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伟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象征的、经过化装的,我们梦中的所见所闻都是梦的化装,而不是梦的真面目。弗洛伊德把梦的化装称为“梦的显相”,潜藏在梦的意象后面的真实欲望称为“梦的隐义”,而从梦的显相中寻找出梦的隐义则是“梦的解析”。弗洛伊德进一步把自己的梦学理论应用在艺术分析上,他常常用“梦的解析”方法分析艺术作品的意义,弗洛伊德的理论虽然有着明显的缺陷和不足,但这种艺术解析方式却为艺术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梦》是黑泽明80岁高龄所执导的一部影片,被认为是黑泽明的精神自传。影片没有连续性的情节,而是由八个梦境片段组成,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断裂、破碎、无序的梦境片段成为解读影片的关键。如果说八个梦境片段只是“梦的显相”,那么,潜藏在这八个梦境后面的真实意蕴则是“梦的隐义”,黑泽明通过影片表达了对世界、社会、人生、艺术的思考。要想了解电影《梦》的真正意蕴,寻求“梦的隐义”,只有对影片进行一次“梦的解析”。
黑泽明在电影中展示的梦境片段虽然看似杂乱、无逻辑,但通过对影片的梳理、思考和深入挖掘,我们完全可以总结出黑泽明《梦》的真正意图:传达个人的人生体验、表现日本的民族心理、揭示人类社会的生存危机。影片还显示了黑泽明电影的一贯风格,那就是对日本民族文化的展现。可以说,《梦》是黑泽明个人的梦,更是日本民族的梦,全人类的梦。
《日照雨》是影片的第一个梦。葱郁的森林,飘渺的雾气,充满了神秘与虚幻。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看着神奇的自然现象发呆,母亲告诉他不要乱跑,因为狐狸们会选择在这种天气结婚,它们不想让人看到,这是日本传说中的一个禁忌。但孩子天生的好奇战胜了对禁忌的恐惧,他不顾劝告,偷偷跑到森林里并真的看见了神秘而诡异的狐狸的婚礼。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男孩受到了惩罚,母亲拒绝他回家,还给了他一把狐狸送来的谢罪刀,于是男孩拿着刀向着彩虹的地方走去,那是狐狸的家,他勇敢地走向了承担责任的道路。
这是黑泽明自己关于童年的梦。黑泽明出生在一个武士家庭,做过军官的父亲家教严格,让他学中文,背古诗,练书法,习剑术,但在强大的压力背后,黑泽明有着一颗叛逆的心,并试图突破束缚。所以,梦中男孩的叛逆所蕴含的正是童年时代黑泽明内心深处原始的反抗力,对“禁忌”的挑战,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是黑泽明童年的梦,这个梦表现了他对童年的归依。当然,勇敢地面对责任和挑战是黑泽明性格中的突出特点,在他后来的艺术追求中我们同样看到了他的坚定和勇气,这种性格和他的武士家庭背景密不可分。
第二个梦《桃花节》还是一个童年的梦。一群女孩在摆满人偶的房间里欢度日本传统的“女儿节”,“女儿节”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因此又叫“桃花节”。梦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他偷窥姐姐们过节时看见了一个小姑娘,但姐姐们却看不见她。男孩在小姑娘的带领下来到了一片桃林,本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这里却被砍伐一空,然后小姑娘消失了,桃林间出现了一群复活的人偶,他们是桃仙的化身。桃仙们斥责男孩为何要将桃树砍掉,男孩回答:“我也很希望能在春天时看到开满的桃花呀!只是大人们都把树砍了”,说着就哭了起来,人偶皇后看到了就说:“他是很诚心的啊,那么我们就让他再看一次桃花盛开吧!”人偶们接着跳起了神秘的舞,然而美景在一瞬间静止之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桃花节》中的男孩有着与成年人存在鲜明对比的善良和童真,表现了黑泽明对童年的向往和怀念。同时,这个梦还寄托了黑泽明童年的一段痛苦往事:黑泽明有一个夭折的小姐姐,这个姐姐在他心目中,“身上有一种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损、令人哀怜的美”,姐姐的突然离去“就像突然被旋风刮走了一般”,他久久不能忘记和姐姐们过人偶节时的欢乐气氛,他在自传中写道:“即使我现在提笔写到她,也难禁热泪滚滚,不胜啼嘘。”[1],他清楚地记得姐姐的戒名是:桃林贞光信女。《桃花节》中“女儿节”的情景和那个消失的小姑娘,表达了他对童年时光和亲人的怀念,这个梦对于黑泽明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梦境《阿尔的吊桥》是黑泽明对艺术理想追求的梦。黑泽明从小就喜欢画画,曾梦想做个画家,他一生崇拜梵高,《阿尔的吊桥》不仅表现了他的“梵高情结”,还表达了他对艺术的认识与追求。梦境的主人公是一个爱好美术的青年,在欣赏梵高的《阿尔的吊桥》时不知不觉地步入画中。青年在一片麦田中遇到了正在作画的梵高,梵高问他:“你为什么不画画,这美景让人窒息”,“我只有埋头苦干像火车一样驱赶自己,我在作画的时间所剩无几。”梵高的话说出了暮年黑泽明的心声。黑泽明曾经在自传中说过“从我身上减去电影,那等数大概就成了零”,他的人生已经与电影融为一体了。在黑泽明眼中,梵高是将人生与艺术划等号的艺术家,影片中梵高说:“我说我是艺术家,我的意思是我在寻求,我在奋斗,我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艺术中”,这正是黑泽明自己对艺术的认识和追求。
《暴风雪》展现了一次艰难的攀登跋涉,象征了人生不断追求的过程。暴风雪就是人生的阻碍,对营地的寻找就是对人生目标的追求,要达到目的就必须振作起来,努力奋斗。梦境中队员的喘息声令人窒息,他们太累了,寒冷、疲劳很快就要占领他们的意志。这时一个白衣女人出现了,她长长的白发在寒风中飘摇,身上白衣是丝丝缕缕的羽毛,她将厚厚的棉被盖在他们的身上,用温柔的声音说:“睡吧,睡吧,雪是暖的,冰是烫的!”这样的诱惑很容易让人失去意志,睡魔和死亡威胁着他们,但当克服了诱惑之后,美丽的雪女变成了魔鬼,随风散去,死神与他们擦肩而过,营地就在眼前。梦境暗示我们,令人迷失的不是自然而是自己,要从迷失中走出只能靠自己,抵住诱惑,用毅力战胜自我、战胜外界的阻力!
黑泽明人生中也遇到过绝望和痛苦挣扎的时期,他三十三岁便拍出了著名的《姿三四郎》,1951年更是以巨作《罗生门》赢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大奖。可一段黄金阶段后,黑泽明艺术生涯陷入了困境,没有人再为他投资拍电影。视电影为生命的黑泽明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他选择了自杀,结果被人抢救了回来。最终,黑泽明和电影里的登山队长一样战胜了自己,走过了人生中最萧条寂寞时期,对电影艺术的追求让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暴风雪》显然是黑泽明对那段迷惘时期的回忆,也是他渡过困境后对人生的重新解读。
《水车村》是暮年黑泽明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影片中青年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这里水车转动,小桥流水,安静祥和,一群盛装的村民载歌载舞,气氛欢快,青年以为是节日庆典,一位老人却告诉他:“不,是出殡。你奇怪吗?其实出殡是应该庆贺的,人很好地生活,很好地劳动,辛苦一辈子,他死了,人们就向他祝贺。”“年纪大了,自然就会死的。”老人的感悟传达了黑泽明豁达的生死观,这个欢乐轻松的葬礼,正是黑泽明所向往的最终归宿。
80岁的黑泽明在《梦》中追忆和怀念着童年,同时也在《梦》中展现着对艺术的向往和对人生的追求,黑泽明通过《梦》传达了个人的人生体验,《梦》是黑泽明自己的梦。
通过电影展现日本的民族文化是黑泽明一贯的风格,无论是《罗生门》《七武士》,还是以莎士比亚戏剧为蓝本的《乱》,都带有浓烈的民族特色。黑泽明的《梦》一如既往地让我们感受着浓烈的日本民族气息。
一想到日本,我们就联想到日本的武士精神,日本武士精神的核心就是使命感、责任感、自尊心、自我牺牲精神,以及在面对死亡时无所畏惧的勇气等。《日照雨》中,犯了“禁忌”的小男孩从母亲手里接过刀,勇敢地走向彩虹深处,孩子身上体现的责任感、使命感和勇气不正是日本武士精神的精髓吗?
黑泽明在《梦》中还巧妙地融入了日本的民族传说。梦境《日照雨》首先给我们展示的就是日本民族“狐狸嫁女”的传说,日本民族对狐狸的信仰非常盛行,在日本,出太阳的时候下雨,妈妈是不允许孩子出门的,大人也要留在家里,因为这是狐狸嫁女儿的时刻,狐狸娶亲是很忌讳被人看见的,下雨是要人回避。梦境《暴风雪》中融入的是“雪女”的传说,雪女的故事是日本的古老传说之一,相传在日本,人们只要在冰天雪地中迷路,就一定会遇到以吸食人气维生的、善恶莫测的雪女,雪女在传说中身穿白色和服,一头长发,生性冷酷,经常出现在深山中,据说是山神的属下,掌管冬季的雪。电影梦境《暴风雪》中企图诱惑队员丧失意志的白衣女子正是日本民族传说中的“雪女”。
除了民族传说的融入,日本的国粹“能乐”也同样出现在黑泽明的《梦》中。“能乐”是日本的古典歌舞剧,发源于14世纪,能剧的演员头戴面具在布景简单的舞台上以程式化的舞蹈动作来表演,题材多为具有宗教意味的悲剧,是独具日本民族特色的艺术形式。梦境《日照雨》和《桃花节》中明显运用了具有民族特色的“能乐”因素,《日照雨》中狐狸诡异阴森的婚礼和《桃花节》中桃花盛开的舞蹈场面,有“能乐”的伴奏、有身穿传统服饰演员的程式化的舞蹈、有日本戏剧中传统的白脸红唇的妆容,这些场景在电影中拍摄得十分细腻,这是黑泽明煞费苦心地借影片展现日本的民族文化。
另外,《桃花节》中还展现了日本的民俗节日,三月三日是日本传统的“女儿节”,又称“桃花节”。每到这天,有女儿的家庭就会设置一个人偶架,在人偶架上摆放各种穿着日本传统服装的人偶,通过这种形式祝愿女孩们健康成长。《桃花节》中女孩们在客厅里玩人偶游戏的场景就再现了日本“女儿节”的风俗,影片展现了日本独特的民族文化。
黑泽明通过他的电影把日本的民族文化展示给我们,在领略日本民族文化的同时,也看到了黑泽明对日本民族真挚的情感,也正因为这种情感,使得黑泽明对日本民族存在的问题展开了思考,他通过《梦》同时给我们揭示的还有日本的民族心理。
梦境《隧道》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梦。战后,一个指挥官背着行李孤独地回家。途中要穿过一条黑深的隧道,这时隧道中走来了一个士兵亡魂,他不相信自己死了:“指挥官,我真的殉职了吗?”在他再三的追问下,指挥官确认了他的死亡,他看着远方的灯火,“爸爸和妈妈还在等我回家。”在这个士兵不情愿地离去后,全部阵亡的第三小分队士兵的亡魂也从隧道里排队走了出来,士兵们向指挥官报告:“第三小队无人伤亡!”这些话让人听了心酸,是对战争的讽刺和谴责。
残酷的战争给日本民族造成了巨大的影响,黑泽明是在战争阴影下痛苦生活的一代人,他通过《隧道》真实地描绘了战争给日本民族带来的痛苦,对战争进行了反思和控诉。《隧道》中那条黑暗幽深的隧道是战争的象征,指挥官可以从隧道中走出来,但逃脱不了战争的阴影,影片中捆着炸弹的狂吠和不断纠缠的狗,是一个特殊的意象,它像随时会爆发的战争,威胁和困扰着人们,《隧道》表达了黑泽明对战争的态度,也表达了日本民族对战争的态度。
众所周知,二战中,美国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射了原子弹,这两枚原子弹对日本的伤害是长久的。战争结束后,日本人民饱受了核辐射的危害:死于癌症的不计其数;核辐射造成的皮肤病患者多得不可胜数;因核辐射造成的畸形儿也越来越多……日本民族饱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梦境《富士山》让我们看到了日本民族内心深处难以摆脱的“核阴影”,梦境反映的是日本核工厂发生爆炸,岛上一片恐慌,大家都在逃难,但是他们逃到海边,发现无处可逃,于是纷纷选择了另一种死亡的方式——跳海。影片中喷涌的日本富士山是日本民族灾难的象征,人们面对核泄漏的恐慌和绝望是来自民族心灵深处的核阴影。黑泽明对日本遭受的核灾难一直念念不忘,他的许多影片都在控诉这个问题,如1955年拍摄的《活人的记录》、1991拍摄的《八月狂想曲》等等,黑泽明用他的影片向我们展示着日本的民族之痛。
黑泽明是日本电影艺术的佼佼者,他成功的把日本电影介绍给了世界,同时也通过镜头向世界展示日本民族文化,黑泽明曾经说过,“我们这些从事电影创作的人,就必须直率而真诚地把日本是个怎样的国家、日本人在思考什么、他们的情绪、情感是怎样的等等描绘出来”[2]。因此,黑泽明的《梦》不仅是他个人的梦,还是整个日本民族的梦。
黑泽明有着执著的人道主义精神,影片《梦》贯穿了他这一贯的风格,不仅传达了他个人的人生体验,表现了日本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还进一步把视角扩大到对整个人类社会的深层思考。黑泽明以艺术家特有的智慧思考着现代人面临的重大问题,运用梦境的形式揭示整个人类社会的生存危机:在人类社会高速发展之后,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什么?自然失去平衡,灾难频繁发生,生存危机日趋严重,人类的命运将会如何?如何面对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
《桃花节》批判了人对自然的破坏,男孩与桃仙的对话传达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人偶化身的桃仙代表自然对人类进行了惩罚,他们不准孩子回家,因为人们把桃树都砍了,男孩面对砍伐一空的桃园掉下了眼泪,他的话耐人寻味:“不!桃子可以用钱买,但是,要上哪儿去买一片开满桃花的果园呢?”人类对自然的侵犯让我们感到心痛。
《富士山》不仅是日本民族的恶梦,也是全人类的恶梦,是人类世界毁灭的象征。影片不仅表达了日本民族内心深处的核阴影,还表达了对人类发展高科技、核工业的担忧。科学家发明了核电站,结果却导致了毁灭性的灾难,甚至发明者本人也在所难免,无处可逃的民众开始怀疑宣称能给人类带来幸福的高科技:“他们说过核电厂很安全,真是骗死人不偿命!”黑泽明通过他的镜头警示人们,人类在享受着高科技带来地便利的同时,更应该清醒地意识到人类科技发展的负面影响,以及给人类带来的毁灭性的危机。
《鬼哭》表达了黑泽明对现代化、工业化的批判。世界被工业污染,到处都是废墟和荒漠,工业污染下的一切生物都变成了怪物,玫瑰花变成了畸形、蒲公英疯长到一人多高,所剩不多的人类变成了食人魔,他们身上长着角,发作起来剧痛无比,变成了食人魔的人类靠相互残杀来维持生存,在黑暗的、绝望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人类的文明最终导致了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导致了自身的灭亡,黑泽明通过食人魔对人类社会和工业化进行了控诉:“这都是人类愚行的结果,他们把地球变成了一个专收有毒废弃物的垃圾场,我们钟爱的自然美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类毁坏了地球的环境,正面临着生存的绝境,这是现代化的巨大后果之一。
黑泽明的《梦》引起我们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思索,联系当下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各种灾难:洪水、地震、泥石流、核污染……,我们不禁感慨,黑泽明不仅是一位导演、一位艺术家,更是一位预言家,他在20多年前通过影片所传达的一切已经开始得到证实,灾难的发生正是人类文明剥夺自然带来的后果,人类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也应该为人类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负责。
《水车村》是黑泽明的最后一个梦,这是一个美梦,水车村是一个美丽的,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这里人们与大自然和睦相处,安居乐业。《水车村》寄托着黑泽明的希望,也传达着黑泽明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向往。
梦并非都是虚幻莫名的,梦的意象是来自现实世界影像的折射,黑泽明的《梦》通过非现实的手法表现了他对童年的怀念、对艺术的追求、对日本民族的热爱、对人类的反思,黑泽明的《梦》不仅是自己的梦,是日本民族的梦,更是全人类的梦!
[1]黑泽明.黑泽明自传[M].李正伦,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27.
[2]黑泽明.我的电影观[J].洪旗,译.世界电影,1999(5):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