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灵
(四川大学,成都 610065)
王国维于西方悲观主义哲学而言既是嫁接者,也是改造者。因为有了他的译介,西方悲观哲学始在中国大放异彩。本文着重论述王国维悲观理论中欲望与苦痛的二重奏,悲剧的不可抗拒性以及他对悲观作品的批评和悲情作品的创作,以期深入探究王国维的悲观主义哲思。
欲望与苦痛似乎是二元共生的。存在欲望,便会有欲望实现的满足感,也必然有欲望不能实现的苦痛。它们似二重唱此起彼伏,而又合二为一,共同上演悲观的序曲。王国维在《叔本华之美学说》中谈到:“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1]叔本华把人生比作痛苦与无聊来回摆动的“钟摆”[2]427性的本质定义为对欲望的追逐。将人生的痛苦与无聊作为两个端点,是王国维吸收借鉴叔本华之观念而形成的悲观哲学精髓。王国维接受叔本华将人生痛苦的源头追溯到“生活之欲”的观点,旗帜鲜明地提出“欲望—痛苦”说。他将叔本华欲望、痛苦的二元论在《红楼梦评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足见其批评视角和批评观点的独特。他用亦译亦评的方式讲述了生活的欲望与生俱来,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寻求欲望的满足,但欲壑难填。因为一个欲望的满足必然昭示着另一个欲望的开始,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人们始终难以拒绝欲望的诱惑,而逐渐成为追逐欲望的奴隶。人性中满溢着对于食色等的追求,总是祈求更高层次的满足,没有终点。王国维认为宝玉之所以携玉入尘世,是因为其欲享受人世间的繁华。然而短暂的快乐必将被苦痛所代替。因为一旦人们在追逐欲望的道路上失败,就会痛苦,进而想摆脱痛苦,然而越想摆脱痛苦越是深陷痛苦之泥潭而不能自拔。王国维认为欲望的罪过最终会受到苦痛的惩罚,如《红楼梦》中赵姨娘、凤姐之死都源自她们的苦痛。他译注叔本华的观点,认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与人存在着利害关系,有的虽非直接,但也间接存在着。在他看来,人与世界的关系被欲望左右着,庸常的人们热衷于追名逐利,总是计算着利害得失,总是趋利避害。然而,人存于世,不可能一帆风顺,人们在避害时的挣扎常有失败之果,因此,还是会陷入痛苦的境地。
然则,正如歌德所表述的那样,生活中我们不愿意看到悲剧,但在艺术中我们视其为享受。悲剧美往往与壮美相联系,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将壮美定义为:“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3]6人们深谙某物于自己有大不利影响,而自己的意志不能操纵它,建构的心理堡垒轰然倒塌之时,意志遁去,知力独立作用时产生悲壮之感。这种感情使观者产生共鸣,虽悲痛但并不生厌。由此可言,悲剧中的壮美是由于欲望不能得到满足、意志难以控制而产生悲壮之感。
叔本华认为悲剧的真正意义是具有更为深远的真知灼见的,那就是说,它所揭示的不是英雄人物赎还他人的罪过,而是原罪,也就是生存本身的罪过。[4]按照叔本华的观点,悲剧的真义在于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人们从存在伊始,便有了罪过,这实在是不可抗拒的。而人们总是力图在“原罪”中解脱。悲剧的不可抗力于王国维思想而言,主要体现在欲求解脱之道而不得,或者即使解脱也不是真正的解脱,只是相对的解脱。王国维认为解脱之道有二:一为观他人之苦痛,如惜春、紫鹃;二为觉自己之苦痛,常人的解脱都由此。人们由于欲望得不到满足而经受痛苦的折磨,因之欲望更加强烈,而欲望越强烈却越得不到满足,以致陷入绝望的境地,倦于欲望的追求,最后洞悉宇宙的本质而超乎苦乐之外,获得解脱。他认为宝玉即属于第二种解脱之道。这种解脱中承载了太多悲剧的因素,给人以退避之感,这也证明了悲剧在解脱之域中的不可抗力。
王国维阐述真正的解脱源于出世,即拒绝一切生活之欲,反之,必又随生活欲望之流坠入苦海。那种想通过自杀而求得解脱者,并非真正的解脱,而是一种懦弱的逃离。那么,怎样才能出世,王国维引入了叔本华的“天才说”。天才能超然物外,并且“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厉害之外”。[3]5通过天才施予的影响使得人们认识到物我无关系而超然于外。然而这却是悖论,在生活中,人们难以撇清与自然界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即使是天才,如叔本华本人,亦难以完全摒弃生活之诱惑,仍然追求物质享受,何谈真正的超脱,所以悲剧仍然不可抗。王国维又在《论性》一篇里引入了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5]232说,然而以人们的实际经验而言,在物欲横流的世界又有几人能做到清心寡欲?由此,“养心”之难可见一斑,人们依旧难以解脱。
叔本华认为人生中有三种悲剧,第三种“由于剧中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3]12被王国维认为尤为感发人心,使人在这种悲剧环境里毫无抵抗力。即使知道这种悲剧势力影响人们的福祉,清楚此等残酷之行是悲惨遭遇的缔造者,但却只能任其发展,无所作为。王国维认为《红楼梦》中的人物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全是由于人物的身份、地位、环境遭遇及基本私欲得不到满足等造成的必然悲剧,并以宝黛的爱情悲剧为例来加以论证。贾母虽然因疼爱黛玉之母而怜爱黛玉,却不喜欢黛玉的孤僻,因而希望宝玉娶宝钗为妻;王夫人本来就比较亲近薛氏;凤姐忌黛玉之才又因持家之故惧怕黛玉威胁自己的地位。这些人物都不是那种非奸即盗之人,如贾母对每个孙儿都很仁慈,王夫人贤良淑德,凤姐持家有道,但是她们身上又带有很多庸常人物固有的私欲,不自觉地充当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制造者。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在努力的过程中承受诸多困难,而是在知道无从努力也不能努力时的绝望。虽然由于自身固有的性格弱点,黛玉与宝玉没有捍卫爱情,但是她们或许已经洞悉了世界的本质,明白纵然以死相抗,依然无济于事。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盖因其写的是寻常之道德、寻常之人情、寻常之境遇,正是因为寻常,导致悲情更有感染力,从而使得悲剧的境界得以提升。
王国维的悲剧观可概括为对欲望始终追逐,追求不得而产生苦痛之情,继而寻求解脱之道。然而在人世间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脱,即使是远离生活之欲,也只能得到暂时的心境平和。人一生都在欲望与苦痛的漩涡里,接受冲击和碰撞,接受心灵的炼狱和肉体的挣扎。正如叔本华所言:“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拟。但是一切欲求的基础却是需要,缺陷,也就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2]427
王国维除了对《红楼梦》这部他定义为彻头彻尾的悲剧极为推崇外,对其他悲剧作品也尤为青睐。如晏殊的《鹊踏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5]87,他认为此词悲壮。他赞赏冯延巳,认为冯词中渗透着一种词人的审美悲情色彩。“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5]49,王国维认为这两部作品“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5]49。他因白仁甫《梧桐雨》悲壮而将此部作品列于元剧中三大杰作之一[5]68。王国维将悲观主义精神渗透到了文学作品评介中,由此可见他思想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悲剧情怀。
从王国维自身的创作来看,其中也渗透着深刻的悲观主义哲思。他的作品具体可概括为以下几种主题。第一,表现人生之凄凉、愁苦。如《好事近》,“愁展翠罗衾,半是馀温半泪,不辨坠欢新恨,是人间滋味”[6]189。词人在展“翠罗衾”时,触动愁思,人世间充满着苦恨,这是他对人生的基本感念。又如《采桑子》,“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6]189,把人生比作“风前絮”,随风飘零,孤苦伶仃。第二,与逆境对抗,渗透悲壮、绝望之情。如《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6]198。乌云暗垂天幕,四周昏暗无明,孤雁“失行”,逆风而飞,然而“江湖”竟也是“寥落”,落单的孤雁不知归向何处,这里虽然显现了逆境而上之勇气,但也表露了词人悲情之感。第三,客居他乡的游子之思。王国维因生活的需要,长期孤身旅居在外,饱尝游子的羁旅孤苦之感。如《浣溪沙》,“客里欢娱和睡减,年来哀乐与词增,更缘何物遣孤灯”[6]201-202,因为客居在外,更添哀情,尤显孤单。又如《八声甘州》,“叹沈沈人海,不与慰羁孤”[6]205,羁旅他乡,无人安慰,何等凄凉。再看《浣溪沙》,“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6]187,即使在行乐之时,也因在“客中”而减掉了个中乐趣。叔本华说“所有离别都是先尝到死亡的滋味”[7],词人客居异乡,与家人离别,可以说是先尝到了死亡的痛苦,不免悲从中来。第四,亲人亡故的痛苦之情。如《点绛唇》,“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6]242-243,这里写父亲亡故的哀思,已然催人泪下,那种克制相思而又终究无益之苦,何其痛楚,词人只能希望在梦中与父亲相遇。第五,对国家兴衰的担忧。如《虞美人》,“山川城郭都非故,恩怨须臾误。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6]230,面对破碎的山河,词人愤怒难平,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这些悲情词以作者独特的人生体验,深刻表达了浸透其中的悲观主义哲思。
王国维的悲剧思想受到了叔本华的深刻影响,他大胆吸收、认真求证,并将其悲剧理论用于文学批评和作品创作中,对悲观主义在我国的传播和运用起到了启蒙作用,也极大提高了悲剧的地位,为我国的文学研究发掘了一条新的道路。他用悲观主义哲思唱出了欲望与痛苦的不可调和,道出了悲剧的力量,写出了令后世景仰的慷慨悲歌。
[1]佛雏.王国维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2]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王国维,蔡元培,胡适,等.红楼梦评论·石头记索隐·红楼梦考证·红楼梦辨[M].长沙:岳麓书社,1994.
[4]柯汉琳.美的形态学[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8.
[5]洪治纲.王国维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3.
[6]姚淦铭,王燕.王国维文集·第一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7]叔本华.叔本华文集[M].钟鸣,等,译.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