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腿

2013-08-15 00:49
山花 2013年14期
关键词:阿姐老婆

久 久

今晚她出门前,阿姐说,不要到他家里去,会有麻烦的。她说,不会的,你放心,他老婆飞海南了。阿姐说,我最看不起这种男人,有贼心没贼胆,又抠门,连开房费都想省,你还指望他什么?她说,他很多年都没和女人做过了,连和老婆都不做;你就当我扶贫好了。阿姐说,价钱讲好了?她说,嗯,照规矩,他同意的。阿姐再说一遍,不要去。她笑笑说,不要紧的。阿姐咬牙切齿戳她一记脑门,万一出了事,不许跟我哭!她知道阿姐是为她好,只好歉然地笑了一下。

还没走到他家楼下,手机就响了,“我丈母娘还没睡,你别按门铃。”

“你怎么晓得我到了?”

“我一直在阳台上看着。”

“那我怎么上来?”

“你等在下面,总会有人出来的。”

“如果一直没人呢?”

“不会的,我保证……三分钟,顶多十分钟,一定有人来。”

电话挂了。

原以为他会迫不及待门户大开一口把她吞进去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四下张望,陌生的门檐下伸出探头,枪一样指着她。到处都是探头。人一旦走出家门,就等于时刻被跟踪,一个个探头连接起来,勾勒出完整的行动记录。她摸了摸门廊左侧的花坛,水泥面毛毛的,试探着坐下,并不很凉。现在探头照不到她了。

从一数到十,就会有人来了。她自我安慰着。数到九,听见车轮碾动地面的声响,远光灯刷地射进来,还不及庆幸,光束一转,车已隐入高楼背后。又回到原点。她想,等数到二十……她尽量数得很慢很慢,像催眠。远远地传来电喇叭声:“各位业主……关好门窗……煤气开关……安全……”一声近一声远,断断续续,最后彻底消散了。她努力捕捉空气里的余音,恋恋不舍。这安民告示有种奇异的安抚作用,带着几分关切,有家的温情。在以往的夜晚只有喧天的音乐和嘈杂的笑闹,让人心烦意乱。

玻璃门里传出脚步声,她猛然立起。有人开了门禁出来,她就顺势闪进大堂,在电梯即将合拢的刹那,挡住了电梯门。

“我上来了。”手指一抖,一条短信飞了出去。

漆黑的楼道,一束光亮引路——有一户房门微启一条缝,听到动静,男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朝她挥了挥手。男人穿着套头毛衣,绒裤,略显臃肿。她今天也穿得平常,没有画眼线,没有喷香水,像个朴素的规矩女孩。

她站在玄关,低头寻拖鞋,男人一把抓住她手臂,不要换鞋。她稍一愣怔就明白了。她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跟在男人身后,踮起脚悄无声息地穿过走道,地板的凉意从脚心里升上来。老人的房间门半开着,电视机光影闪烁,她尽可能迅捷地从门前溜过,目不斜视。

她撩起窗帘一角向外探看,他立刻走过来放下窗帘,密实掩好,说,当心对面人家看到。

她在沙发上坐下,带着客人般的局促。他就站在她面前,床头灯罩压得很低,他的上半部隐没在昏暗中,显得异常高大。她凝聚一切注意力望向他,呼吸深而急。她正以从未有过的切近距离进入一个男人的生活现场,墙纸、家具、织物、各种陈设散发的陌生气息,像一枚徐徐打开的蚌,蚌的软足向外舒张,原本紧实包裹住的东西一点点显露出来,充满期待。

他朝她俯下身,忽然顿住,说,我去看看门锁好没有。

第三遍了。她看着他神经质地跳到门口反复把保险打开又关上。她觉得身子下有什么东西硌着,顺手一摸,拉出一只玩偶猴子,毛茸茸的大脑袋,眼珠滴溜滚圆,脖子上挂着个奶嘴,表情萌得要命。她认得这猴子叫蒙奇奇,小资宠儿,日本货,价钱不菲。他回到她身边,拿走猴子,随手扔到地毯上。从他避讳的姿态,她猜想这猴子是女主人的宝贝。她记起他曾经对妻子的评价,老,古板,缺乏情趣——这样的女人竟然喜欢蒙奇奇!她难以理解。就好像此刻正对她的这张七尺大床,床罩颜色温馨,还有柔软的粉色靠枕,很难想象两个人躺在这样的床上却过着无性的生活。

他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说,先去洗澡好不好?她说,我洗好来的。他说,陪我再洗一次。她说,动静太大了,你丈母娘听到怎么办。他推开卧室里一道不起眼的门,看,房间里就有浴室。

全套TOTO洁具,马桶是卫洗丽的,浴缸是带按摩的,架子上放着深深浅浅的蓝色瓶子,资生堂沐浴系列……她飞速浏览浴室的各种陈设,一切井井有条,暖橙色灯光下闪烁小康之家的柔和光辉。他帮她脱衣服,一件一件,动作轻柔熟稔。她说,好像手剥笋。他笑起来。水龙头哗哗响,热汽渐渐升腾。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不要急,我想慢慢地要你,不要急……

她侧着身,和他一起挤躺在浴缸里。水位线越来越高,他关掉水龙头,水无所不在地挤进来,拼命想隔开他们。他说宝贝你真好看;他说宝贝我就在这里要你好不好;他说宝贝乖……这样的称呼让她忍不住微微心动。

水很温柔,她就要在这温柔里沉下去了。这样的时候,应该有一个温柔的吻才般配。她经历的男人不少,但他们只顾埋头干活,像是专注到顾不上吻了。今天不一样,这样的环境和气息,让她有所期待。

她翘着嘴唇凑过去,咚咚咚,有人在敲卧室的门,好像一声锣响,靡靡之音戛然而止。男人哗地破水而出,匆忙裹上浴袍,低声嘱咐她,我出去看看,你别出来,别出声。

他带上浴室门出去,反手把灯也关上了。她忐忑地坐起身捕捉一切细微动静。她听见他打开房门的保险说,妈,我在洗澡呀,怎么啦?老人说,电视机突然没信号了,一片蓝颜色。他说,我去看看。拖鞋声呱嗒呱嗒,老人说,外面衣服收进来了吗?他说,收进来了。老人说,阳台玻璃豁口越来越大了。他说,我们这楼离苏州河太近了,底下是软泥,估计是沉降不均衡。老人说,你明天就去跟物业讲,万一玻璃落下去砸到人怎么办。他说,过两天海萍就回来了,她会跟物业讲的。老人说,你就是样样事情都推给海萍,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他立刻打断说,妈我明天学校有课,一早要走的,如果回来得早,我就去物业叫人来看好吧。老人嘟嘟囔囔换了话题:妞妞礼拜五从学校回来,烧点什么吃呢……再往后就听不见了。

她又一次整个滑进水里,躺平,水漫过胸口,浮力带来失重感。她把头搁在浴缸外,留心不弄湿头发。浴室没有窗,没一点光亮,黑暗中,她想象这里是她的家,外面是她的男人,她的父母……她的头立刻痛起来,耳朵里响起尖锐的嘶叫。她顾不上头发,猛地把头沉进浴缸里,直到透不过气来,才哗啦冒出水面,大口喘气。

她想起和男人的初见,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夜店里的黑方蓝方除了瓶子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他却毫不在乎,比她喝得更多,多到她都忍不住要劝他少喝点。他有点感激地朝她笑,说这不算什么,前天他陪一个兄弟,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她说,酒就那么好喝吗?她自己喝酒是不得已。他说,那个兄弟,当天送女儿去钢琴考级,本来这些事都归他老婆管,可他老婆偏偏说和小姐妹约好了去杭州,非走不可。她笑笑说,你们男人也真是,不就陪女儿去考试嘛,这也值得委屈?他忽然凑近她,酒气直喷面门:那个“小姐妹”,其实是个男人……

脚步声又响起来,传来卧室门保险的咔哒声。浴室门开了,灯亮了,他说,机顶盒插头松了,已经弄好了。她仰起脸看着他,闻见清新的香波味道,和夜店里酒气熏天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个人。男人俯身探了探浴缸的水,水要凉了,快出来吧。

她用浴巾潦草地擦了一下,一边赤足往外走一边说,如果现在你丈母娘突然进来会怎么样呢?男人说,不会的。她说,其实刚才我很想溜出去看看的,人家讲,丈母娘就是老婆将来的样子。男人沉下脸说,不可以乱来。她忽然想起临行前阿姐说,不要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语气表情。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男人也松弛下来,说,我晓得你就喜欢瞎讲。

男人拉开床罩,她顺从地钻进去。她的皮肤紧紧贴着棉质床单和被套,之前之后,这个位置,是另一个女人。隔着时间,她们的皮肤贴在了一起。她用力嗅了一下被套,想要嗅出女主人的味道。人都有各自的味道。她不晓得自己的味道是怎样,阿姐的味道倒是很多变,有时是香奈尔,有时是宝格丽,有时是三宅一生。

他搂紧她,两双腿交叠着。她知道他在用力,只是先前节奏一旦打断,不那么容易找回来。越过他的肩膀,她瞥见床头柜上高耸的一叠书。她说,那么多书。他说,我靠这个吃饭呀。她说,你在大学里教什么?他说,明清禁毁小说——禁毁小说懂不懂?她嗤一声,这有什么不懂的,3D肉蒲团呀,我跟阿姐去香港时看过,IMAX的,原纱央莉胸有那么大!她拿手比划了一下。他大笑,你倒样样都懂!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工作?她说,我以前一直想当空姐,可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招身上有疤的人。他说,你哪里有疤?我怎么没看见?她撩起刘海指给他看,额头紧贴发际线的地方,爬着一条浅肉色小蜈蚣。他问,这个疤怎么来的?她放下刘海说,不说它了,又不是开心的事。

他说,当不了空姐也可以去做别的。她说,没有单位肯要我的,连大学也没读过。他说,你读的是什么?专科?职校?她笑起来,哎,你们这些人就喜欢问东问西的,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你帮我找工作?他讪讪地说,关心你呀,现在工作不好找,特别是女孩子,求职杀手。她说,那你加把劲,等你当上校长了,你就把我招进去,给你当秘书。他觉得好笑,要想在大学里找工作,起码要研究生的好吧,现在连图书馆发牌子都有博士来应聘的。她说,你是校长了,你说招谁就招谁,再说,你可以多招几个的嘛,复杂的工作让别人去做,我就算你生活秘书好了,就像莱温斯基一样。他似笑非笑捻着她的乳尖,嗲人,算盘打得蛮好,要做莱温斯基,先要口试的。她贴着床单向下滑去,声音含混不清,口试我最拿手了。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良久,用力捏住她的胳膊,来,快上来。

她得意地抬起头,我口试合格吗?男人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是迫不及待地拉她,她却挣扎了一下说,我去拿套子。头一抬她愣住了,慌慌张张推男人,你看,看窗帘呀,外面是什么吊在那里?男人紧张地欠起身张望了一下,窗帘上映出几条摇曳的黑影,他闷头笑起来,憨人,那是楼上挂的鳗鲞和火腿。她抚着胸口叹,吓死人了!男人说,楼上的男人也是老师,真正经济适用男,总说自己业主是家庭服务员,副业才是教书;每年西北风一起,就见咸鱼酱肉一样样挂出来,跟开南货店一样,他老婆有口福的。她说,火腿也是他自己做的?他说,火腿只能买现成的,上海天气不好,不够干、不够冷,但酱肉是好做的,他前天还送过我一块,乌黑油亮,像紫檀木一样的颜色。她说,也就是你们上海男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做。男人说,要讲稀奇古怪,以前隔壁那家男人,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成天在家里做墨汁,桐油猪油麻油一起熬,熏得家里满是油烟味道,他老婆受不了,去年离婚了,房子归老婆,他基本算净身出户,只把那些墨汁带走了。她皱皱鼻子,还是做酱肉好,做墨就算了,那个味道我知道,小时候隔壁人家过年写春联,墨汁味道臭得要命。他说,你家贴不贴春联?她摇头,不说话。他又问,你老家哪里?她说,又来了,问那么多干嘛,反正在你们眼里,哪里都是乡下。停一下她说,你看,又软掉了。

男人歉疚地笑笑,搂她到身边躺下,让她把头枕到他胸口,说,今天不晓得怎么搞的,我本来以为在家里会放松一点;我不喜欢在外面做事,总觉得不太平,紧张。她手上忙不停,声音软软地说,不要紧的,慢慢来,我不急的,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不急的……男人打断她说,你不要在这里过夜,你可以晚一点走,但不能过夜。她愣了一下说,哦。她的手停下来,男人看着她说,不开心啦?她咧了咧嘴做出一个笑脸说,没有,我懂的,没有不开心。

她翻了个身,男人从背后环住她,叹气说,我老了,不像你年纪轻,那么要。她手指在他手臂上画着圈问,所以你不跟你老婆做了?他说,是她不想要,这种事女人有一票否决权,她不要,我也就算了,而且和老婆睡了那么多年,也没什么兴趣了。

她坐起来,倚着靠枕,四面八方地环顾,看墙纸,看家具,看灯……在上海待久了,她也染上这样的习气,一涉及房子,就会条件反射地跟出一串问题:买了多久、多少平米、多少钱。他透着小得意,房子马马虎虎吧,买好不到一年就房价猛涨,现在已经翻了一倍不止。他甚至劝她也去买套小房子,说人要有了房子,日子才算安定。她说,上海的房子,怎么买得起。他说,那你现在租房子住?她说,嗯,房子是阿姐租的,分了一间给我,只象征性问我收一点钱。他说,阿姐待你蛮好。她有点心烦,说,阿姐明年要结婚了,我就不好再住她那里。他说,那她生意不做啦?她说,阿姐打算跳槽,做妈咪。他有点吃惊,说,她老公不在乎?她说,姐夫无所谓的,只要阿姐每个月拿钱回家。他暧昧地笑笑说,哦,小狼狗啊?她摇头说,那倒不是,姐夫在美发店给人做头发,本来钱也不多,老板还要给他们派指标,要叫客人充卡,指标做不到,还要扣钱——单靠他一个人怎么够开销。男人说,那是蛮吃力的。

她叹息,唉,这里要是我的家就好了。男人有点警觉地看看她,顿了顿说,当初我丈人得癌症死了,我丈母娘把原来的房子卖掉,我老婆又贴了点钱买了这套房子,房产证上有四个人的名字,讲起来,我只有四分之一产权。她说,你老婆很有钱吧。他含糊了一声,没有回答。她说,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他说,你应该好好找份工作,再好好谈个男朋友,趁年纪还轻,快点成家生小孩……她不耐烦地笑起来,哎哎,又讲这些做什么啦。他说,你总要为将来打算打算。她说,打算有什么用,说不定明天就世界末日了呢?前两天我还听人家说,一个老太太在阳台上洗衣服,结果整个阳台掉下去了,当场摔死。他说,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悲观。她说,有些事,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懂的。他不说话。隔了很久,才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疤的。她说,不可能。他点点她的肚脐,就是这个,人一生下来就有疤。她在他手下微微一颤。

他轻轻摩挲她的小腹,胯骨,腰臀曲线像大提琴上的F形装饰。还是硬不起来。她忽然掀开被子跳下地,抄起电视柜上一个相架又钻回床上,在他面前一晃,是你老婆?他嗯了一声。相片上的女人,长卷发,微微抿着嘴,神情妩媚。她端详半天说,你老婆很好看呀。他目光游离,说,前两年拍的,现在已经老菜皮了。她说不会的,有的人年纪再大也还是好看的。他说,什么叫好看啊,年轻才是好看,就像你现在;人老了还有什么好看的,以前我小时候住在永福路,弄堂里有个老太,天热穿一件蓝布衫,挎一个木头箱子,敲一块板,卖棒冰,就这样一个人,解放前是百乐门的红舞女,谁想得到啊,根本看不出。他说着从她手里抽走相架,相片朝下倒覆在那堆书上。她说,你老婆是做什么的?他说,也就做点小生意。她说,哦,女强人啊。他眼睛看着天花板说,女人要强做什么。她说,她今天去海南出差吗?他说,不是,她跟小姐妹约好的,去玩两天。她心里突地一跳,盯着他看,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一会,她说,你女儿叫妞妞?他愣了一下说,嗯。她说,妞妞像你还是像她妈妈?他说,像我,不过她倒情愿像她妈妈。她说,你一定很宠妞妞。他说,小时候一直是我带她玩,现在她大了,跟老头子已经不耐烦了。

她说,妞妞小的时候,你给她讲故事吗?他说,讲的呀,好比你小时候你爸爸妈妈也会给你讲故事。她说,没有,从来没有人给我讲过故事。她的语气有点生硬,男人想问什么,等了一会,终究什么也没问。

她说,你也讲个故事给我听好不好?就当我是你女儿。他说,瞎讲,你怎么当我女儿,变乱伦了。她说,人家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么下一世我就要当你女儿的,我从现在就开始预习好了。她忽然兴奋起来,咯咯笑着嗲声叫,爸,老爸,靶拔,爹地……像吧?像女儿的样子吧?他说,嗲死了,缠不过你,但是以前讲的故事早就忘记了呀。她说,你是老师呀,随便编一个好了。他想了想,问她,你知道大象是怎么来的吗?她说,不知道呀。他说,从前有一只老鼠,它很懒,从来不磨牙,于是门牙就一直长一直长,长成了象牙那么长;它觉得牙太长,身体太小,很难看,于是身体也越来越大了。她问,那么大象的长鼻子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说,那只老鼠变大以后,人家问它:你是谁?它说:我是大象。它每次撒谎说自己是大象,鼻子就长出一截……她说,哦,就像那只说谎的木头人一样。他说,对啦,到最后,它就成了大象现在的样子。她拍着手说,爸爸故事讲得真好。她笑得天真,男人看得发呆。她碰碰他,你在想什么啦?男人摇摇头,叹气说,今天不应该叫你来的。她趴在他胸口,慢慢地说,今天我很开心的,真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已经彻底软了。

她说,看会儿电视好不好。男人说,你要看什么?她说,就是想看看电视,随便看什么。他把遥控器给她。她说,平时你也这样躺着看电视吗?他说,有时候。她把身子朝他那边又拱了拱,小狗一样贴紧他。男人伸手让她枕着手臂。她一个个频道轮转着,斯诺克球赛,人与自然,好莱坞黑白电影,她总是每个频道看一会儿,就换到下一个频道。

她听到轻轻的鼾声,转过脸,男人在边上已经睡着了。她还在不停地换频道,屏幕在男人脸上投下五颜六色的光。男人眼睑松弛,嘴微张着。她坐起来转身看他,他的一条手臂定型似的伸直着,形成一个虚空的怀抱。她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吻过她。她弯下腰,又顿住,直起身朝他看了一会。她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吻,清醒的吻。

他最终也没能要她。她有点遗憾,再转念,又觉得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身体的连接总是暂时的,即便他留她过夜,之后还是要分开,独自生活,包括最后的独自死去。她轻捷地溜下床,一件件穿好衣服,把蒙奇奇猴子重新放回沙发上,又将相架摆到电视柜上,调整了一下角度。电视里一个画着烟熏妆的女人正卖力吆喝双立人炒锅。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没有再按遥控器。

他的皮夹就在床头柜上,她没有动。走廊另一边,老人的房间已没入寂静的黑暗,她提着鞋子站在房门口,再一次环顾整个房间,小碎花墙纸,深色橡木电视柜,六斗橱,绒布小沙发,七尺大床。她想要记住这里的样子。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快捷酒店没有个性的房间,千篇一律的白床单、板材家具、玻璃冲淋房,简洁得没半点温情。她渴望一点家的感觉,哪怕是错觉。

男人是被突如其来的灯光惊醒的。

他的妻子就站在卧室里,说,你怎么电视也不关就睡着了?男人懵懂地坐起身,像被车前灯照到的小动物,茫然无措。他朝女人望了一会,猛然说,咦,你怎么回来了?女人说,雾太大了,航班取消了,想想算了,不去了。男人说,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女人说,手机没电了。男人说,你不是还带了块备用电池吗。女人不作声。男人忽然意识到什么,就着灯光看过去,女人的眼睛红红的。

地心深处有什么正在裂变,好像岩浆在剧烈翻滚、奔涌,但地面之上仍平静如常。男人四下探看,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再一次确认,没有,没有任何访客的痕迹。他心里一跳,立刻伸手摸过皮夹,钱和卡都在。他松了一口气,想,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女人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男人说,要我帮你去开热水吗?女人裹进被子瓮声说,累死了,明天起来再洗。女人照例背对着他,但脊背碰到他的手臂,若即若离的。他想,女人到底还是要这个家的,这样最好,对大家都好。他觉得自己已侧过身去搂住了女人,然后呢?他想象着各种可能,回过神,发现自己仍然仰面躺着,身体像已脱离了大脑的指挥,一动不动,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果女人再早一点回来,会怎么样呢?他暗暗地侥幸着,又觉后怕。

仿佛很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床都随之摇撼了一下。

女人说,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男人说,大概是楼上的鳗鲞没挂好。

女人说,不对,鳗鲞声音不会那么大,一定是火腿。

男人说,哦,是火腿。

女人说,不管它。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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