阶段是乾隆朝之前,虎的分布在农业中心区域萎缩。这可从清初云南虎患相对较多,而中期以后则较少的变化中看出。

第二个阶段是乾隆朝以后,虎的分布区域大规模萎缩,在清初虎患较多的地区,在中期以后,已经很少有虎的记载。乾隆朝以后,云南大规模的移民,人类的开发活动扩展至老林深处,使得这些地方的虎或逐渐衰退,或完全消失。

到晚清时期,从各地方志的物产中可以发现,同一地区不同时期的方志中,在中期仍没有虎的记载,但到晚清时期却又出现,如嘉庆《楚雄县志》物产及灾祥志中都没有虎的记载,但是在宣统《楚雄县志述辑》的物产毛属类中有“豺、狼、虎、豹……”[28]的记载。这并非是方志撰写者的失误,相反是他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情况,并将其记载于地方志书之中。晚清由于战乱导致人口锐减,土地荒芜,一些地区的生态又得到恢复,老虎在部分地区又开始出现。

四、生态环境变迁的指示标:人—虎关系折射的生态环境变迁

人口的涌入需要开垦耕地,破坏森林,这势必要与老虎争夺生存空间,于是我们看到,从明代开始,云南的虎患逐渐严重,而这在元代之前是很少见的。

那么,明清时期云南的移民涌入到底有多少呢?明清云南的耕地又增加了多少?

明代的移民最主要的形式是军事移民,这样的移民有很强的军事性和计划性,同时,为了很好地控制当地,军事移民一般都驻扎在生产、生活条件较好的地区,这些地区人口相对集中,便于管理。因此,明代的移民基本分布在坝区,较少的在半山区,但很少在山区。

与明代的移民不同的是,清代的移民基本都是自发的,这些移民或为农垦,或为开矿,或为经商,以及其他。由于是民间自发的,所以不可能占有已经被先在者占据的较好耕地,而只能向山区移民,这也是清代移民与明代移民最显著的差别。这样的差别,也反映在虎患的分布区域上。明代的虎患或虎灾,基本上发生在当地的行政、经济中心,或农业开垦中心。但清代的虎患、虎灾则由中心区向偏远山区转变。

明代云南的总人口,极盛时估计在350 万人以上。[29](P751)而明代云南移民规模之大、时间之久、数量之多都属空前,且移民多为官方组织,有计划,有目的。移民中以军事戍守、行政安置和谪迁流移占了极大部分。根据各种情况推算,此时期进人云南的移民,大致占总人口四分之一强,即100 万左右。这一庞大的外来人口队伍,分布广泛,对当时云南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和民族关系发展,都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30]

明末清初的连年战乱,使西南地区经济凋敝,人口减少,许多地方田土荒芜。在这种背景下,耕地的开垦大幅度下降,给清初动物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间。但之后,清统治者实行了募民垦荒政策。顺治十八年(1661年)二月,清廷批准云贵总督赵廷臣奏议:“滇黔田土荒芜,当亟开垦。将有主荒田令本主开垦,无主荒田招民垦种,俱三年起科,该州县给以印票,永为己业。”[31]并对新开垦土地提供优惠政策,从而吸引内地移民纷至沓来,大量抛荒的原屯田、官庄及无主荒地在短时期内被垦种,以致康熙三年、四年云南巡抚袁懋功先后疏报的全省上一年所垦荒地,分别达到1200 余顷、2459 顷。[32]进入雍正年间,清政府在云南进行大规模强制性的改土归流,打破了一个个封闭性的民族壁垒,不少土官土司甚至一般少数民族群众被杀或逃亡,抛下大量土地,清王朝将其称为“新辟夷疆”,下令招徕外地移民进行耕种。当时云南境内,以昭通、东川、元江、普洱、镇沅、开化、广南等府最为突出,官府募民开垦,借给银两,解决牛、种和口粮问题,使得省内外汉族大批进入。如乾隆七年(1742年),署云贵总督张允随即奏言:“镇雄一州,原系土府,并无汉人祖业。即有外来流民,皆系佃种夷人田地。雍正五年改流归滇,凡夷目田地俱免其变价,准令照旧招佃,收租纳粮。……昭、东各属,外省流民佃种夷田者甚众。”[33]因腹心地区人口已基本趋于饱和,故移民大量深入山区,仅嘉庆、道光间,迁入云南山区的省内外农业移民至少达130 万人[34](P170)。山区的耕地被大量开垦,森林被大量砍伐,原本适应动物栖息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

大规模的人口迁入,不仅改变了云南的经济社会格局,也影响了云南的生态系统。流民渐次垦殖山坡、林地,无疑打破了当地的生态平衡,使许多野生动植物丧失了生存、栖息环境,生活领域逐渐萎缩,生态系统中的食物链环被人为破坏。而老虎的生活环境也因此受到了侵扰和破坏,其分布范围也逐渐萎缩。

人与虎同属于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在很长一段时间,云南的老虎与人类基本和平共处,但随着人口不断增加,这种平衡被打破,出现人虎争夺生存空间和资源的现象。由于空间和资源的有限,人、虎竞争中人类势不可挡的开发力度占据了明显优势,从而侵占了老虎的生存空间,使它们不断后退,甚至在人类的扰动、捕猎下数量锐减乃至趋于消失。人类的屯垦开发是老虎急剧减少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五、小结

从虎患发生区域及方志物产中虎的记载来看,可将明清云南的老虎演变特征做如下总结:一、明代云南虎患的发生与政府的军事开发有极大关系,虎患主要发生在开发较大的地区。二、清初云南的大部分区域虎依旧较多,特别是农业开垦力度较大的楚雄、曲靖等地区接触虎的机会更多,有关虎的记载也相对较多。三、清中期开始,云南境内的老虎数量大量萎缩,生存空间与领地急剧缩小,甚至从部分地区消失,这段期间是云南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人进虎退。四、晚清由于战乱对人口的破坏,大量耕地的抛荒,虎的生存空间获得改善,许多方志中又开始有虎的记载,虎伤人、食人的事件又有发生。

注释:

① 周正庆,曹丕丕.从虎患看清代广东生态环境的变迁[J].农业考古,2011(1):77-82;刘兴亮.明清时期江西境内的虎患及相关问题研究[J].古今农业,2009(2):64-71;袁轶峰.明清时期贵州生态环境的变化与虎患[J].农业考古,2009(6):333-337;郑维宽.明清时期广西的虎患及相关生态问题研究[J].史学月刊,2007(1):109-116;黄志繁.“山兽之君”、虎患与道德教化——侧重于明清南方地区[J].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06(00):143-160;闵宗殿.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的虎患及相关问题[J].古今农业,2003(1):17-23;刘正刚.明清闽粤赣地区虎灾考述[J].清史研究,2001(2):120-124;刘正刚.明清时期广东虎患考[J].广东史志,2001(3):25-27;刘正刚.明末清初西部虎患考述[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1(4):99-105;刘正刚.明清南方沿海地区虎患考述[J].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1(2):85-91;蓝勇.清初四川虎患与环境复原问题[J].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3):203-210;曹志红.老虎与人:中国虎地理分布和历史变迁的人文影响因素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

[1]蓝勇.历史上中国西南华南虎分布变迁考证[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91(2):54-60.

[2][美]马立博著,王玉茹,关永强译.虎、米、丝、泥:帝制晚期华南的环境与经济[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

[3]宋书·符瑞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晋书·武定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李成生.古滇国虎文化简论[J].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0(2):58-65.

[6]陆离.大虫皮考——兼论吐蕃、南诏虎崇拜及其影响[J].敦煌研究,2004(1):35-41,109-110.

[7](唐)樊绰.蛮书卷七云南管内物产第七[M].向达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

[8](明)倪辂辑.(清)胡蔚增订.南诏野史[M].木芹会证本,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

[9](清)刘毓珂等纂修.永昌府志卷二十五艺文志·七言[M].清光绪十一年(1885)重修刻本影印.

[10](明)刘文征撰.天启《滇志》卷三十一《杂志·灾祥》[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

[11](明)邹应龙修.李元阳纂.万历《云南通志》卷十七《杂志·灾祥》[Z].明万历四年(1576)刻本.

[12](清)屠述濂纂修.乾隆《腾越州志》卷十一《灾祥》[Z].清光绪廿三年(1897)重刻本.

[13](清)乾隆《腾越州志》卷十一《灾祥》[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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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明)天启《滇志》卷三十一《杂志·灾祥》[Z].

[16](明)天启《滇志》卷三十一《杂志·异闻》[Z].

[17](清)李熙龄纂.(清)李星沅修.道光《澄江府志》卷二《灾祥》[Z].云南大学图书馆藏据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刻本抄本.

[18](民国)云龙编纂.《姚安县志》第三册《灾祥表》[A].杨成彪主编.楚雄彝族自治州旧方志全书 姚安卷 下[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19](清)管棆纂修.陈九彬校注.康熙《姚州志》[A].杨成彪主编.楚雄彝族自治州旧方志全书·姚安卷上[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20](清)韩再兰修.李恩光纂.光绪《平彝县志》卷十《杂志》[Z].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传抄本.

[21](清)刘沛霖修.朱光鼎纂.道光《宣威州志》卷五《祥异》[Z].清道光三十四年(1854)抄本.

[22](民国)龙云,卢汉修,周钟岳,等撰.李春龙,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二)卷二十《气象考·物候》[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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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

[25](民国)周汝钊,侯应中纂修.《景东县志稿》卷一《天文志·灾异》[Z].民国十一年(1922)铅印本.

[26](明)万历《云南通志》卷十二《祠祀志》[Z].

[27](清)任中宜纂辑.《平彝县志》卷十《艺文志·驱虎牒》[Z].

[28](清)沈淮修,沈宗舜纂.《楚雄县志》卷四《物产》[Z].宣统二年抄本.

[29]路遇,等.中围人口通史下册[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

[30]古永继.元明清时期云南的外地移民[J].民族研究,2003(2):

[31](清)光绪《云南通志稿》卷39《田赋》[Z].

[32]《 清圣祖实录》卷12、卷15[Z].

[33]《 张允随奏稿》乾隆七年二月十七日[Z].

[34]葛剑雄,曹树基.中国移民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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