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成山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笔者基于已有成说,以诗词发展史的视角,从文学本原的感性之美、女性个体生命的真诚歌唱、脱胎于五代词风、柔中有刚的中和之美等四个方面,试图探讨清照词在词史上的地位与意义。
严羽评价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后人亦曰唐诗重兴象,宋诗尚理趣。无论后人褒贬臧否,宋诗确实另开生面,走出了有异唐诗的一条道路。比较唐诗、宋诗的特质,我们不妨归纳为“感性”、“理性”之别。这种区别,不仅表现在思想内容方面,更重要的是体现在文学构思方面。
当然,无论唐诗还是宋诗,感性与理性也并非完全排斥。从文学构思的角度来看,只不过是孰先孰后,孰主孰从,何种因素在引导文学构思而已。换言之,有的创作构思,是感性引导,理含其中;有的创作构思则是理性引导,以感性表现。
宋诗的这种理性特质,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发展成长过程,在宋初诗人王禹偁的诗句中已露端倪,如“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后经梅尧臣等人的发展,至苏轼始得确立。
笔者在研读宋词时发现,相较于宋诗的渐趋理性,宋词在其发展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复制了宋诗的道路。这种复制,很难说是亦步亦趋,但宋词与感性渐行渐远确是不争的事实。
词的兴起,本自民间,感性的成分甚浓。中唐之后,文人模仿创作,虽文辞已雅,意境已美,开始出现文人词的面貌,但民歌的风味犹存,所以我们在唐五代词中感受到的还是鲜活的形象。
词至北宋初期,理性的成分渐渐渗入,这从文学史对晏殊词“情中有思”的评价中即可得到印证。但词在当时尚被视为“小道”,难登大雅之堂,文人、士大夫只是把有关男欢女爱的情思及无关政治的个人情感在词中表现,至于较严肃的思考或经世之论,则通过诗歌或散文来表达。因而,这一时期词中的感性成分还是较浓。
词至北宋中期,苏轼“以诗为词”,甚而以议论入词,这一方面提高了词体的地位,一方面也使得词体构思进一步理性化。至此,词体已经取得了正统文化观念的完全认同,不仅为下层民众所欣赏,亦为上层文人所称道。如此,一个人只要把词写好,就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就会赢得声誉和地位。这自然激励了词创作的热情,有些文人,不一定具有天才的写作潜质,却凭着聪明才智和勤奋努力,在词创作上得到了人们的欣赏。如秦观的词,历来为人所赞许,但与宋初柳永相比,就词创作的能力而言,一是天才纵恣,一靠后天努力。试比较柳词《雨霖铃》和秦词《满庭芳》,前者不啻口出,浑然天成;后者锻字炼句,颇见雕琢。这种区别是显而易见的。正是大批文士精英的踊跃参与,使得词创作队伍多饱学之士,饱学则多理思,因而加重了词体的理性色彩。但直到这一时期,词作中大量用典的现象还未出现。
李清照登上词坛的北宋末年,正是以周邦彦为代表的格律词派大行其道的时期。有的论者把周词视为北宋词的集大成者,并比之为“词中杜甫”。就皮相言之,似也。就诗词或文学的本质而论,则是相差万里。诚然,周词在格律、体式上遵循规矩,词的结构和构思都脉路清楚,在词派林立、高手如云中“自成一家”(《碧鸡漫志》卷二),得到了文人的赞赏,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周词喜欢用典,追求形式主义,几乎把词当成展示自己才华的工具,雕琢的成分不少,在结构构思中,理性的成分也很重。并且他词中的形象,很难说是对物象原本形态的描摹,而是侧重作者对物象的一种印象,而且周词中的这种印象,理性的成分很强。这种写法,被南宋姜夔所发扬。
就在宋词的表达方式越来越倾向于理性化的背景下,李清照登上了词坛。她的词,“白描铺叙,形神毕肖”,即使抒发心灵深处的情感,亦能化虚为实,表现得具体可见(见于非《中国古代文学》有关论述)。而她词中所用的形象,大多源于一种最基本、最原始的物象,体现了生活的原始面貌。并且善用口语,通俗易懂,锤炼而不见痕迹,亦是生活语言原生态的艺术表现。如此,她的词就体现了极浓的感性色彩,并且凭作者的创作天赋,使其成为文学本原的感性之美的极致,在当时理性渐浓的词坛,自然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打个比方说,李清照的词犹如来自山溪间的村姑,以她的清纯美丽,让词坛上的“大家闺秀”黯然失色,她的光彩靓丽引起人们的关注。
当然,清照词的出现,并未能彻底改变宋词发展的轨迹,正如五代李煜词一样,在南宋,词的表达方式继续朝着理性化方向发展。但作者以其天才之质,创作了篇篇佳美的词作逸品,不仅为人们提供了精美的艺术食粮,而且又一次提醒词坛,比起人工琢磨之美,天然清新之美更加可贵。这也是清照词在词发展史上的艺术意义之所在。事实上,后来的词作者大多从清照词中吸取艺术营养,例如南宋辛弃疾,他虽然以文为词,主体风格与李清照大相径庭,但他的词集中就有“仿李易安体”的作品。
说起清照词感性色彩的原因,人们自然想起她女性作者的身份。她以女性的细腻和敏感,表现了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传达了女性的意识和期望。可以说是女性文学的代表与典范,这也是清照词在词史上的意义之一。
其实,早在《诗经》、汉魏六朝民歌里就有了女性的动人歌唱,其中有的作品已见出个性流露。但民歌毕竟是集体创作,集体流传,很难作为某一作者性情的依据。至于像汉末蔡琰的《悲愤诗》,单篇中历述自己半生经历,悲愤难抑,真情动人,但孤篇传世,且是从一时视点回顾经历,生命历程的细节稍显不足。(等而次之,坊间虽有唐代四大女诗人之说,而文学史却惜墨如金,很少提及。)因而真正将女性个体的生命轨迹和情感历程用系列篇章表现出来的,恐怕还只能说李清照是第一人。
李清照以其真诚,将自己生命历程中的感受和情感用词表现出来,使我们第一次如此集中地倾听到了女性个体的真实心声。她的生命情感、理想希望、失望痛苦在词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而自觉不自觉地完成了作者自我艺术形象的塑造。对任何诗人、词人来说,能够完成自我艺术形象的塑造,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要让其光彩夺目、深入人心,那就只有德艺双馨的诗词大家才能做到。而这一点,李清照做到了。
思考清照词女性文学这一特点,也给我们有趣的启示。的确,它有别于男性作者的词作,但也不能过分夸大这种区别。我们在阅读清照词时,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艺术技巧上,除了女性文学的特点外,还感受到了一种男性文学的成分。其中的原因,笔者的理解是:首先,无论从当时的文学环境,或者从宋代以前文学的历史传统来看,以男性为主体的文学生产和消费,始终没有改变。清照词的产生与成长,处在一种强大的男性文学的环境,她必然要遵从文学的这一生产和消费法则,自觉不自觉地向男性文学靠拢,何况她自幼接受的是男性文学的传统,在内容和艺术上当然要受其影响。其次,在心理、生理上,虽然男女有别,但毕竟共性的成分更多。体现在词作中,自然也是如此。因而在这一方面,我们要知其异同,把握尺度,不走极端,则是明智的。
但是,作为女作家,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不仅在词史上,即使放眼整个古代文学史,亦可谓凤毛麟角。卑之毋甚高论:物以稀为贵,若不得到人们的青睐,那才怪呢!
另外,从作者社会身份的角度思考,我们还想到了李清照不是官员,不是学者,更不是文化巨擘,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作者,因而她的词没有装腔作势的拿大、循规蹈矩的束缚,也没有掉书袋的愚腐,更没有卖弄学问的陋习。她的词只是将自己生活情感真诚自然地感性显现,具有很强的民众色彩。
李清照词感性色彩的浓郁,与她词风的渊源也不无关系。
在丰厚的词学遗产面前,一个词人要吸取何种营养,取决于他(她)的词学观念。关于李清照的词学观念,人们大多从相传为她所作的《词论》中考察,但客观的情况是,《词论》一文,在观点的表述上,确实存在含浑不清、语焉不详的缺陷。这或许就是有人怀疑其真实性的因由。如此,从她的创作实践中来看她的词风渊源就更加实际和真实。
纵观李清照词作中所显示的风格,她没有尊从当时影响卓著的周邦彦,也没有效法更早些的苏轼,而是直追词形成的较为初始阶段,即五代词风。她不仅像五代词那样营造了鲜活的形象,也如五代词那样运用了活泼的口语,创作了像五代词那样极具感性色彩的词作。
在李清照走近五代词风的过程中,前辈作家欧阳修起到了很大作用。众所周知,在北宋初期的词作家中,晏殊、欧阳修是最接近五代词风的一派。欧阳修的词作对李清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笔者在旧文《欧阳修词表述形式浅谈》中曾谈到这个问题:李清照《词论》、《临江仙》词序提及欧词,说明李清照熟读过欧词,对心目中欧词的优秀之作深表佩服,并作为模仿的对象;再如李清照的《如梦令》(尝记溪亭日暮),无论是对生活的感兴、形象的选择,还是叙事性的加强、线形的结构,都受到了欧阳修依次描写颖州西湖四季景色的十首《采桑子》鼓子词的影响;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对欧阳修的慢词《凉州令》(东堂石榴)、《踏莎行慢》(独自上孤舟),在构思、结构、形象上,是有所借鉴的;欧词对现实生活中俗语俚词的运用也给与清照词较大的影响,如李清照《声声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从欧阳修《一落索》“窗在梧桐叶底,更黄昏雨细。枕前前事上心来,独自个、怎生睡”中化出,就早已有人指出。
欧词由五代词发展而形成了四种表述形式:花间词派常用的平面结构,纵、横向并用的结构,写景抒情中的纵向线形结构,叙事中的纵向线形结构。李清照的词大致也是这四种表述形式,由此也看出她对欧词的继承。在欧词中,写得最好、被公认的代表作如《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踏莎行》(候馆梅残),大多是更接近于五代词风的纵、横向并用结构,而清照词中写得最好的是抒情叙事中的纵向线性结构,情节的因素更重。
正像欧词对五代词并非墨守成规,而是有所发展一样,李清照的词亦是如此。何况李清照的时代更晚,词界的艺术经验积累愈加丰富,这更有利于李清照兼收其他词风的长处,完美完善自己的词艺和风格。于非《中国古代文学》评价说:“李清照借鉴了李煜、柳永、秦观等人的艺术经验而又有自己的创造,是秦观以后的一座高峰。”
李清照向五代、晏欧词风靠拢,不仅是主观有意识的选择;她能写出如此感性的佳作,不仅是后天努力的结果。之所以如此,也与她的天性禀赋不无关系。
任何领域都有自己的天才人物,他们的能力,有的是主要靠后天的努力学习得来,有的则是更多地出于先天的禀赋,其先天思维与从事的专业要求不谋而合。笔者的感觉是:李清照正是这样先天性天才的作家,她对文学原本感性之美的把握,不仅出于后天的努力,更是出于先天的禀赋,她的词风向五代感性词风的靠拢,正是在有意无意中进行的,并在有意无意中走向了提高和完美。
关于宋词的流派,从大的方面,传统的词论分为婉约派和豪放派。也有人不同意这种分法,可能主要是以为它并不能囊括所有词人的创作情况,且被公认的代表作家在作品中也有对立风格的出现。但从模糊科学的观念看,这种分法是很有道理的,它从主导风格上对大部分作家进行分类,极便于人们对宋词整体的初始把握。——宋词,不仅只为文人学士所消费,亦为普通民众所欣赏。仅就艺术风格而论,婉约与豪放的区分,有类于传统文论中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
李清照被视为婉约之宗,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她的主导风格即是婉约,她的词作是婉约派的典范。但正如所有的伟大、优秀作家并不拘泥于一种固定风格一样,清照词的风格也具有极强的开放性。我们在阅读她的词集时,时常感到其中的豪放因素。有的朋友用风格的多样性来说明这一现象。不过在李清照这里,这种现象,并不是多种风格不分主次的并存,而是作家在自己主导风格的基础上,对相反、相对风格以及技法的有机融合、适量吸取。然而,正是豪放因素的适量融入,使得她的整体词风,柔中有刚,几近中和之美,避免了一般婉约词的柔弱格局,让人始终看到作者那永不歇息的希望之火,使人增添了生活的力量。这种中和之美,比单纯的阴柔或阳刚,更具持久深入的感人力量。
清照词的几近中和之美不仅表现在婉约与豪放、阴柔与阳刚的结合上,还表现在雅中有俗、俗中有雅、雅俗并用的情味上,也表现在后期词作感性与理性的适度结合上。至于从古代文论若干技法范畴去看清照词,譬如染与点、繁与简、虚与实、疏与密、直与曲、隐与显,等等,皆能张弛有度,取长补短,共臻完善,亦体现了中和之美的倾向。
综上所述,在宋词渐趋理性的背景下、男性文学的环境中、豪放婉约的分野里,李清照词秉承五代词风,以其文学本原的感性之美、女性个体生命的真诚歌唱、柔中有刚的中和之美,独立词史,彪炳千秋。其作品所呈现的天才词艺、生活化描写、民众化情味,吸引了万众目光,而作者自我艺术形象也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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