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志
任务结束后, 他一遍遍地陷入那个稍纵即逝的回忆中,这都让他对曾经发生的事情有些模糊了,仿佛那不过也是一次演习,任务失败,教官讲评,然后回到警队再舒舒服服洗上一个热水澡, 淡漠而不留痕迹。 但这次他意识到,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那是一起因情感引起的绑架人质案。 绑架人质是刑警队的事儿,与防暴队有什么相关啊。但当行凶者手持锐器,将一名人质胁迫到楼顶,声称不答应他的条件,就与人质同归于尽时,他所在的突击小分队就要出动了。那是一个中午,他吃完饭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书是女朋友借给他的,他本不想看。 他一直觉得他们不是太和得来,也许是他对她没有感觉,但她却喜欢他,这真是恼人的问题。 这段时间,借书还书成了他们之间保持一丝联系的唯一借口, 他暗暗对自己说,等这本书看完了,就拒绝她借给自己书,理由嘛,工作忙也好,不想看也罢,只要拒绝她就好。
这时,紧急集合的铃声就响了,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扔在一边。
到达现场后,他拎着长长的盒子爬楼梯,按刚才的临时计划,他是2 号位。 上到楼顶,对面尽收眼底,但行凶者却胁人质蹲在楼顶的水泥烟囱后面。他打开有几分沉重的盒子,把狙击步枪拿出来。 他是突击队里的一名狙击手。
刚进突击队的时候,因为他的视力特别好,也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被指派做狙击手,这让他内心有几分欢喜。 但他没想到做一名合格的狙击手竟会这样难,时间一长,简直都让他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在他的印象中,狙击手应当是这个样子,嘴巴里叼着一根哈瓦那雪茄,身披黑色大氅,面目呆滞而宁静,然后,瞬间一枪将对手毙命,枪口上再冒出瓦蓝色的青烟,一切又归于平静。 在长时间俯卧在地练习时,他经常会想象这一场景,以期削弱内心的失落,可没料到这不但没有削弱,反而随着身体下面的寒气袭扰, 更让他对自己的处境倍感失望,都有些凄凉的味道了。
好在最初那段艰苦的训练日子过去了, 随着他的心理素质和射击技能不断提高, 他渐渐体会到若成为一名优秀的狙击手, 磨难是必须要经历的,如今,他已经可以享受到做狙击手的乐趣,当把腮靠到枪柄上,倾听自己有条不紊的心跳,盯着瞄准镜里的目标, 他都有些喜欢这个等待的过程了,反倒是目标应声而碎时,失落陡生。
依旧没有收到下达允许击毙准备命令, 谈判还在进行。 他有些无聊地把枪口上下移动,外面的景象也在瞄准镜里忽上忽下。 对面那座楼有些熟悉,他好像去过,他这样想着,掏自己的口袋,想抽支烟,但被队长呵斥住。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遮掩似的随口问, 对面是哪间楼啊? 队长说是某某大厦,他嘴里默念着,低声说怎么会这么巧。 队长说什么巧, 他说没什么, 内心有几分回敬的快意泛起。 随即,他又俯到瞄准镜前紧紧对着时隐时现的人影。 人质显然是名女子,艳红的上衣,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脸前脑后, 从发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惊恐眼神,却让他的心“ 别”的一跳。
谈判一直没有结果,已经是下午5 点多的光景,天色变得有些暗淡,行凶者已然疯狂。 现场指挥部下达了寻找时机,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击毙凶犯的命令。 他的鼻尖渗出细密汗珠,手掌也粘粘的,不得不一遍遍地腾出手来擦汗。 他的精神也无法集中, 不合适地想起女友借给自己的那本书,他对自己悄悄说,如果她再借给自己书的话,不妨再看看也行, 他晃晃头, 努力把这些念头抛走。 他的2 号位是正位,另外还有1 号和3 号两个侧位, 他的位置不太有利, 但他不敢放松自己,他清楚一名狙击手捕捉的就是瞬间的时机。
但是那个瞬间再出的时机他终究没有把握住。 他不知道为何另外两侧位狙击手为何也未能把握,也许他们的视线有碍,可对于他来说,那是一个百分之百命中的时机, 可那个百分之百命中的时机,被他百分之百地错失了。
凶犯将一把双刃锐器扎入人质的胸口后,纵身跳下楼去。
队长说“ 撤”时,他还一动不动地爬在那里,眼前一直在闪着凶犯猛然从水泥烟囱后露出半截身体,人质已虚脱地垂下头的影像。 他被队友踢了一脚,说:撤了。 他的手抖抖地把狙击步枪拿起来,关闭的枪盒却怎么也打不开, 队友蹲下身, 帮他打开,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怎么,有些紧张。队友冷笑,看透他似的站起身,走开了。
半年后, 他和曾经不断借给自己书的女友结婚了,做为警校的同学,我也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婚礼进行到尾声,我在大堂里和他碰面,他笑嘻嘻地告诉我, 他已经不做狙击手了, 调到行政科工作,轻松得很,工作没有压力。 我不禁想起半年前他失误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在路边的小吃摊前,他喝得已然微醉,他说他有心理障碍了,训练时在瞄准镜里看到目标时,手便发抖。 我问为何,他说不知,也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没办法冷静,勇敢地面对一切后果,而瞻前顾后,正是狙击手的大忌。 他的话让我感觉到这个一度木讷的人非常可疑, 于是便将他当时的话,看做是一种托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