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外一篇）

■武志强

那个子夜时分，我站在阳台上，阳台的窗户打开着，外面飘着清冷的雨丝，而在我内心里正黑暗无边，但我相信苦痛将会消失，我的目光能洞穿黑暗夜色，看到一个黎明。 我在内心里对黎明是多么焦灼渴望， 但在此时心怀里已化作一片静静的期待。

那些雨丝洒进阳台，打在我的脸上，我相信那雨滴里的一点光亮，正是黎明的先导。 但内心的屈辱仍会涌上来，袭击我的头脑，让我在一股巨大的忧伤里摇摇欲坠，我对自己说：“ 必须挺住。 ”因为没有人能够代替你挺住。 夜色看起来多么无边，没有止境，但是该来的就要来，那是阻挡不住的。 我身上发冷，期待黑夜过去，期待一束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让我在阳光的温暖中喜悦开花。

时间一分一秒，就在我身后流逝，我们所称为的时间也在我们身上， 那推动我们向前的不过就是过去的时间。 而真正内心经历的是现在，此刻无法阻挡的风雨抛打在我身上， 像是要把我扔到一个海洋里面去， 让我无助地在那黑暗无边的洋面上沉浮，是要把我淹没了吧。 在这样的时刻，要得到一点光亮真不容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像咀嚼一枚橄榄一样回味那一波又一波涌流而来的苦痛和屈辱，我无法阻挡它们到来，就像我无法阻挡今夜风雨的到来一样。 但是我内心里又默默感谢这些风和雨，它们给了我一个并不空空的夜晚，让我这颗荒凉的心有了陪伴， 它们与我一同经历这些黑暗。 除了我，除了这风和雨，所有事物都沉睡了。 而我醒着也做梦，梦里有一团永恒的火焰和不灭的光辉，在一个爱的世界里，世界存在。

我虽然这样想， 但在我内心里又觉得自己不幸，觉得自己遭受了那些屈辱和痛苦，是某种不公的结果，更是自己生命到今天必然要遭遇的。 那所谓的幸福在此刻离开了自己。 只有无情的风雨飘来，落在我的脸上、胳膊上和手上。 要在绝望里看到希望，是谁？ 是什么让我看到希望？ 那希望是否就真的存在？是否透过黑暗的雨雾显现出来？我在痛苦中颤抖，在寂寞中感觉自己与世隔绝，看不到那希望所在。 我的心中充满了阴郁和障碍，眼前是重重的冷冷的风和雨。

站在阳台上，望着城市无边的轮廓，一切都模糊不清，说不清自己身居何方。 仿佛整个城市都在风雨里飘摇， 这艘满载楼宇的大船就要在波涛汹涌中倾覆了。 而我还站着，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在黑暗中，梦一般仍在期待着什么。 是在期待奇迹的发生吗？ 让痛苦变成为欢乐，让屈辱变成为光荣。

该我经历的总是逃不脱的， 而个人总得去设法拯救自己。 我们生下来并不就在天堂，我们是往天堂的路上走，用我们几十年的光阴，把自己的一生走完。 天堂距离我们还远着呢，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 在这个深不可测的混乱世界上，走着， 走着， 心灵中产生一些昏暗和踌躇是正常的。 是什么让我们停步不前呢？ 是内心的犹豫不决。 但我们生来就不是要投降的，不能对它们屈膝投降，哪怕我们如此孤立，如此面对这个陌生的庞大而又虚无的世界。 我们必须有勇气走过去。

雨水在黑暗中是洁净明亮的， 像是有一个人在把树上的雨水摇落下来，雨水顿时急骤起来，发出啪啪的落地响声， 那明亮的光芒在地上不停地跳跃着。 我闭上眼睛，听得更清晰。 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一辆汽车亮着车灯从雨雾里冲过去了，像是带着什么急急的使命，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了。这是一辆孤独的汽车，但它无所畏惧，它全身心的力量紧盯着前方，誓要把前方撕开一个口子。 一股力量冲击了我，我听到了内心深处的呼喊，只要你不抛弃自己，世界就不会抛弃你。 这样的语调渐渐开始铿锵有力，立场坚定。

是的，在这个时候，尤其在这个时候，我更不应该抛弃自己，我将与黑暗同在，与风雨同在，与广大的世界同在。 我闭着眼睛，看到了一片光明的去处， 那是一团旋转的光明， 一团正在上升的光明，我几乎就要在它的怀抱中沉了下去。 顿时感觉一种幸福的温暖，一种温暖的颤栗。

去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吧，热爱子夜时分这个宁静时刻吧， 去抛掉心头的那些屈辱和苦痛，这声音轻轻的，不容置疑地响在我耳边，让我受到了某种激发。 个人虽然渺小，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但只要珍爱生命，就能发出可贵的光芒，身旁的世界也会明亮起来。 风雨终将过去，黎明一定会到来，相信明天，就是相信自己。 爱世界就是爱自己。

子夜时分，世界已经睡去了，我还没有睡去，阳台上的我望着外面的风和雨。 面对着外面的黑暗， 心头升起一股力量。 我不再向自己指引痛苦了，我将向自己指引一条道路。 在那道路的上方，在那黑暗的上方，在冷风的上方，在急雨的上方，依旧是一片灿烂的星光。 我相信在此时，那些星光在燃烧， 天上有颗星星在注视着我， 它在为我燃烧，那照亮我心灵的一道光束正在路上，正在向我射来。 而它到来的一瞬，我的心灵将会开花，我将用心感觉这最美妙的一刻。 是的， 现在我还看不到，但我已经能够感觉到了。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黑夜并没有封住我的眼睛， 我在黑夜里寻找每一点细微的光明， 寻找那能照亮我的事物隐藏的部分，我希望我所期待的能渐渐浮现，在不远的将来，黑暗会被光明代替，风会变作静静的花朵和树叶，而那些雨滴将会化作树上的果实，你只要一摇，那些果实就会掉落下来。

或许正是有过这样一个子夜时分， 我才对未来心怀期待，觉得未来是可以由自己把握的。 而在我生命的枝头也能种植星星的梦想。 在那些黑暗里照样能绽放光明。

秋天是思考生命的季节

秋天是思考生命的季节， 就像一个旅人经过长途跋涉，走到了一个驿站，需要停下，休憩自己，在梦里在回忆里重温过去的路途。 秋天就是这样一个生命的驿站，所有路上疲惫的行人，都可以在此停下脚步， 放慢远望的姿势， 不必再忙于赶路了，回望那匆匆行旅中的烟尘，想有过多少的感哭流涕的故事，都在回首的视线里化为一抹烟尘了。

这个时候，由不得人就要来思考自己的生命，思考自己在秋天中的生命。 终于又迎来一个秋天了，心怀感激，和岁月流逝中说不出的嘘叹，仿佛站在秋天中的自己就是一个恩赐，是一个意外。 因为在秋天就又能看到色彩绚烂的果实了， 品尝这季节里果实的甜美，不知怎么的，我的眼角却要因此挂上两行泪水了，是因为难以掩饰的激动吗？ 是因为自己就不该得到这样的收获吗？ 是因为这样甘美的果实本不属于自己吗？ 所以要有泪水流出来，以表明自己内心的脆弱。

长期以来，我一直卑微如尘土、低贱如草根一般在社会的低层生活着，受着世道人心的欺凌，看惯了种种白眼， 品尝着人间的势利如风刀霜剑割裂着心灵，稍微得到一点尊重就会内心不安，仿佛自己生来就下贱， 不配享有和得到这样的一份待遇。 在秋天我既欣喜于果实的丰美，赞叹季节的蕴涵富足和博大， 另一方面又感慨于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就想自己是一个穷人，是一个穷人由于一个意外来到了一个富足华丽的天堂， 眼睛里应接不暇，内心里却很自卑和不安，不知该何以自处，让自己落脚在哪里，并在内心里生发着一个疑问，这是我的秋天吗？是属于我的秋天吗？是能属于我的秋天吗？

所以在秋天里我会表现得张皇失措， 不知如何是好，到处都是满载收获果实的车辆和行人，他们从田野出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到处都是风姿卓约的人， 而我在路上两手空空， 只有吹过的风，不禁要自惭形秽了，觉得自己就是这季节里的一粒无语的尘土。 所以在秋天高远的天空下，我的内心要有一番苦苦挣扎， 像是要挣脱一个束缚自己的牢笼， 内心里的脆弱真是如波浪一般涌来涌去，我的内心如此的不平静，仿佛自己是闯入了一群陌生人中间，内心里惶惶不安。

我是这样的一个我，穿过一个个白天黑夜，穿过一条条道路， 穿过一个个房屋， 做过那么多的梦，看见了那么多梦的碎片如破裂的冰块一般，在思想和心灵的割裂中留下了一道道流血的创口，来到这个秋天，它会与别的秋天有什么不同吗？ 别的秋天是有过经历和记忆的秋天， 但我现在已经没有回忆的心情了， 我在秋天里无法有一种从容享受的心情。 我所有的只是一种脆弱无助的感受，因为当我双脚迈进秋天的门槛时， 我所能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贫瘠， 我伸出的双手里不能有什么收获，也不会有什么果实落到我的手掌上。 所以我不能有着别人的欢悦，我只能徒怀羡慕，并进一步验证自己的无奈无能，这是一种不良的情绪，为了平静自己，我不得不一再收敛它，不使它漫延开来。

我因此自觉地把自己与人群分离开来， 也是自觉地把自己与眼前的秋天分离开来， 在高远的天空下把自己微缩为一个点。 别人的世界是张扬的，而我的世界是一再张扬的。 为了这样一个难过的心情，我其实是一再落泪的，就在这世界上，我的眼泪也是卑贱的。 南飞的大雁啊，我一次次手打凉棚瞭望你，望着你那飞翔的姿势，希望你能够把我带走，让我开始新的生活，让我的生命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是你为什么不响应我的呼唤呢？自顾自的就一个个都飞走了，夕阳下，黄昏中你那模糊远去的身影竟让我有种揪心的痛啊。 风吹我衣衫飘飘，我却不能因此就成为一只南飞的大雁，我并不能因此在风中飞翔，我还得停留在这里。

二十年来， 生活一再在我身上叠加它所要在一个人身上叠加的内容，我也在渐渐地成为我，这成为就像是一种沦落，一种深陷，感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从我身上剥离， 把我曾经的一个个梦想都剥离走了， 把我年青时身上所有的激情也都一一剥离走了。 我曾经热血似火，而今冰封雪压，没有了什么生机。 时间这只无形的手究竟是在造物呢还是在毁灭着呢。 记忆里有过多少美好的东西啊，而今都化作了流云和道路上的烟尘。 每次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里就悲痛交加，这不是我想要但又是我不得不接受的。 我必须接受，这是时间的安排，是季节的旨意。 这些年来，虽然我一直在努力着，我也这样认为着，认为自己是在朝一个方向努力。 现在，在眼前的这个秋天，在一阵风来就落叶如雨的秋天，结果出来了，在我身上结果就是没结果， 过去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我还停留在原地，除了头上增加的白发，和脸上添加的皱纹，除了内心里苍凉的一丝回味， 看不到我的生命中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呢？ 二十年来，二十年一天天的努力。 一个个的梦境升起和破灭，我并没能够超越自己，即使个人是不能超越的，我也未能实现自己，实现当初预订的自己， 所以我的内心里在这个秋天里涌流着悲痛和阵阵伤心。 秋天是让人思考的季节，因为生命也如同季节，在季节的轮回中，生命有它自己的秋天，有它自己收获的饱满或贫乏。生命已经证明，我是这个秋天里的贫乏者，所以我是自觉地把自己与那些收获喜悦的人群分离开来的，我需要孤独和静思，开始思考生命的下一个轮回。 我已经枉费了二十年，我不能再枉费下一个二十年了。 时间对生命是宝贵的， 过了就不会再有了，过了那个秋天就不会再有那个秋天了。

像以往所有的流逝和消失一样， 这个秋天也会从眼前过去的，但我不想让过去把自己埋没，我想有一个新的思考和开始。 所以在看见路旁一片芦苇的时候，我停下了自己的步子，来仔细端详那些静静的芦苇， 那些盛开的芦花， 那些修长的枝叶，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中。 我蹲下身来，静静地仔细端详着它们，你看它们多安静啊，不争不吵，远离繁华与喧嚣。 看着它们的优美和安静的姿态，像是在一种散淡悠闲中， 对过去的生长岁月已有了些回味和体贴。 不觉地在对自我生命的眷顾中，我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喜悦和幸福的泪花， 这或许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写照和顾盼呢， 这或许就是秋天对我的赐予和伫望呢， 让我贫瘠的心田里一下子就丰富了起来，亮堂了起来，像是等待许久。 时光无形的赋予竟是这一片优美的芦花， 它一下子就让我往昔的生命拥有了光辉，顿时灿烂起来。 所以我在这时刻闪现了喜悦和感激的泪花。

望着这些静美低垂的芦花， 大自然的微风在安抚着这些造物。 我想，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少有人光顾的地方， 在这个虽然广大但最后又要让一个生命收缩为一个点的世界上，生命如此安静、优美和朴实无华，足矣。 我因此也得到了一份安抚，仿佛二十年来，我没有成就什么，没有丰美的果实可收获，没有色彩绚丽的果实可炫耀，只是让自己长成了这一朵夕阳下的静静的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