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北方工业大学 文法学院,北京 100144)
魏晋风度是在历史转折时期的动乱时代的产物,是一群愤世嫉俗的名士所做出的怪诞放纵的行为举动,带有强烈的叛逆和个性化色彩。我们可从《世说新语》等志人小说以及一些史传资料、文学作品中,窥见其具体表现和精神实质。然而它却作为一种社会时尚和人格理想,在当时和后世都曾被人们所仰慕模仿,对中国人文精神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生活于初唐时代的王勃,自幼博览群书,并有着超常的领悟力,对于魏晋时期的文人掌故、文史知识颇为熟识①王勃在《山亭兴序》自云:“文史足用,不读非道之书。”,其诗文中对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及其活动也时有提及。如在《山亭兴序》中有:“茂林修竹,王右军山阴之兰亭;流水长堤,石季伦河阳之梓泽。”[1]269“王夷甫之瑶林琼树,直出风尘;嵇叔夜之龙章凤姿,混同人野。”[1]270《宇文德阳宅秋夜山亭宴序》中有:“王子猷之触兴,不觉浮舟;嵇叔夜之相知,欣然命驾。”[1]220《秋日宴季处士宅序》云:“兰亭有昔时之会,竹林无今日之欢。”[1]192《仲氏宅宴序》中有:“仆不幸,在流俗而嗜烟霞,恨林泉不比德而嵇阮不同时。”[1]201《与员四等宴序》中有:“自嵇阮寂寥,尹班超忽,高筵不嗣,中霄谁赏。”[1]224《越州永兴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中有:“许玄度之清风朗月,时慰相思;王逸少之修竹茂林,屡陪欢宴。”[1]242《送宇文明序》中有:“昔者王烈登山,林泉动色;嵇康入座。左右生光。”[1]254而以“彭泽”为代表的陶渊明就出现九次之多。可见魏晋风度对王勃不可能不产生深刻的影响。
受此影响,王勃对魏晋风度进行了多方面的继承,并主要体现在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以及个性的张扬等方面。魏晋时期,儒学衰微,文士们摒弃了两汉烦琐经学、虚伪名教和谶纬迷信的桎梏,并从儒家文化重群体轻个体、重礼轻情的模式中解脱出来,在人格个性长期受到压抑束缚的封建时代获得了空前的自由,自我得以被发现和肯定,个性得以张扬。个人的价值,包括:独特的个性、超群的容貌、智慧、才情和风度等成为赏誉的对象。像《世说新语·品藻》中的“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2]231这样的对自我肯定的话语被称赏;像《世说新语·赏誉》中的“人所应有,其不必有,人所应无,己不必无”[2]212这样高度个性化的人物被肯定和任用。这种注重个性和自我张扬的做派,是魏晋风度极为重要的表现。王勃对自我的肯定及个性的张扬,是建立在渊博的学识与绝世的才华基础之上的。其在《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中云:“夫神明所贵者,道也;天地所宝者,才也。”[1]263在《感兴奉送王少府序》中云:“孔夫子何须频删其诗书,焉知来者不如今;郑康成何须浪注其经史,岂觉今之不如古。”[1]245-246可见其既对“才”的地位有充分的认识,又对自己和朋友的当世之才抱有充分的信心。故而能够在为文时当仁不让,且时时在文中标榜自我,指点时政、上书干进,显示出了强烈的个性张扬精神。主要表现如下:
当仁不让是对自我的充分肯定。王勃的这种精神,在写作《滕王阁序》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唐摭言》对此记载颇详:
王勃著《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延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是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沈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①《唐摭言》卷五。其中关于王勃作序之年龄,此为一说。本文以为王勃作《滕王阁序》是在上元二年王勃省亲途中,此时王勃为二十六岁。[3]
《新唐书·王勃传》的记载大致类似,当是本于《唐摭言》。②《新唐书·王勃传》载:“初,道出钟陵,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沆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一再报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面对满堂才子,王勃毫不辞让,欣然执笔,旁若无人。充分显示了任性率真的才子性格、当仁不让的潇洒气度以及自信洒脱的豪迈情怀。
然而,王勃这种张扬个性,当仁不让的的气度,有时会被认为是“恃才傲物”“倚才陵藉”,故而“为僚吏共嫉”。③《旧唐书·王勃传》:“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新唐书·王勃传》:“倚才陵藉,为僚吏共嫉。”他在《山亭兴序》中也自云:“气调不羁,未被可人之目。”[1]269因而对其仕途产生了负面的影响。杨炯《王子安集序》以为:“先鸣楚馆,孤峙齐宫,乘忌侧目,应刘失步。临秀不容,寻反初服。”[1]杨炯序67正是因为其才华卓越,又不惮于表露,故而被一些平庸的官吏所嫉妒、不容。其两次官场的失利,恐怕都与此有关。
魏晋是人的觉醒时期,王勃文中时时流露出的自我及个性特征,正是继承了魏晋风度中体认自我、标榜自我的张扬个性的精神。王勃常在一些序文中,提及自己,抒发感慨,从中我们认识了一个耿介傲岸的士人形象。
王勃的这一自我形象乃是“一代丈夫,四海男子”[1]244,尝自云:“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蓄洩江河。七星可以气冲,八风可以调合。独行万里,觉天地之崆峒;高枕百年,见生灵之龌龊。虽俗人不识,下士徒轻,顾视天下,亦可以蔽寰中之一半矣!”[1]273-274正是有了这样高度昂扬的自我定位,所以在命运多舛的世俗中能够做到:“窃禀宇宙独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气。虽弱植一介,穷途千里,未尝下情于公侯,屈色于流俗,凛然金石自匹。”[1]2“丈夫不纵志于生平,何屈节于名利!”[1]192而其经纬天地,青史留名的志向也总是那么执着而强烈,即使遭遇挫折,也依然不减其壮志:“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1]234同时,王勃也不乏笑傲王侯的气度,其在《秋晚入洛于毕公宅别道王宴序》中云:“进非干物,自疏朝市之机;退不邀荣,谁识王侯之贵。”[1]255《绵州北亭群公宴序》云:“人间独傲,海内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绝于尘俗。”[1]218
可以看出,王勃写作的序文多为集体宴游的诗序。这些诗序如果按照程式化的写作方式,则基本上是点明宴游的时间、地点、人物、诗歌写作的要求就可以了,序文作者的自我身世和感慨等本可以不必出现,但王勃则往往喜欢借题发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抒发自己情怀的机会,显示出了其对自我的重视,以及对自己个性的体认。
王勃的这种喜欢自我抒发的个性特征,除了受魏晋名士勇于标榜自我、张扬个性的影响之外,应该还受到屈原《离骚》“发愤抒情”的写作风格的影响。[4]虽然王勃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云:“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1]130批评屈宋开了浇薄文风的源头。但杜甫曾有诗云:“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戏为六绝句》其三)可知王勃诗文受屈宋影响甚深,故而在文中多次提及屈原。如《春日孙学宅宴序》云:“楚屈平之瞻望,放于何之;王仲宣之登临,魂兮往矣。”[1]190《感兴奉送王少府序》云:“荆山看刖足之夫,湘水闻离骚之客。”[1]245屈原的不幸遭遇,使处于逆境中的王勃引为同调,屈原那种强烈的自我抒情的特征,也随之会对王勃产生深刻的影响。尤其是王勃仕途遭遇挫折之后,对其“发愤抒情”的作风更是有所继承和发扬。如在《春思赋序》中,称自己为“耿介之士”。《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云:“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1]225《夏日登韩城门楼寓望序》云:“下官狂走不调,东西南北之人也”。[1]196《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云:“昌亭旅食,悲下走之穷愁”[1]236;《绵州北亭群公宴序》云:“下官人间独傲,海内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绝于尘俗。孤吟五岳,长啸三山。昔往东吴,已有梁鸿之志;今来西蜀,非无张载之怀。”[1]218等等。皆可感觉到其仕途坎坷,怀才不遇而流露出的孤愤不平之气。班固在《离骚序》中批评屈原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狂狷景行之士。”[5]《旧唐书·王勃传》云:“吏部侍郎裴行俭典选,有知人之鉴,……行俭曰:‘士之至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果如其言。”[6]不管是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还是裴行俭指责四杰“浮躁浅露”,都指出了他们个性过强,喜欢张扬的一面。
盛唐诗人李白也喜欢在诗文中高标自我,其昂扬激烈的气派较之王勃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其都受魏晋风度的影响,肯定自我,高度自信,激扬个性的精神实质则是相通的。
王勃十五岁即开始上书刘祥道①《新唐书·王勃传》:“麟德初刘祥道巡行关内,勃上书自陈,祥道表于朝。对策高第,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指摘时政。其在《上刘右相书》中云:“借如勃者,渺小之一书生耳,曾无钟鸣鼎食之荣,非有南隘北阁之援。山野悖其心迹,烟雾养其神爽。未尝降身摧气,逡巡于列相之门;窃誉干时,匍匐于群公之室。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1]150-151“虽有大命,不资童子之言;而恭此小心,敢进狂夫之说。”[1]152可见其慷慨任气,无所畏惧的少年情怀。接着就对朝廷出兵高丽提出了尖锐地批评,以为此举是“图得而不图失,知利而不知害。移手足之病,成腹心之疾”[1]154的局促行为。并向刘祥道提出了一系列治国安邦的主张,包括清明政治、扶植农桑以及举用贤才等,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才能。连用数个“此君侯之所未谕也”,对这位刘右相进行诘责。可谓痛快淋漓,无所顾忌,全然一幅平视王侯的傲岸姿态。最后,王勃向刘祥道提议:
君侯足下,出纳王命,升降天衢。激扬凤扆之前,趋步麟台之上,亦复知天下有遗俊乎?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妙,书不能文也。伏愿辟东阁,开北堂,待之以上宾,期之以国士。使得披肝胆,布腹心,大论古今之利害,高谈帝王之纲纪。然后鹰扬豹变,出蓬户而拜青墀;附景抟风,舍薹衣而见绛阙。[1]163-164
慨然为“天下遗俊”请命,表达自己“大论古今之利害,高谈帝王之纲纪”的济世抱负。此后他又向皇甫常伯、李常伯、明员外等干谒,写了《上皇甫常伯启》《上李常伯启》《上明员外启》等。其《上李常伯启》云:“当仁不让,下走无惭于自媒;闻善若惊,明公岂难于知我。”[1]125以如此激进的方式显示自己,以期引起对方的重视,其气度个性可见一斑。《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中则直陈:“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1]165其张扬个性,自命不凡的气度在这些干进的书启中表露无遗。事实上,若不看他上书的内容,只看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当朝官员上书,就足见其非凡的胆识和勇气!
实际上,王勃这种自命不凡的气派早在其童年时期就形成了。杨炯《王子安集序》云:“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1]卷首66《新唐书·王勃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对于当代的大学问家,王勃以幼小的年龄,就敢于对其“指瑕”,这需要的恐怕不只是学识而已。
王勃这种向权臣上书言政的做法,也是与当时的科举制度密切相关的一种行为。唐代科举取士,若能受到重臣的举荐,则往往比较容易登第。为了能够被举荐,举子们往往要向当权者行卷,以示其才。王勃上书刘祥道,结果受到了其赏识,以为“神童”,并向朝廷举荐,根据《新唐书·王勃传》的记载,王勃果真对策高第,年未及冠便授予朝散郎之职。徐松《登科记考》卷二载麟德三年,制举幽素科凡十三人,王勃为其中之一。可见王勃的登第,与刘祥道的表荐是很有关系的。王勃生活于初唐,行卷之风当尚在萌芽中,但若想获得赏识,步入官场,向当权者上书干谒也是一种重要的方式。这种方式到了盛唐之后,演化为一种较为普遍的行为。很多文人都写过类似的文章,如王昌龄的《上李侍郎书》,李白的《与韩荆州书》等,都体现了盛唐文人在干进时表现出求人而不屈己的豪迈作风。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当是与王勃一脉相承的。
作为一种前代的文化形态,王勃继承了魏晋风度的合理内核,比如对自我价值、个性特点的肯定等;扬弃了与当时社会不合拍的成分,比如将魏晋风度中表现出的那种强烈的叛逆精神,演变为对社会历史的批判等。但王勃并不就此放弃社会责任,对社会事功依然有执着的追求,其主旨直指盛唐精神。故而王勃等在魏晋风度与盛唐精神①关于魏晋风度与盛唐精神的关系,可参见刘怀荣《从魏晋风度到盛唐精神——以文人个性和玄儒关系的演变为核心》,见《文史哲》2002年第6期,第55-60页。此文以为:“盛唐精神”是在对“魏晋风度”进行完善、修正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新的民族文化理想和精神范式。从文人个性和玄儒关系的演变来看,自然适意、脱俗求奇以及心灵需求的多样化构成了它最重要的三大特征。在盛唐文人身上,魏晋文人普遍具有的内在紧张和焦虑已经消除,仕与隐、玄与儒均得到了较为完满的统一。因而,他们的人格更健全,审美心理更加恬静平和,审美眼光更加精细入微。的演变中,乃是一重要的过渡。
[1]蒋清翊.王子安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刘义庆.世说新语[M].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8.
[3]王定保.唐摭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1.
[4]姚圣良.王勃和《楚辞》[J].淮北煤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4)∶73-75.
[5]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611.
[6]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5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