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方
(河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河南南阳 473000)
路遥的作品备受青睐,且与读者产生的共鸣经久不息。究其原因,这和作者的人生价值追求息息相关,这种价值追求化作一种灵魂贯穿作品其中,具体表现为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色和理性思辨色彩,而理性价值追求又是作家为之奋斗一生的最高显现,这些艺术闪光点是和作家特有的生活经历以及现实境遇有着深刻的渊源。
路遥的小说以平民为主要描写对象,他怀着一种关切的心情去写这些人的喜怒哀乐,表现他们在社会生活中丰富的心态和坎坷的命运,以及在推动人类历史前进道路上的奋进、拼搏、斗争。他们自尊自信、自卑以及崇高、伟大和卑琐,他们构成了一个“平凡世界”里的人生百态。路遥从小生活在陕北偏僻的穷山沟里,与亲属和乡里甘苦与共,血泪交融,对人民群众生活上的疾苦和命运中的悲痛有着十分深切的感受。所以,他总是将这些感受深溢在作品的艺术形象和表达之中,他说:“作为血统的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我更多地关注他们在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痛苦,而不仅仅是达到彼岸后的大欢乐。”他的作品常常突出些普通人的苦难生活和悲苦命运,这也就形成了他的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一个显著特色。
从农村走入城市的路遥,生活经历决定了他“较熟悉身上既带着‘农村味’又带着‘城市味’的人,以及在有些方面和这样的人有联系的城里人和乡里人。”他擅长发挥自己的优势,找到自己生活矿藏中的丰厚部位——“城乡交叉地带”。他说:“我国当代社会如同北京新建的立体交叉桥,层层叠叠,复杂万端。而在农村和城市‘交叉地带’,可以说是立体交叉桥上的立体交叉桥。”并以他对文学艺术,社会人生的独特看法,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交叉地带”所有广阔的,相互矛盾的空间,这一空间里的矛盾冲突,具有突出的社会现实意义。他把自己的创作视角集中到了“城乡交叉地带”,并在这一地带辛勤劳作,终于在我国当代文坛上建立了一个独特的审美领域——“城乡交叉地带”文学。这一独树的标志体现了路遥为传统的现实主义做出了创造性的拓展,因此路遥笔下的人物都是在城乡交叉区间上的人生悲喜剧。路遥正是通过这种特殊题材的发掘——以《人生》高加林为典型的“农村边缘人”的苦难,却将矛头指向了当时不合理的社会体制。这些人物身体进不了城而精神又回不了乡,这也就是这些农村青年处境的尴尬,他们徘徊于城乡之间,哪一方面都不容置身。
我们阅读路遥的作品可以获得其对社会历史的真切认识。他为《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困难的日子里》所取的副标题(某某年纪事)就充分显现作家要为中国担任“书记官”的任务。实际上,包括《人生》、《平凡的世界》在内的路遥整十年间的众多作品已构成了一部中国社会活生生的“当代纪事”。《惊心动魄的一幕》开篇就点化出人物活动的时代氛围;《人生》展现了转折时期城乡区间的社会矛盾及复杂难解的人生纠葛;最能代表路遥现实主义创作最高成就的作品当推《平凡的世界》,这副耗尽作家心血的民族生活画卷,渗透着中国北方农村在一九七五年至一九八五年间的历史沧桑,展现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到新时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漫长转折过程中各阶层人物的人生境遇,性情心态,全景式记录了平凡世界的全貌。路遥特别强调:“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极力在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我矛盾运动中开掘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作家紧紧抓住了人物与背景间的密切关系,极力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冲突中来开掘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
路遥基本上是一个进行冷静,客观描写的现实主义作家,所以处处显示了以理性驾驭创作的特点。
路遥对建国以来我国文学作品的人物一概被分为好人或坏人这种现象感到不满。在创作《人生》时,他就产生了一个动机:“我要给文学界、批评界,给习惯于看好人与坏人或大团圆故事的读者提供一个新的形象,一个急忙分不清是‘好人坏人’的人。”《人生》里的高加林就是在“无榜样意识”下塑造出的一个新的人物形象,“‘无榜样意识’正是建立在有许多榜样的前提下”。路遥提出这个观点,并非写他狂妄自大,而是能说明他是一个有追求的作家,追求创新,追求独特个性。作为一个不断创新,有所作为的作家来说,只有解放自己的思想,“敢于把触角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路遥就是在这种观点指导下,才塑造了一系列不与历史上和现实中已存在的艺术形象相雷同的形象。如高加林、孙少平,这些人物形象既对现代文明有着合理的追求,又对传统道德予以无情的背叛,同时那种个人私欲野心也无限地膨胀着,而像田福堂这个思想僵化,守旧的代表,也绝不是一个十足的“朽木”,他后来进了黄原城,当上了包工头,走上了他曾竭尽心力批判的“资本主义道路”。这些人物确实很难让读者为他们作出单一的价值判断。据此我们不得不承认,传统的现实主义在路遥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他并没有放纵感情,任其冲动,而总是以理制情,使情感与理智之间的矛盾达到和谐统一。路遥说:“必须接受成熟的思想和理智的指导。尤其是在进入艺术创造的具体过程中,应该有冷静的方式来处理热烈的感情,就像铁匠的锻造工作一样,得把烧红的铁器在水里蘸那么几下。”《人生》写刘巧珍遭到高加林抛弃之后,乡亲们普遍认为“她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个精神病人。”然而,经过了几天的苦痛煎熬,她“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作家的以理制情,要巧珍顽强地活下去,展现出巧珍性格的另一方面——刚强。《平凡的世界》中的田润叶对丈夫的灾难,经过自省,毫不犹豫地将爱情赐给了她所不爱的人。她的以理制情,情与理和谐统一,这就是放射着人道主义精神光芒的田润叶,尽管我们觉得惋惜,但作家写的合情合理,田润叶精神境界的崇高纯真催人泪下,实现了作家的一种追求和理想。
心理描写对于人物形象塑造至关重要。世界上一些伟大的作家如托尔斯泰、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等都善于内心独白、心理分析等方法运用于自己的写作。路遥也颇注重心理剖析,他说:“《九三年》和《简爱》不同,一个注重于社会史的描绘,一个着重于心灵史的开掘,但不能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大更重要。实际上心灵的世界最大。”路遥之所以崇拜托尔斯泰、崇拜柳青,喜欢《简爱》原因之一就在于推崇心理描写。路遥作品这方面的特点很突出,这正是对我国传统现实主义的一个突破。路遥从1980年发表《匆匆的过客》开始,就已显示出他心理描写的艺术追求,以后在这方面的功夫渐趋深厚,运用自如。路遥善于描写人物内心的搏斗来揭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使之更加丰满动人。
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当长期饥饿不得一饱的马建强拾到为数不少的人民币和粮票准备去食堂饱餐一顿时,他的气节和饥饿、高尚与卑污在灵魂深处展开了激烈的搏斗,而在当时看到糠饼子都眼馋的年代,为吃一顿饱饭所展开的心灵搏斗是真实可信的。马建强最后终于以崇高的理性战胜了欲望,符合他坚毅、自尊、好胜的性格和宁肯饿肚子而不甘受屈辱的人格。
《平凡的世界》里,心理剖析技巧已能够运用自如了,众多有性格的人物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丰富复杂的社会心理描写“交响曲”来反映中国自1975年至1985年十余年间的种种新旧交叉的悲喜剧,呈现出复杂的社会心态,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
作家把自己的价值判断(价值观)也付诸于人物的性格塑造。“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人生》开章显志,表明路遥对人生,特别是年轻人的人生的热切关怀。当巧珍经受爱情破灭的沉重打击重又站起来时,作家进行了一番由衷的礼赞,这不仅是赞美一个姑娘,更是借机赞美这块深厚的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平凡的人们的坚韧和伟大!高加林最终从色彩斑斓的虹中重重地摔到地上,路遥便不失时机地劝告,年轻人除了应该有理想甚至幻想,还要脚踏实地,并热切希望社会负起责任来,给徘徊于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以正确的引导。
《人生》虽是一出悲剧,但行文之中不乏乐观的光芒。小说的乐观性则源于路遥的生命意识,他深刻地懂得人生,懂得生活,懂得生命,他从自身的苦难历练中升腾起一种尊重生命,永不言放弃的严肃生命意识。他笔下的诸多人物都有这种特质,高加林如此,孙少安孙少平弟兄更是如此。生命可贵,只要土地赐予了我们生存的权利,我们就要活得精彩!
黑格尔曾说过:“每个人在各种活动中,无论是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还是科学的活动,都是他那个时代的儿子,他有一个任务,要把当时的基本内容意义及其必有的形象制造出来,所以艺术的使命在于替一个民族的精神寻找一个适合的艺术表现”。所以说任何一种思想意识都是在一定的社会背景中形成的,关注作家的出生背景和成长经历,来透视其文化心理就成为解析路遥的重要契机。
路遥出生于陕北清涧县一个农民家庭。由于家庭贫困被抱送给伯父,但伯父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好,路遥从小就饱尝饥寒之苦,幸运的是他不曾失学,勉强上完中学,毕业后返乡劳动,当过生产队长,做过小学教师,也进城揽过工。就这段艰苦经历在路遥心中留下非常深刻的记忆,成为他以后创作的无限源泉。黄土地的荒凉与沉重,父辈们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相,催生了他对土地,对平民的深刻理解和一往情深。他对农民和他们的劳动充满亲切感和尊敬感。农民就是路遥的亲人,他虽也批判农民的愚昧无知,也都含有同情。
路遥正是他保有对生活独特的感受与思考,所以说,他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是把自己的思想,情感投射到表现对象上去。路遥在一些人物形象中寄托有“自我”。马建强、高加林、孙少平等颇为明显,他们的苦难经历、拼搏精神、顽强性格、聪明才智、人生旨趣、远大抱负、生活习惯等方面都有路遥的影子,正也能为这样,他把人物塑造的很逼真。他塑造比较成功、影响最大的是成长中的青年形象和他几乎是同时代,故而“自我”的投影也最浓重。路遥很喜欢读报,谈论国家大事,爱看外国小说,爱唱外国歌曲,他作品中的高加林、孙少平、田小霞也就具有了同好。他是将自己的经历爱好,直接写入作品。他青少年时代的苦难生活,和进城以后在城乡之间漂泊的经历和体验是他生活积累的宝库,从根本上说是这段生活成就了作家,他笔下许多人物苦难的真实感受都和路遥有关,自叙传色彩不言而喻。
路遥以对人类生存的关怀、庄严的使命感和深沉的忧患意识为核心,以生命投入态度进行创作,他欲通过作品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负起知识分子的应有之责。这也促使他在作品中激情满怀且理智清醒。“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绝不可能中立,他必须作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他在《关于<人生>给阎纲的通信》中说:“我意识到,为了使当代社会发展中某些重要的动向在作品里得到充分的艺术表达,应该竭力从整体的各个方面去掌握生活,通过塑造人物(典型)把他们时代最重要的社会的、道德和心里的矛盾交织成一个艺术的统一体......应该向深度和广度追求”,“作家的劳动不仅仅是为了取悦当代,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路遥正是对国家、民族、人民的深切的爱赋予他高度的责任感,加之他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良知以及对新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的继承,使得他的作品在反映广阔现实生活的同时,有着叙述主体的强烈的感情指向和价值判断。
路遥生于黄土地,长于黄土地,所以他终身将笔触伸向那片黄土,和黄土地上劳苦大众共同谱写了一曲优美崇高气势恢弘的土地和人民赞歌。但他的创作不囿于前人,用他那独特的笔锋勾勒出“平凡的世界”中普通劳动人民的棱角分明,又在字里行间迸射出作家的理性智慧光芒。他始终关注平民生活状态,并从现实主义出发,最终实现更高的理性(价值)追求,这就是贯于穿路遥作品创作的一条主线。路遥的热情、乐观向上、宽容,对生活的执着和他对现实理性思索共同构筑了其独特的艺术世界。
[1] 马至融.理性认识:路遥小说的炽热点[J].延安大学学报,1987(4).
[2] 张喜田.论路遥的农本文化意识的表现[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5).
[3] 汪娟.拥有强烈平民意识的平民作家[J].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05(3).
[4] 王西平.路遥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突破[J].人文杂志,19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