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文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当代小说的“大学叙事”一直绵延不绝,并呈现出规律性的演进态势。通过梳理当代小说不同时期对大学生活的叙述,我们可以窥大学而知各个时期的社会症候与精神气候,同时亦能知悉文学究竟以何种样貌呈现背后的诸多管控因素。
新中国成立以后,一体化的新型文学秩序全面铺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精神,奠定了整个“十七年”文学的创作基调。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时代里,大学题材注定会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综观“十七年”小说,只有扎拉嘎胡的《红路》(1959 年出版)、康式昭,奎曾的《大学春秋》(1961 年出版)、汉水的《勇往直前》(1961 年出版)、宗璞的《红豆》(《人民文学1957 年第7期)等仅有的几部涉及大学生活的作品。它们大多都具有共同的叙事成规,即大学校园是阶级斗争的重要场域,也是大学生面临两条生活道路选择的关隘,当大学生处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时,往往有共产党人或进步人士出现,给予启蒙、教育、指引,最终从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逐渐转变成坚定地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红路》本身就是一个带有强烈象征色彩的题目,它着意指出青年大学生只有在党的指引下才能踏上“红路”。小说写的是解放前夕内蒙古扎兰屯工业专科学校中几个青年大学生的认识转变过程。胡格吉勒图、敖斯尔、梅其其格等他们一心维护蒙古族发展却不免单纯幼稚,深受蒙古族上层分子代表巴达尔夫校长影响,致使他们对共产党充满怀疑,对未来道路,即内蒙古应该由共产党领导还是由所谓的土生土长的上层人物统治犹疑不定。最初的胡格吉勒图虽然也敬佩共产党员额尔敦,但却为他身着八路军服而不满,此时的他阶级觉悟低,具有狭隘的民族观念。认识到这一问题的额尔敦适时地开展政治课教育,在额尔敦和胡格吉勒图好友军政大学学生斯琴的影响下,胡格吉勒图等积极参加社会上土改运动和学校里的思想改造活动,后来他们认清了巴达尔夫校长的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身份,最终坚定了政治统帅信念,走上了打到反动派的革命斗争“红路”。《大学春秋》也有类似的主题与模式。小说描写的是1955 年中华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甲班,以许瑾、白亚文、吴学孟“三学士”为主的大学生不同的人生观和不同的生活道路。主人公许瑾学习扎实,要求进步,有责任感,作为团支书尽力帮大家解决困难,积极带领大家争“三好”,但他身上同时也带有着小资产阶级的弱点,通过一年的时间,在党员同学工农青年王月英和转业军人乌力吉的影响下和校长朱志刚的言传身教下,许瑾逐渐领悟了“不要忘记阶级的仇,民族的恨”的教诲,最终成为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还有《勇往直前》描写了一群不同出身、不同经历和不同性格的男女青年,通过他们的思想转变,着重指出了在党的教育培养之下,如何懂得了生活的意义,提高了觉悟水平,坚定了革命意志,成为既有专门学识又有共产主义理想的人。资产阶级出身的大学生郑丽芳、徐家宝通过进步同学们带动和影响,意识到自己的落后,于是抛弃自己的资产阶级道路,在此,阶级斗争又一次以无产阶级的胜利而告终,这是符合大时代的要求和特点的。
显得不同的是《红豆》,宗璞在小说中真实地描写大学校园青年知识分子的真实情感生活,以细腻、深切的笔触探察了革命与爱情的丰富、复杂的纠结与深刻人性内涵。这是小说极为成功的地方。但文本依然未能摆脱十七年“大学叙事”小说共同的叙事“窠臼”,依然是两条道路的对决选择。小说讲述的故事发生在1948 年,在这个天地玄黄的年代,大学校园里风雨飘摇而又要求每个人必须作出自己的人生选择。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江玫,在同屋革命者萧素的身体力行的影响和教育下,从一个不关心政治的大学生成长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当爱情与信仰冲突时,江玫很痛苦但理智地选择了后者。
可以看出,十七年小说的“大学叙事”,在叙事模式与主题表达上,颇类同于经典的革命历史成长小说如《红旗谱》《三家巷》《青春之歌》,同样叙述的是革命者的成长历程——由从不觉悟到觉悟,由关注个人生活走向革命的星光大道。不同的是,被叙述者的身份一般刻意指认为大学生,故事发生的场所亦多为大学校园。这种“大学叙事”的成长小说,正是在继革命历史小说建构共享的革命历史记忆之后,国家意识形态话语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需要。巴赫金曾对成长小说如此定义:“这里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静态的统一体,而是动态的统一体。主人公本身、他的性格,在这一小说的公式中成了变数。主人公本身的变化具有了情节意义;与此相关,小说的情节也从根本上得到了再认识、再构建。时间进入人的内部,进入人物形象本身,极大地改变了人物命运及生活中一切因素所具有的意义。这一小说类型从最普遍涵义上说,可称为人的成长小说”。[1](P230)确然,大学生由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为坚定的革命者或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的变化,显示了“情节意义”——昭示出当时国家意识形态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目的性和有效性:跟着共产党走才是知识分子唯一正确的人生道路。
新时期之初,临对一片历史的狼藉,如何从十年动乱,长期“左”倾路线的错误造成的思想混乱中走出,肩起黑暗的闸门,去开启新时期撩人的曙光,人道主义、理想主义与人性回归等启蒙话语,成了新时期的主流话语体系。大学作为知识分子聚集地,以及作为理性与秩序的象征,如学者所言“大学是容纳探索和思想开放的地方,它鼓励人们不是功利性地而是为了理性而利用理性,它提供一种气氛使哲学怀疑不至被道德风尚和占上风的势力吓倒,它保存伟大的行为、伟大的人物和伟大的思想,以使对潮流的挑战和置疑能够得到滋养。”[2](P268)80 年代的大学给予了学子们丰厚的精神滋养,于是,新时期伊始,“大学叙事”小说呈现出一种比较集中的态势,以书写和表达着新时期重启新的现代性的急切。
文革期间,大学的正常运行机制遭到破坏,致使一代人错失上大学的机会,当高考制度恢复后,许多人才拥有大学生活的经历。随着大学生活秩序逐渐恢复,新时代的大学生活图景越来越多的进入人们的视线,新一代的大学生有着直接的校园体验,加之多年动乱生活留下的记忆和感受,使他们渴望表达,于是他们的思想感受通过短篇小说及时且形象的传达出来了。作家自己经历大学生活,从自身的视角观照大学生活,呈现自己对文革的反思、对理想的追求,对自由理性的呼唤,对人生道路的思索。
张抗抗的《夏》(1980 年发表于《人民文学》),最早表现了新时代大学生的生活情状和精神面貌。历史的记忆对于不同人造成了不同的思想影响,吕宏来自农场宣传科,已入党多年,入学后担任副班长,她自己思想僵化,而且打压同学们的开放思想,是一个深受“四人帮”毒害的形象,虽然身在新时期的大学中,思想却仍停留在文革时代。与之相对的是一个勇于突破的形象岑朗,她的身上体现着结束长期压制重新获得自由的强烈的反叛意识和追求精神。她对自己认为不对的言行敢于质疑,对自己认为对的事物大胆执行。比如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使遭遇政治考试不及格也不附和大家的看法。作者突出表现的正是她的这种独立的思考和表达意识,展现了新时期的大学生充满活力与追求的精神状态。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1981 年发表于《北京文学》),也是主要通过大学生秦江由堕落到奋进的经历与沈萍从追求理想到被欲望吞逝的经历对比,表现作者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思考,这种思考从自身体验出发,作者写作时正是一名大学生,切身的体验让他能够发现许多问题,他自己说:“随着生活为青年奋斗者开辟了越来越广阔的道路,奋斗者们的思想复杂性日益显露出来。……我发现许多令人不安的东西。……我希望自己的作品由简单地为青年呐喊走向对青年历史责任,生活道路的反思。”[3]可以说小说展现出了新时期大学生对人生问题的思考,有的青年人在追求,也有的在追求中迷失了自己。喻彬的《女大学生宿舍》(1982 年发表于《芳草》)则氤氲着人性的温暖,小说主要塑造了几个性格各异女大学生形象:匡筐经历苦难却没有被生活压倒,她坚决不接受别人的资助而是自己辛苦的赚取学费,表现了乐观独立与坚强的品质。辛甘一开始任性骄纵,在与大家的相处过程中慢慢转变,变得体贴善良。宋歌经过评助学金事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表现了她的单纯善良等等,作者在细致描写真实的大学生活之中,展示了新时期的大学生活中正常的人际关系所透递出来的人性回归。
到了1980 年代中后期的大学叙事,则呈现出与初期明显不同的另一种启蒙主义姿态。1980年代初期小说塑造追求、奋发进取的大学生形象,呼唤理想主义已不是着力的重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群不那么安分的灵魂,标示着追求个体生命自由,反抗主流价值观念的叛逆姿态。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1985 年第5 期《人民文学》)描述李鸣、森森、孟野等艺术院校的大学生(或曰“愤怒青年”),不满以贾教授、金教授为代表的传统艺术话语,以激烈的姿态对学院生活秩序进行反抗,他们表现出种种乘张的心态行为,以标示个体生命,“绝对自由”状态的追求。他们激烈地反对一切秩序,所有的规范束缚都可以被他们打破。徐星的《无主题变奏》(1985 年第7 期《人民文学》)主人公是一个自愿从大学里退学的浪荡青年,他完全厌倦了传统生活中的那种虚伪陈套,以愤世嫉俗的姿态嘲弄各种价值观念,比如他认为大学里男生都在“装孙子”,女生都在“嗲声嗲气”,这使他感到厌恶;他教导个大学生说,应当去“赌钱”,以免虚度光阴;他鄙视“生活全部的做戏感”,认为现存的文化秩序导致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卑琐生活,当女友老Q 反复规劝他考回学校时,他就与她分手了,分手宣言是:“老Q!我只想做普通人,一点儿也不想做个学者,现在就更不想了。我总该有选择自己生活道路和保持自己个性的权利吧!”他只恋自己喜欢的世俗生活。他们之所以塑造这些疏离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倾向的个体形象,标示着新时期另一种启蒙姿态——追求绝对的个体自由,对抗主流文化对人的精神束缚。
在人们的印象中,象牙塔一直是大学的美称,是智慧与文明的高地。这里面的人超脱现实,不受干扰,少有功利的牵绊,有人文操守和精神家园,专心致志地从事着学术、科学研究工作。然而,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大学校园却也抵挡不住消费主义的浪潮,市场经济的冲击使大学发生巨大改变,象牙塔无不避免地沉沦、坍塌。于是,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叙事”小说,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教授形象,这些教授不再清高超脱,他们理想幻灭,精神失据,流于世俗甚至陷入欲望的漩涡,这也表征着我们这个时代道德失范、家园失守、人性沦丧的精神图景。
刘易斯·科塞认为,知识分子是为理念而生的人,不是靠理念吃饭的人。“他们是希望提供道德标准和维护有意义的通用符号的人……他们以更高层次的普遍真理,对当前的真理提出质问,针对注重实际的要求,他们以‘不实际的应然’相抗衡。”[4](P3)然而世俗力量的强大使得对于理念的坚守十分艰难,一些人深刻地感受到精神信仰坍塌的苦痛,可是又无能无力,只能在挣扎中逐渐沉沦。《欲望的旗帜》中贾兰坡教授是一位斯宾诺莎的忠实信徒,他深信如果没有哲学,那人与猪无异,可是他一方面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焦虑,信仰的危机使他痛苦不堪,终至自杀。子衿的痛苦表现在混淆现实与虚拟,他无法把握自己,更无从信仰,最终人格分裂。二人的悲剧正在于由于理念的丧失而呈现出精神的困顿。
原本脱俗的大学校园上演的却是追名逐利的一场场戏,越来越多的教授不再喻于义而是转而喻于利。《桃李》中的邵景文教授从文学专业考到法学专业就是以功名利禄为动机,父辈的贫苦和自己文学梦想的遭遇使他深受名利的诱惑,于是一旦他拥有了学术资本便迫不及待地攫取利益,身陷对于金钱的追逐中,最终惨死。《教授横飞》中的包基穆之流也是如此,作者以漫画式的笔法刻画了这样一个教授,此人不学无术却突发奇想臆造一门“学问”,荒唐成名后,名声带给他令人羡慕的生活,对于此类人来说,学术是门面,好处才是真。《教授》中赵亮的形象则更令人震惊,他的身上丝毫看不出知识分子的所作所为,畅游于商海官场之中,轻松获取大笔金钱并挥霍之,对于金钱的追逐乐此不疲,在他身上看不见良心的谴责,精神的反思,挣扎的痛苦,反而在欲海之中如鱼得水,彻底沉沦于世俗。基于以上分析,对于此时的大学叙事有论者鲜明的指出,“不要说见不到具有坚定信仰的知识分子,就是为信仰的失落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人都少见,他们已经把生命之轻视为人生的常态,只有遭遇人生失意的困境时,才会隐隐感受到精神危机的威胁。”[5]
综上可见,小说的“大学叙事”,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切入点和主题表达,“十七年”时期浓郁的政治氛围和明确的文学创作要求制约着文学经验的表达,因此此时“大学叙事”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体化文学秩序规约下的叙事范型。新时期的思想观念骤然开放使作家可以自由真切地表达自己的经验和思考,“大学叙事”便带有更多1980年代追求理想,反抗束缚,渴求自由的时代症候。1990 年代以来,社会发生巨大变化,无论物质生活还是思想观念都受到商品经济浪潮的冲击,象牙塔也不可避免地坍塌了,并高高的飘扬起一面欲望的旗帜,这也正是时代世俗化浪潮的折射。
[1][俄]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布鲁姆.缪青等译.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3]叶晓雯.文学画廊的一组新肖像——综论近年来中短篇小说中的大学生形象[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版),1984,(2).
[4][美]刘易斯·科塞.郭方等译. 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M].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5]颜敏.从《裸体问题》到《风雅颂》:90 年代以来的大学叙事——十部长篇小说读记[J]. 文艺争鸣,2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