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荣
雪花落了,使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寒意,使我想起酒来。 并不是爱酒, 爱的是那一种清绝的情趣。 说起喝酒,我忘不了下述几种情境:
我生性不爱饮酒,人也木讷,觥筹交错之时未免尴尬。 数年前的冬天,在绍兴住了几天,在朋友梅的劝诱下,第一次喝黄酒,初衷只是为了御寒。
那天,空中始终飘着小雪。 幽静的街巷上,行人稀少,我和梅出了鲁迅故居又进沈园,在黄昏时分慕名来到咸亨酒家。 那里依然保持着鲁迅笔下的风貌,在昏暗的灯光下,简陋的桌椅、外面垩着白粉的酒坛透着古朴、悠远的气息,仿佛回到了旧时光。 我们要了一壶花雕,点了几样小菜,边吃边喝,虽然外面寒风呼啸,我们却是推杯换盏,酒酣耳热。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友谊的纯正与深厚,醇厚如酒的友谊,更添人酒兴,品着酒的余韵,便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陆游在沈园留下的“ 红酥手,黄藤酒”的句子;联想起鲁迅笔下的绍兴习俗以及孔乙己、阿Q 等角色,引出无数话题。
酒后,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不仅觉得有些飘飘然而且感觉通体温暖。 一路上说说笑笑, 后来不知怎么唱了起来:“ 摇起了乌蓬船,顺水又顺风,你十八岁的脸上,像映日荷花别样红。 /穿过了青石巷,点起了红灯笼,你十八年的等待,是纯真的笑容。 /……九九女儿红,埋藏了十八个冬,九九女儿红,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歌声起起落落,仿佛梦呓般反反复复,直到踏进宾馆的大门才停歇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俩几乎每晚都有花雕为伴。
转年,梅特意拣个寒冷的冬夜,邀我和爱人同去她家喝酒——去年从绍兴捎回的两坛花雕。 打开温热后一尝,果真是当初的味道,同时我又因它而怀想起在绍兴作客时的光景,别有一番滋味。
又有一种情境, 是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的时候。 平时兄弟姐妹都拉家带口,各忙各的,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只有饭菜而没有酒,热闹不起来,也不能延长时间,匆匆地把肚皮吃饱就散场,未免太扫兴致,倘若每人一杯酒在手,谈兴一定更浓。
煮一壶花雕,温一瓶白酒,再备些红酒、啤酒等,根据个人的口味随意喝喝,有说有笑,酒便乘势入唇。 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社会见闻、职场际遇、生活点滴、未来构想,以及前世今生,娓娓道来。
酒实在是妙,几杯下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仿佛换了人间:平常看上去总是显得很严肃的大姨夫,此刻也绽出笑脸;而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姨夫,则谈笑风生;孩子们也没了往日的拘谨,和长辈们像朋友一样说着学校的趣闻, 有时逗得大伙哄然大笑;姐妹之间就更别提了,那才叫个亲热不够呢,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就连年迈的双亲也抢着说话,特别是说起一些往事的时候,更是滔滔不绝,没别人插话的份儿,只能当听众。 其实大家都知道, 他们所说的早就在不同的场合说过不止一遍了,但谁也不会去打断,再听一遍又何妨呢?只要老人高兴。
总之,那一晚,亲密的更加亲密,稍有不快的也都冰释前嫌, 一家人的感情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与无间,并一直延续到今天。 尤其是酒桌上的笑声最令人难忘,那是发自于心之绝底的笑,让人感觉到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亲情, 人生的欢愉与爱恋,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
另有一种情境, 则见于不开心的时候靠着友情取暖。 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在工作上极其不顺,遇人不淑,几乎想作逃兵。 朋友们经常陪我聊天, 每每碰到彼此都感到满怀感慨无从宣泄的时候,便到小酒馆坐坐。 这样大家在严寒砭骨的夜晚,那用玻璃杯满满盛着的黄酒,便在幽暗的灯光所映照着的几张亲切、温柔的脸孔的面前,频频举杯,直到把最后的一滴喝净为止。 这些情景不止一次,如今想起来还像昨晚的事一般,明显地浮在眼前,暖在心里。
我承认酒不能解愁,然而我也承认,假如不是终日沉湎在杯中,而是在愁苦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偶尔喝喝的话, 它至少可以使一颗消沉苦闷的心活跃起来,让一个忧郁的情怀兴奋,而能够达到使忧郁尽量宣泄的机会。 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某年的一个清明节,朋友桥给她母亲上坟回来,约我去喝酒。
她说, 当年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 便是清明节,那天也下着小雨。 从此,下小雨的日子里,常常会想到母亲,想到酒。 她今天准备了两壶酒,一壶用来祭拜母亲,一壶找个好朋友来一起喝,反正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那天,我和她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慢慢地,一边聊着一边喝,当她说到好想再见母亲一面时, 她哭了, 我也哭了……纷纷的小雨,点点滴滴,更添无限的惆怅,而这惆怅便是当下心境最好的背景音乐,很快就醉意朦胧了。 等到酒醒之后,惟有一片清明和温暖在旅途。
最后一种情境,独酌。 从我记事起,父亲几乎每晚都要喝二两( 大多是白酒),而且几乎是不多也不少,总是那个量。 一个人慢慢地喝着,慢慢地与家人说着话,话越多,酒兴越好。 这一喝也许是两三个小时,也许会更长。 我年少的时候总认为这样喝太浪费时间,但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认同了这种喝法, 觉得这根本是一种闲情逸致, 时间越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 对父亲而言,喝酒仿佛不必有酒菜,而能喝得使旁观者看来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盘炸果仁或是一个咸鸡蛋就可以,那么从容舒婉,不慌不忙,脸上的那种满足的神气,使人不得不觉得他已经登临仙境。
父亲说他天生爱酒,却不善饮。 就此,我才更觉得父亲是一个真正的饮者, 因为好饮之人所重的不过是情趣而已,正所谓:世有目不识丁之人而知诗趣者, 世有不能背诵经文之人而知宗教之趣者,世有滴酒不饮之人而识酒趣者,世有不识石之人而知画趣者。 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我也曾经有过一次独酌的体验: 四十岁生日那天, 我一个人独自在家, 无意中想起年轻的时光,那些日子仿佛还伸手可及,现在却都成了遥远的回忆,有些伤感。 走到阳台上,阵阵袭来的秋风又让我不胜凉意, 一种萧瑟的寂寞感迅猛地涌上心头,忽感人生之虚无。 正当我悲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手机响了,出差在外的他和正在学校的女儿几乎同时发来短信,祝我生日快乐,尽是些暖人心的话。 怪了,我的心绪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原来,亲人就是我的快乐和安慰;原来,一个人只要心中有了春天,秋风是不会引人秋思的。 当即,我去超市买来一瓶法国干红, 坐在窗口一边看着窗外的落叶纷飞一边细细地喝着, 直到天边的晚霞一点点地退去。 就在此刻,我还能被当时的把酒临风、对酒当歌所感动。 而且我也会不时地去想,假如在那样秋风萧瑟、寂寥无语之际,独自枯坐下去,如今的感动还会发生吗?
回想上述情境,心潮澎湃,酒兴顿添,不禁想立刻约三五好友聚聚。 其实,我周围的同事都知道我是最不好饭局的,平时能躲则躲、能逃则逃。 如果说一个晚上要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 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活受罪, 我宁可在家就喝一碗稀饭、一点咸菜,也觉得比去应酬来得舒畅、快意。 但逢到有喝酒的情意的时候,没有极特殊情况,我是一定要去的。 人生几何? 有喝酒情怀的机会又几何? 应喝而不喝,确是很可惜。 快意的时候应该喝喝,失意的时候也得喝喝,那才不辜负造酒者的一片苦心。
不过,喝酒只是为了助兴。 至于“ 不惜千金买宝刀,雕裘换酒也堪豪”,那不应该是女人的风格。女人喝酒,是让酒“ 陪”在自己身边,小半杯红酒可以喝一晚上,醉了旁人,清醒了自己。 女人喝酒,是从众多的酒中寻找适合自己的那一种, 酒的烈度了如指掌。 因此举杯的女人其实是举着自己,自然雍容大度,温文尔雅,谈吐不凡。 大呼小叫,如临沙场般交酒的女人,不是对酒不甚了解,就是对自己还不甚了解。 毕竟,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情趣,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