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只要稍微留意一下时下的长篇小说创作,我们就不难发现,如果仅仅从篇幅上看,似乎的确出现了一种愈来愈长了的写作趋势。君不见,早在十多年前,刘震云就曾经创作过一部长达200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故乡面和花朵》,来为他自己的故乡长篇小说系列收官。然而,此后的事实却证明,在作家所精心创作的三部故乡长篇小说中,艺术水准最不济的,也正是这部篇幅最大的长篇小说。但在最近一个时期,此风却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先是有陕西作家孙皓晖穷多年精力创作完成了长达6卷10部之多的长篇历史小说《大秦帝国》,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推出,后又有曾经以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享誉文坛的山东作家张炜耗费20年时间,完成了一部多达10卷的巨型长篇小说《你在高原》,由作家出版社于近日正式出版。一个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事实是,这两部巨型长篇小说的字数,都已经达到了400万字以上。
在我看来,如同张炜、孙皓晖这样的作家,毫无疑问地都有着试图用自己的巨作涵盖表达整个时代的雄心壮志,而且很显然,在他们看来,不如此就很难实现自己的高远艺术追求。但我的疑问却在于,不如此就真的无法达到涵盖表达整个时代的艺术要求吗?诸如契诃夫、鲁迅、汪曾祺这样差不多一生专事于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不也一样地在以他们的精致短章传达着他们对于世界与人性的透辟理解吗?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小说作品的艺术品质与篇幅的大小长短无关。曹雪芹的《红楼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篇幅不可谓不长,但这些小说的艺术品质之优秀,却绝对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大秦帝国》与《你在高原》的艺术品质究竟如何呢?因为没有全文拜读过,所以我自然难置一词。这样,要想了解其艺术品质,也就唯有道听途说那些据说通读过全文者的看法一途了。但关键的问题却在于,那些号称阅读过全文者的说法就是可信的吗?说实在话,即使是对于他们所谓通读过全文的说法,我自己也是甚感怀疑的。要知道通读400万字的小说,其实是十分痛苦的一件事情。因此,在无法确证该小说确实具有重要艺术价值之前,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面对着如此卷佚浩繁的大作,恐怕都会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既然都已经敬而远之了,那么,这些作品艺术价值的确证也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样,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当然就出现了。那就是,即使张炜他们的小说巨作确实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因其卷佚过于浩繁的缘故,实际上也已经失去了被确证的可能。别的且不论,仅仅从这样的一个层面上来说,张炜他们的这样一种写作,其实可以说已经遭遇了一种失败的命运。道理非常简单,离开了实际意义上的阅读过程,离开了广大读者的积极介入,任何一种小说写作的根本意图都是无法实现的。
说实在话,对于张炜他们的这样一种写作行为,我个人确实充满着敬意。但需要特别说明的却是,小说创作真正比拼的,实际上并不是字数的多少与篇幅的大小长短,而是内在的思想艺术质量。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虽然篇幅不大字数不多但是思想艺术意蕴却格外深厚的小说作品,就应该得到我们的充分肯定。在长篇小说似乎的确愈写愈长了的当下时代,其实也的确有这样可谓是玲珑精致的长篇小说存在。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而言,无论是去年倪学礼的那一部《追赶与呼喊》,还是最近发表在《收获》杂志第二期的王璞的这一部《猫部落》,就都属于这样的一种长篇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大约也就十多万字的样子,但文本中所包孕的思想内涵,却可谓深厚异常。我个人的一种感觉是,虽然当下时代的小说家们很可能都对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极为熟悉,但一到了具体的写作过程之中,却会变得敝帚自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小说家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认为自己所写出的作品可谓是字字珠玑,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删减的可能。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海明威,什么“冰山”理论,自然也就都弃诸于脑后了。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倪学礼、王璞他们这样一种其实更多契合着中国传统艺术中留白理论的小说创作,就显得相当难能可贵了。
读《猫部落》,我们所首先强烈感觉到的,就是王璞在小说表现形式方面的匠心独运。除了契合于“冰山”理论的以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的部分隐喻表达水平面之下多达八分之七的内容这一点之外,最值得注意的,就应该是对于互联网时代所谓网站以及跟帖这样一种形式的巧妙运用了。从故事的表层看,小说表现的是一群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开始结交成为朋友的香港年轻人,在网络上组建了一个“猫部落”。既然成立了“猫部落”,那么这些部落成员们的登陆发表文章,就成了十分自然的事情。需要引起我们特别关注的是,这些部落成员可以说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几次大规模“逃港潮”中香港新移民的后代。既然是网络上的文章,那么一种现代社会气息的具备就是自然而然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BBS论坛”贴出的大块文章,还是文章后面的一篇篇跟帖,其主要内容可以说都是对于他们学生时代生活的一种真切回忆。学生时代的真切回忆,倒也罢了,关键之处在于,他们的回忆却都有意无意地触及到了自己的身世问题。既然是身世问题,那么,他们的父辈们当年被迫无奈的逃港过程,自然也就成为了这些回忆者关注的重心所在。就这样,虽然看似网络时代特别时尚的一种“BBS论坛”,但作家王璞最终的艺术指向,却落脚在了“逃港潮”这样一个异常沉重的历史话题之上。说实在话,在阅读王璞的这篇小说之前,我对发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几次如此规模盛大的“逃港潮”的具体状况,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只有通过王璞的这一部长篇小说,我对于那一段相当残酷的历史真相,方才有了一种真切的体会和认识。通过时尚的网络方式而最终抵达对于沉重历史的表现和追问,在我看来,正是王璞此一长篇小说艺术构思上最值得肯定的一个方面。在通常的意义上,所谓的网络文字,应该带有某种突出的游戏色彩,具有轻盈的性质,而所谓的历史事件,尤其是如同“逃港潮”这样的历史事件,却又总是沉甸甸的。二者之间的对比效应,可以说是相当鲜明的。能够借助于轻盈来表现沉重,就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王璞艺术智慧的一种突出表现。
在一篇全面考察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文体问题的文章中,我曾经不无忧虑地写过这样一段话:“新世纪长篇小说的艺术质量却未必尽如人意,最起码,从文体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能够重现上世纪90年代那样一种充满创造性的局面,作家们好像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在长篇小说文体方面进行努力的热情。评论家吴义勤在上个世纪末曾经怀着满腔的热望,期许‘火中涅槃’的盛景至少到笔者写就此文的2008年,还没有能够有尽如人意的表现,这就不能不引起文学界的普遍忧虑。”①在一种理想的意义上说,既然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创作特别繁荣,俨然已经成为了小说家族中最重要的一种文体,那么,它在文体方面的表现就应该呈现为一种百花齐放多元并存的状况。那些热衷于长篇小说写作的作家,就应该在长篇小说文体的创新实践方面表现出强烈的热情来。然而,实际的情形却并非如此,就目前长篇小说的创作现状来看,这种现实主义独大的状态恐怕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正因为中国的小说家普遍地失去了文体创新的冲动,所以,如同王璞这样依然保持着强烈的文体创新意识的小说家的存在,才应该得到高度的认可与肯定。按照艾布拉姆斯的说法:“现代主义小说家的重要作品仿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以及他更为标新立异的小说《芬尼根的苏醒》,致力于以分解叙述的连续性,摒弃表现人物的标准方式,违反传统的句法结构和语言叙述的连贯性为手法,旨在破坏早期散文体小说创作的基本规范。”“现代主义显著的特征之一是它具有前卫派的文学艺术特质。一小群自我意识强烈的艺术家和作家从事埃兹拉·庞德称为‘日日新’的创造活动:他们破坏文学艺术上现存的繁文缛节,创造不断更新的艺术形式和风格,描绘迄今为止无人问津和隐讳的主题。前卫派艺术家往往是对现存秩序的‘异化’。他们主张自成一统,让墨守成规的读者从情感上受到震动,并向资产阶级文化的准则和正统性挑战。”②参照这样的艺术标准,王璞《猫部落》当然就应该被看作是一部具有鲜明现代主义特征的长篇小说。无论是在对叙述连续性的打破方面,还是在努力创造不断更新的艺术形式和风格方面,王璞的表现都是十分出色的。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而言,此前确实还没有哪一部长篇小说采用过如同《猫部落》这样的一种艺术形式。文学艺术最讲究的就是原创性的具备与否,既然王璞的《猫部落》率先使用了一种全新的艺术表现形式,那么,我们也就完全可以断言,最起码在艺术的原创性这一点上,王璞所做出的积极努力必须获得相应的高度评价。
然而,王璞在长篇小说文体上所进行的创新性努力固然值得肯定,但这却毕竟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意义。小说的形式创新自然十分重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充分认识到,在讲究形式技巧的同时,小说本身也是一种精神性的事物。这就是说,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在叙事形式有所创新有所突破的同时,也还必须得对于复杂的人性世界进行深入的勘探和挖掘。一部缺乏深入的人性透视与表现的长篇小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思想艺术品质优秀的长篇小说。关于这一点,曾经有批评家作出过深入的论述:“小说的价值不仅在于讲好听的故事给我们听,更重要的是它要揭示人的处境,直面人的生存与心灵苦难,理解人的追求,同情人的际遇,超越虚无伪善,抵达存在的真相。”③王璞这部《猫部落》的具体情形正是如此。小说之所以特别引人注目,其根本原因正在于作家以一种别致的小说形式,透彻地发现并表现出了一种让人感到特别震惊的人性的恶。当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如此一种令人震惊的人性恶的发生,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逃港潮”这一历史事件之间,实际上存在着相当紧密的内在联系。如果说,王璞在《猫部落》这部长篇小说中所展示出的“逃港潮”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已经足够残酷的话,那么,作家那种对于已经被历史与命运严重扭曲了的人性真实所进行的逼真揭示,就更是会使读者的心灵世界备觉颤栗不已。具体来说,小说中所表现出的那沉甸甸的人性重量,在文本中主要是通过老枪的父亲林新暴而体现出来的。
说实在话,在阅读王璞的《猫部落》之前,我确实没有想到小说居然会如此成功地刻画塑造出林新暴这样一个特别具有人性深度的恶魔式人物形象来。人都说,好的长篇小说一定要有对于人物形象的深度刻画与塑造。在我看来,别的且不说,即使仅凭作品对于林新暴这一人物形象成功的深度塑造,王璞的这部《猫部落》就已经在当下的长篇小说写作领域占有了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说起来,这林新暴可真是一个凶狠毒辣的恶魔,这一点,在他与自己的妻、儿,在他与朋友、下属的关系中,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林新暴本来是“逃港潮”中从大陆逃到香港的大陆仔,用老枪的叙述,就是“我阿爸却是50年代初来自大陆的移民,祖父和祖母死在土改中,大伯祖设法把当时只十多岁的他带了出来”。然而,等到林新暴和老枪的母亲结婚的时候,他的年龄已经是32岁了。“阿妈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娘家是元朗八乡的大家族,祖家大屋足足占了半条村。在没有与我父亲结婚之前,她从未跨出过罗湖桥一步。阿妈是19岁那年与父亲结婚的”。虽然说母亲及其家族在林新暴立足香港的过程中肯定发挥过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林新暴对待发妻的态度却很显然难言和善。尽管说他曾经在自己父亲的墓前发誓绝不会遗弃自己的妻、儿,但无论是他在妻子之外的那么多长发情人,还是母亲在儿子老枪心目中一贯的怨妇形象,都说明着他对于发妻的某种冷漠与残暴。
人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林新暴对于自己亲生儿子老枪的那种冷漠残暴却一点儿都不亚于他对待发妻的态度。否则,出现在儿子记忆中的父亲形象也就不会如此糟糕了。“没错,我根本想象不出父亲‘好好人’、‘好靓仔’的形象,在我眼里他从来都是阎王爷的化身,笑神经固然是缺缺,就连麻木不仁也谈不上,他根本就是没人性。一张终年阴云不散的脸上,五官倒是周正的,然而一望之下,便令人不由得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个真人吗?怎么除了眼睛在转之外,其它部位都是铁板一块,连眼睫毛都纹丝不动”。“活了25年,我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句。从记事起我就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起先是害怕遭到他的打骂,接着是憎恶他那些没人性的恶行,再以后就复杂了:恐惧、憎恶、畏怯、叹服、憎恨、疑虑、惊异……样样都有一点。总之是无法理解,他是我无法理解的另类。而我却不得不活在这条怪兽的阴影中”。不管是谁,只要有了这样一位只知一味残暴的父亲,他的心灵世界就难免会被扭曲异化。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才会有老枪这样的一种深入追问产生:“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当我黐线佬、吝啬鬼、大闷蛋、弱智、白痴……总之不是正常人,避之则吉。除了神龙,我没有一个朋友。其实神龙也不能算朋友,我知道他跟我敷衍只是出于怜悯。可是你们知道我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原因吗?我,我自己知道吗?”
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林新暴的心狠手辣,在家庭之外也同样有着十分突出的表现。在这一方面,他与阿元、徐卫东他们的关系演变就可以被看做是鲜明的例证。按照小说的叙述,林新暴不仅到香港后不久就成了黑社会的人物,而且还在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就跑回大陆投资办厂。“那时刚刚开放不久,机会特别多特别好,林新暴自然大大捞了一笔,之后他就进军房地产。那时房地产业正是低潮,加上他与当地领导勾结到了一起,土地便宜得简直是半卖半送,没过多久,他集团名下的土地面积,就远远超过了他老爸当年。渐渐地,他在英惠称霸四方,无所不在。不信你现在到英惠街上走一圈,你会发现,也许有人不知道董建华,但是白痴都知道林新暴”。林新暴既然已经咸鱼大翻身,当然就要因为当年承受的屈辱而疯狂地报复社会。比如阿元。阿元的母亲李翠娥,当年曾经是一位特别积极的女民兵:“14岁那年,她领人冲进自己做童养媳的那家农户,跟一帮手持棍棒梭镖的农民一起,打死了她那被划成富农的公婆。然后她加入民兵,活跃在各个斗争会上。她那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成了那些斗争会上的重头戏,暴风雨般的口号和呐喊声中,不止一名斗争对象被愤怒的农民当场打死。其中就包括林魏冉。”正因为存在着这样的一种过节,所以,阿元最后的死亡,自然也就带有明显的历史报应意味了。在某种意义上,说阿元之死,乃是老谋深算的林新暴一种阴险至极的一箭双雕的报复手段,也都是未尝不可的。
然后,便是徐卫东。这徐卫东,曾经是英惠一位主管经贸工作的副市长,一度和林新暴打得特别火热。但他的父亲却也曾经与林家有过历史过节:“说起来,他家与林家还有旧,徐老爸就是当年此地的土改工作团团长。据说当时那林魏冉本来已经逃走,躲在了他城里的一个亲戚家。就是徐老爸亲自带队去把他抓了回来的。没想到这两个人的后代竟然成了战略伙伴……”比较令人遗憾的是,一直到徐卫东自己身陷囹圄之后,他才幡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悲惨结局,实际上正是林新暴蓄意报复的一种结果。小说对于徐卫东幡然悔悟的神态描写是极为生动的:“可怜的家伙极力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向我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可惜他那当年令人羡慕的口才已被无止无休的审讯摧毁。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我才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这境地,完全是遭到了林新暴的陷害。”既然林新暴对于自己的妻、儿,所持有的都是那样一种冷漠残暴的态度,那么,面对着确实存在着历史纠葛的阿元、徐卫东,他要采取这样一些阴险毒辣的手段加以报复,也就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作为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仅仅写出林新暴恶魔的一面还是远远不够的。在充分揭示林新暴恶魔一面的同时,王璞还必须富有说服力地将林新暴的人性世界之所以会如此扭曲异化的根本原因表现出来。对于这一点,《猫部落》应该说也还是做得相当出色的。首先是林新暴本人悲惨的人生遭际:“爷爷1950年死于土改,他是地主……他是在万人斗争大会上被打死的。不久,奶奶也上吊自杀,随他而去。跟着,13岁的伯伯失了踪,5岁的姑姑也病死了。只有8岁的父亲活了下来。”这么多的亲人突然之间就一下子都离开了自己,这对于年仅8岁的林新暴来说,真的就意味着是家破人亡了。一种如此沉重的打击,在林新暴幼小的内心世界中会留下多么巨大的阴影,我们完全是可想而知的。如此一种落魄情况下的奔港逃命,对林新暴构成的依然是沉重的打击。正因为如此,所以,出现在老枪母亲面前的林新暴才会是这样一种狼狈模样:“不知道是因为那对眼睛特别的大,还是因为其他五官都没了生气,总之是不像个人,奄奄一息了,可他手里却紧紧抓住一个黑抹抹的小布包……我后来才知道,那里面就只放了一本书和一张画,那是你爷爷剩下的全部东西了,那么大的家业!只剩下了这个小包包。”自己虽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但却仍然不肯丢弃这个小布包。这个小布包对于林新暴的重要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非常明显,这个小布包之所以重要,就因为它是林新暴的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父亲的遗物固然重要,但也不至于重要到如此一种地步。其实,这里面也还牵扯着林新暴一种后来始终都无法摆脱超越的内在情结。却原来,父亲的死,和林新暴自己也还是有一定关系的。按照老枪母亲的说法,当年正是因为林新暴自己对工作队被迫说出了父亲的藏身之地,所以,他的父亲才被抓并被处死的。然而,面对着老枪关于自己的父亲“卖父求荣,无耻之尤”的愤怒指责,母亲的态度却是截然相反的:“‘可他要是不那样做一家人都会死的呀,一家人都死了谁来报仇呢?’母亲哭了,‘我一直都劝他放下这件事他就是不听,他这人就是心太重了,结果一世都不开心,钱这么多有什么用,报了仇又有什么用?一世人都不开心。’”说实在话,在那样一个疯狂的阶级斗争年代,对于林新暴的地主父亲而言,儿子的“出卖”与否,其实都无法影响到他最后被打死的必然结局。但林新暴自己,却因此而背上了一个终生都卸不下来的异常沉重的精神包袱,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双手上也沾有着父亲冤屈的鲜血。这一点,在他的情人雷咪的回忆中,有着真切的表露:“就是在那天,他对我讲了他的身世,他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他说,其实他早在他父亲被打死的那天就已经死了。从那之后,没有一天他不是活在恐惧和悔恨里,他说,他最怕听到雷声,好像每一声都会在他头上爆裂。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讲述这些话时那双直直望住我的目光,我知道在那一刻,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在望着我,他望着的,是冥冥之中的上天。”很显然,对于父亲的“出卖”,已经成为了林新暴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一种梦魇般的情结。他之对于妻、儿,对于阿元、徐卫东乃至于对于整个社会所采取的强烈对抗姿态,无疑都可以在这样的意义上得到合理的解释。就这样,疯狂的社会革命首先扭曲了少年林新暴正常的人性世界,然后,林新暴再以变态了的冷漠残暴行为来对待报复自己的亲人和整个社会,最终导致的也就必然是如同老枪和林新暴发妻这样的一种新的人性变异的生成。我以为,能够对这样一种可怕的人性循环变异状况进行深刻的艺术透视和表现,正可以被看作是王璞这部《猫部落》最值得注意的思想艺术成就所在。
其实,王璞这部《猫部落》的篇幅虽然不大,但除了对于林新暴这样一位中心人物的刻画塑造之外,其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比如老枪的母亲,比如老枪,比如阿元、李翠娥、徐卫东等等,尽管着墨不多,尽管只是偶作点染,但却仍然能够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且让我们来看老枪母亲的形象。由于林新暴总是不无残暴地对待她和儿子,更由于林新暴在外边走马灯似地频繁更换着女人,所以,出现在读者面前的老枪母亲,当然首先是一个满腹怨气的失意怨妇形象。对于丈夫的强烈不满,对于儿子的拼命呵护,可谓是此类怨妇通常的特征所在。老枪母亲自然也难以例外。不过,如果只是把这些通性写出来,那王璞就绝对难言成功。在我看来,王璞的成功,正在于她点染刻画出了一个相当个性化的怨妇形象。具体来说,老枪母亲的个性化主要表现在她精神上被丈夫林新暴的彻底征服。“我不得不承认,她就跟千千万万中了邪恶丈夫的蛊惑的痴心妻子一样,被愚昧、妇道等等无聊东西蒙住了眼睛,辨不明是非,分不清善恶好歹了。老实说,虽然她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一提起父亲的生意,她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偏向性,使我不由得心生疑惑,也许她根本就是父亲的同伙,就像《教父》中那个老妈,一直都是丈夫罪恶生涯的一个坚定支持者,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状况,在林新暴的面前居然有着变本加厉的表现:“阿妈见了他就变成另一个人,先前的委屈和怨恨立即抛到九霄云外,变成个与老公喜相逢的乡下女人。不过,连我这小孩子都看出她这情绪与周遭气氛的强烈反差。”从以上的描写中即不难看得出,在与林新暴这样一个能量巨大的强力个体长期相处的过程中,妻子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已经彻底地被征服了,她自身的主体性事实上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一方面,老枪母亲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怨妇,但在另一方面,她的精神世界却又处于被丈夫完全征服的状态之中。一句话,一个心甘情愿的怨妇形象,正是老枪母亲这一怨妇形象的个性化特征之所在。
论述至此,我们就必须注意到,小说第七部分中猫头鹰在跟帖五当中说过的这样一段话:“长久以来,我们总是站在道德批判的角度,按照那种童话故事的模式去思考问题。在童话故事里,好人即是好人,坏人即是坏人,独守寒窑20年即是忠贞烈女,抛弃糟糠之妻即是忘恩负义。可这一套思路在我父母那辈人的故事里遭到了颠覆,因为在他们的故事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十足的坏蛋……”我以为,作家王璞在这里很显然一方面是在借助人物之口提示读者一定要注意到人性世界的复杂性问题,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要暗示性地说明自己进行人物形象塑造时所遵循的一种基本美学原则。没有道德意义上的绝对好人与坏人,有的只是对好坏掺半善恶交织的真实人性的透视和表达。即使是我们一直称之为恶魔的那位中心人物林新暴,他的人性中实际上也还是残存着一些善的因素。尤其是当我们了解到他的苦难身世之后,一种发自内心的悲悯之情也会油然而生的。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正是作家王璞所企望达至的一种艺术效果。
说来说去,《猫部落》最突出的思想艺术成就,我以为,还是体现在林新暴这样一位恶魔式人物的成功塑造上。于是,就在我们的分析将要结束的时候,一种灵感的火花突然闪现在了我的脑际,我突然联想到了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那部非常著名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或许有人会说,苏联的那部小说表现的是保尔·柯察金这样一位无产阶级战士的成长历程,这与王璞的《猫部落》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实际的情形也确实如此,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风格,这两部小说都很难被联系在一起。真正促使我突发奇想,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其实只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一小说标题。如果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小说试图告诉给读者的,是如同保尔·柯察金这样的一个穷苦孩子,怎样最后成长为了一名优秀的无产阶级战士的话,那么,王璞的这部《猫部落》所试图告诉我们的,就是如同林新暴这样的一位恶魔式人物,究竟是怎样炼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把王璞的《猫部落》戏称为“恶魔是怎样炼成的”,恐怕也都是能够成立的一种说法。而且,这样的一种说法,很显然一下子就把握住了王璞这部长篇小说的思想艺术精髓之所在。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经这样对比性地谈论过西方关于“二战”和中国关于“文革”的文学作品:“只要对于西方的文学与影视创作稍加留意的人,就不难发现,从二战结束之际开始,一直到已经跨入了新世纪的现在,西方的确已经出现了许多对二战进行真实再现与深入反思的优秀文学与影视作品。无论是文学界的诸如《裸者与死者》(诺曼·梅勒)、《西线无战事》(雷马克)、《苏菲的选择》(威廉·斯泰伦)、《第22条军规》(约瑟夫·海勒)等优秀小说,还是诸如《拯救大兵瑞恩》、《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钢琴师》、《英国病人》、《朗读者》等杰出电影,都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认真地分析一下西方这些关于二战的作品,就不难发现,无论是纯虚构作品,还是纪实性作品,其中都不仅有对于事件的真实性描写,而且更有对于历史过程中真实人性的透视与表现。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惟其有了对于人性的深入挖掘与表现,所以这些作品方才真正称得上是优秀的艺术作品。然而,与西方的此种状况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我们后来一直被称之为十年浩劫的‘文革’。虽然曾经给中国人精神世界产生过极大影响的‘文革’的结束,距今差不多也已经有35年的时间了,但如果检点一下在这个期间中国所出现的那些表现‘文革’的文学与影视作品,并以之与西方对于二战的艺术性反思和表现状况相比较,那么,我们就会感到汗颜得很。”④虽然我们都知道王璞的《猫部落》并不是一部具体反映“文革”的长篇小说,但如果稍微宽泛一点来说,“文革”其实也只是20世纪中国革命尤其是革命思维的一种集中表现而已。某种意义上,对于20世纪中国革命以及革命思维方式的反思,与对于“文革”的艺术反思,二者是相通的。如果上述说法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如同王璞《猫部落》这样一类小说的适时出现,就说明我们的作家艺术家们确实已经开始对“文革”、对20世纪的中国革命进行一种堪称内在深入的艺术反思了。从这一点出发,我们自然就应该高举双手欢迎王璞《猫部落》的发表问世。
①王春林《新世纪长篇小说文体流变》,见中国小说学会编《1978—2008:中国小说3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第270页。
②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11月版,第196页。
③张艳梅《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424页。
④王春林《历史真实书写过程中的人性追问》,《当代文坛》,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