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小玲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 语言与传媒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鲁迅是痛苦的,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呐喊·自序》,下文鲁迅文章若未作标注,均同此),鲁迅又是不惮于前驱的,决心“肉搏这无边的黑暗”,“哪怕盾后面依然是空虚中的黑暗。”(《希望》)这无疑加剧加深了他的痛苦和矛盾,也使得其作品“太黑暗”,且“多有偏激的声音”。但“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在’。”[1]65在这种“虚无的实有”中,蕴含着具有鲁迅个性的悖谬性人生体验。
面对寂如沙漠的社会现实,鲁迅唤不起民众丝毫的激情,反而被泯灭在无边的空荡之中。这是鲁迅对现状的一种悲哀,更是对未来的一种恐惧。鲁迅曾对这种悲剧性做过诠释:人生便是在与那些“一天一天的大起来的寂寞”的争斗中消耗殆尽。如果说呐喊使别人“痛苦地醒来”,让他“无可措手”,那么不语却使人麻木地消逝。可见,悖谬是鲁迅早期最为强烈的人生感受,也是其一生痛苦的基本元素,体现在其小说人物中,可以分为:
“超人”与“凡人”悖谬。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是鲁迅思想的两大支柱,与之相对应,鲁迅的两种精神追求,不管是“超越世俗,向上下左右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还是“注重实际,把眼前的功利奉为第一”[2]479,鲁迅都将自己放在悲天悯人式的角色位置上,犹如《长明灯》里的“疯子”,没有犹豫和畏惧,孤独而又勇敢,即使被锁在殿内,仍给人一任自我生命冲动的力量感,散发着沉郁悲壮的阳刚之气。人生便是在这种困境中痛苦地挨过,历史便是在循环中被荒谬地淡化。
存在与消亡悖谬。鲁迅是极端重视生命存在的,然而在现实面前,这种存在却身不由己,甚至有时连消亡都无法选择(《死亡》)。祥林嫂与其说是在四大绳索的束缚下窒息而死,倒不如说是在生与死的两难境地中痛苦而死。祥林嫂并没有明确意识到潜隐在她自己心态与行动中的这种悖谬,她只是恪守存在着的传统观念,但现实的存在又逼使她不得不再嫁。这对生命意识淡薄的祥林嫂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因为其仅有的生存支柱——伦理观念在反抗与顺从、生与死面前都无以立足,以致其心理分裂,悲惨地死在祝福前夜。
生存与发展悖谬。蒋承勇指出:“人类也就未能摆脱被异化的威胁,总是处在发展与失落的悖谬之中。”[3]37鲁迅用生动的形象,以一种象征隐喻的模式表述了人类生存与发展中心灵异化的悖谬现象。对此,《风筝》做了最好的阐释:人的生存与心灵的麻木成正比。倘若说弟弟小时尚有恐惧,尚有对希望的憧憬,哪怕这种希望是一种虚妄的希望的话,那么人过中年,他却没了希望与恐惧,而是在惊异的“健忘”中对待“我”一直深为不安的自责。这典型地体现在阿Q精神胜利法的六个阶段之中[4]147-148,也鲜明地存在于祥林嫂、孔乙己、闰土、吕伟甫等人的心灵异化中。
温情与激情悖谬。鲁迅对已成的生命及其存在方式,有着两种矛盾的欲求:将其相对稳定化、凝固化的保守性欲求;将其破坏并创造出新的生命及相应的生存方式的开拓性欲求。这样就形成了心理与情感趋向的两极:渴求稳定、安宁、和谐和温情;期待剧变、躁动、粗暴与激情[1]40。在前者的支配下,作者保留着对闲静、洒脱生活、心理的向往与追求。这脉脉的温情脱胎于旧传统的鲁迅在某种程度上情不自禁,因而出现了一批“回乡寻梦式”的小说作品,如《社戏》《一件小事》等。另一方面,具有战士本色的鲁迅也开始转向对激情的寄托。这种倾向发展到了极致,便是从不给自己留下心理的退路,宁愿让它充分激化,一直达到痛苦的顶端。
沉默与开口悖谬。“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华盖集·题记》)这里,它展示了鲁迅笔扫千军之外的另一侧面——“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然而沉默并不属于鲁迅,沉默只是其斗争的一种方式而已,真正的沉默同样使鲁迅感到空虚,以致消亡。对此,鲁迅有清醒的认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纪念刘和珍君》)。
从这些悖谬中可以反观出鲁迅总是处于复杂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又因其对世事看得像医学肌理一样,过于清楚细致,便未免具有“安特烈夫式的阴冷”,这构成了他对人生看法的基本色调。但不容忽视的是,最恨源于最爱,这才是我们理解鲁迅,走进其早期人生观的基点。
鲁迅在其启蒙主义的呐喊遭到种种碰壁之后,便开始追求人生的终极意义,但结果却使作者自身陷入了被怀疑与否定的困境之中。作为启蒙者的夏瑜反被启蒙对象所吃,需要拯救的孩子却由狂人的独白被证实早已怀有了吃人的心思……这些悖谬本身就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人生是如此地荒谬。芸芸众生好比《兔和猫》中的那只兔子,随时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如流星般匆匆,不留下丝毫痕迹。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的一切努力与奋斗有什么作用呢?人的一切所谓理性的探索又能在多大程度上克服人自身的局限,进而解脱人类呢?“我”是《祥林嫂》中唯一对故乡怀有些许旧情而又真正格格不入的“新党”,是唯一能在价值上对故乡的伦理体系给予批判性理解的人物,因而其实质上也是“故乡”秩序之外的唯一具备现代启蒙和改造功能的介子。但面对祥林嫂有无灵魂和地狱的追问,却使“我”先前多年的努力在回到“故乡”的几天内消失殆尽,以致原形毕露——“我”始终走不出与“故乡”的伦理秩序存在“同谋关系”的怪圈。显而易见,鲁迅在这里对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发出了最强烈的质疑和最彻底的否定。
毕竟,鲁迅让老子出了关,人生的荒谬并不排斥对人生的追求,关键在于怎样超越这种荒谬。鲁迅在超越希望与绝望两种主观感受上,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对抗荒谬人生的实践形式——“走”,继续在彷徨中寻求新呐喊支点。所以,“我”再次阔别了离开二十多年的“故乡”,“我”决计明天离开“不投机”的鲁镇(《祝福》),“我”走出酒楼,“倒觉得很爽快”(《在酒楼上》)……
如果我们就此片面强调鲁迅历史虚幻的一面,对其是极不公允的。在《拿来主义》中,鲁迅旗帜鲜明地反对历史虚无主义,而且其早期很长一段时间内对进化论深信不疑:“世事反复,时势迁流,终乃屹然更兴,蒸蒸以致今日!”(《科学史教篇》)但随着时势的变迁,熟谙历史的鲁迅在一次次的碰撞后对自己先前的信仰、奋斗发生了怀疑乃至否定。加以其心态的敏感与多疑,思维的深刻与独到,又使他在无边的黑暗中发现历史的尽头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这让鲁迅痛苦而孤独。但无边的黑暗、虚幻的历史、孤苦的心境反而激起了他与之“肉搏”的决意,要“别有一种意义在”,使自己成为了“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
尚在弘文学院的时候,鲁迅就开始了对人性问题的探讨。因为在鲁迅看来,“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甚至被奴役到给他们以做牛做马的规则,也感激“皇恩浩荡”(《灯下漫笔》)。这便是现实的人性,卑琐而又麻木。阿Q在自造的精神胜利法的不断升级中糊里糊涂地被杀;孔乙己则在受嘲弄而又不自知的境遇里悄然死去……就连“边缘人物”——咸亨酒店的小伙计、《示众》里的“看客”等也都在有意无意地“鉴赏”他人痛苦的过程中得到某种自我满足,而一旦别人的痛苦咀嚼成滓,就立即施以“又冷又尖”的“笑”:这类情感与行为方式表面的麻木、混沌,实际上是显示了一种人性的残忍。
对人性的清醒认识,使鲁迅自觉踏上了改造民性的孤独之路。不同于维新派服从的国民性的提法,“鲁迅则是从广大社会群众自身解放的要求看待国民性改造问题的,他重视的更是国民精神的改造,是个性解放。”[4]130在这种个性解放的核心里,包含着生命意志的极力张扬和精神个性的极度舒展;在这种个性解放的底蕴里,寄寓着义不容辞的责任和粗糙无畏的灵魂。对人生、历史、人性的复杂体验与评判,使鲁迅丰富而又痛苦。在这背后,隐藏着鲁迅早期人生观形成的主客体原因。
家道中落使鲁迅过早认识到世态的炎凉、人情的淡薄。尽管留学日本,受过新思潮浸染,追求个性解放,但旧社会的链条又使他常常在这个问题上挣脱了,在另一个问题上仍然陷在里面,甚至表面上挣脱之时,却又套上了更无形的精神枷锁。这使鲁迅摆脱了因袭重担,但也动摇了他的信仰与追求:连自身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启蒙,到底能有多大的功效呢?但生活离不开信念的支撑和实践的努力,所以鲁迅只能在不断发现灰色后的呐喊和彷徨的两极之间来回摆动。同时,现实生活的动乱黑暗,社会转型的急剧冲击,传统习俗的极端异化,国民惰性的深层积淀……这些共同造成了鲁迅前途的虚妄感,它与鲁迅人格追求的惯性构成了内在的冲突。这种冲突把鲁迅推向了现代悲剧体验者的境地,进而使鲁迅具有了现代悲剧眼光,发现了人生的荒谬、历史的虚幻和人性的堕落与残忍[5]237。鲁迅的最大苦闷正在于他发现这一切,不知前途如何,不能确证希望的有无,却又必须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因为这是他的伟大人格的体现方式,这又是他所感受到的最浓重而又最具现代色调的悲剧人生观。
[1]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王晓明.二十世纪文学史论[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7.
[3]蒋承勇.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现代阐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
[4]郭志刚,孙中田.中国现代文学史 [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