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辉
(西北师范大学简牍学研究所,甘肃兰州 730070)
20世纪初以来,随着田野考古工作的开展,简牍文献不断出土,极大地拓宽了我们的学术视野,更新了传统的认识观念。笔者通过对尹湾汉简武库集簿的梳理分析,试图窥得西汉的武备建设,并以此为切入点,对西汉的武库设置作初步探讨。
1993年2月,江苏连云港市博物馆在东海县温泉镇尹湾村西南约2 000米的的高岭上发掘西汉末至新莽时期家族墓群一处。发掘汉墓6座。出土了大量铜、铁、陶、骨角、漆木、玉、琉璃器和纺织品,发掘了一部《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集簿两千字左右,逐项详列了汉成帝时期东海郡一大型武器仓库库藏兵车器物的名称和数量,它“指标项目甚多,数列明确,为我们深入了解汉代武器装备的情况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弥足珍贵”[1],“为探讨汉代武库制度提供了突破口”[2],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的出土对研究汉代武器装备起了巨大的促进作用。李均明先生认为武库可能是汉朝设于东南地区的大武库,不属于东海郡直接管辖[1]。韩国学者李成珪先生的《前汉帝国中央武库收藏目录之发现——关于尹湾简牍〈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之探讨》一文,推论出该武库为“在长安的执金吾之属官武库令所管辖的汉帝国中央武库”。朱绍侯先生认为《尹湾汉墓简牍》所反映的是东海郡反常时期的档案资料,具有特殊性,不能以此为标准来判断其他文献资料的是非[3]。卜宪群先生认为《尹湾汉墓简牍》对于西汉历史研究更多的还是资料的补充与佐证,但也确实反映了某种非常时期的特殊性,是西汉晚期历史变化的缩影,而非东海郡个案[4]。这些简牍学大家的观点为我们借助尹湾汉简进一步研究西汉历史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汉代中央武库和郡武库究竟有多大,藏有多少兵器,详细情况我们以前所知甚少,但我们从尹湾汉简《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仿佛可以看到汉代的军事规模和实力。
《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记录了汉成帝“永始四年”武库中兵车器的种类和数量,其中皇帝或皇室所用器物都冠以“乘舆”二字,库存武备以“库兵车”称之。如:乘舆弩万一千一百八十一,乘舆弩矢三万四千二百六十五,弩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廿六,弩弦八十四万八百五十三,弩矢千一百四十二万四千一百五十九,弩椟丸廿二万六千一百廿三,有方七万八千三百九十二,战马首铠九万七千五百八十四具[5](P1949-1964)。防护用具有:甲、铠、鞮瞀、铁募、铁股、铁罢、面衣、盾等。集簿记述了鞍鞯两千零八十具,上马鞒八百廿五具。马鞍和马镫,是支持骑兵长时间长距离奔袭作战的重要骑具,能使骑兵更加稳定自如地在马上运用兵器。马鞍具的进步,反映了西汉骑兵作战方式已趋向成熟。
集簿所记兵器中数量种类最多的是弩,总量达五十三万多件,远超一郡武库之所需。弩是对弓的改良,具有更高的技术含量。弓依靠射手的臂开张,即拉即发,而弩由于弩机和弩臂的作用,使开弓和发射可以分开。弩可提前准备,甚至连续发射,穿刺力更大,射程更远,且射手可借助“望山”从容瞄准,命中率更高。随着钢铁箭镞制造技术的不断进步和金属弩机的发明,弩逐渐成为汉代技术最先进、威力最强大的主力武器,并出现了装备弩的专门化部队,属步兵“材官”。汉为此设置了“强弩将军”、“强弩司马”、“强弩都尉”等职。集簿还记有连弩床、运弩车、武刚强弩车等。连弩是具备机动性和强大威力的重武器,武刚强弩车是一种装备强弩并有车盖防护装置的战车。武刚强弩车应该是当时机动性能最好、战斗威力最强的武器。
集簿也记载了其他军车及车具,如“将军鼓车”、“将军兵车”;攻城的“冲车”,冲击敌阵的“轻车”,载重的直辕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车”,鼓舞士气的“鼓车”,可以升降以侦查敌情及从空中突袭敌人的“楼车”、“云车”,以及“车披具”、“冲车铁鞮”等车具和众多攻城、守城的军事物资。集簿中弓弩、环首长刀的使用与骑兵的需要相关,当骑兵与敌人短兵相接时,用刀劈砍更能取胜;当骑兵与敌人远距离作战时,弓弩便发挥了威力。重装甲步、骑兵的出现,弩、长刀与戟、矛、有方等长兵器的大规模配合使用,足见西汉对远距离长途作战的骑兵的重视,也很好地说明了西汉中央军队人数众多和战争规模极其庞大的真实性。
何为“武库”?《中国简牍集成》释为“存放武器装备和军需品的仓库”[5](P1955)。这种仓库,西汉初年就开始营造了,“(高帝七年)二月,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6](《高帝纪下》),并置武库署,设武库令、丞,掌藏兵器。文献记载和出土材料表明,西汉在长安和洛阳都建有储存军事装备的武库,直属中央管辖。武帝征和二年,戾太子遣使者“矫制赦长安中都官囚徒,发武库兵”诛江充。从戾太子“矫制”来看,这个长安武库,可能本应由皇帝直接控制。20世纪70年代,考古工作者曾对长安武库遗址进行发掘。此武库规模宏大,宛若一座小城。库房中存放的刀、剑、矛、戟、镞和铠甲等多为铁制品[7]。洛阳也有大型的军械储备基地。王夫人曾向汉武帝请求封其子为洛阳王,被武帝以“洛阳有武库、敖仓,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传不为置王”[8](《滑稽列传》)为由拒绝了。七国之乱时,周亚夫用赵涉之策,“从右去兰田,出武关抵洛阳……直入武库,击鸣鼓”[6](《周亚夫传》),将兵击吴楚,遂破之。当时双方都把着眼点放在抢占洛阳武库上,足见洛阳武库战略地位之重要。
西汉在西北边郡设有武库,守疆固边,稳定国家。《汉书·成帝纪》注引如淳曰:“北边郡库,官之兵器所藏,故置令。”建始元年,“立故河间王弟上郡库令良为王”[6](《成帝纪》)。据《续汉书·百官志》武库令的品秩是六百石,在县长之上。上郡库令是河间王之弟,该武库规模应该不小。《汉书·武五子传》载:刘长为燕王旦命令群臣曰:“寡人赖先帝休德,获奉北藩,亲受明诏,职吏事,领库兵,饬武备。”可知燕国亦有西汉中央的武库。哀帝初元、建平时,陇西、北地、西河民起义,“攻取库兵,劫略吏人”[6](《梁统传》),说明陇西、北地、西河都设有武库。居延汉简中还有关于酒泉、张掖、居延等边郡武库的记载。
西汉在内郡也设武库,便于调兵遣将,镇压谋反民众。汉代虽实行过十税一,十五税一,但人民负担仍很重,谋反时有发生。如武帝时,宛、楚、齐、燕、赵之间,有“盗贼”攻城邑,“取库兵”谋反[8](《酷吏列传》);成帝时,社会矛盾激化,农民起义和铁官徒暴动连续发生。阳朔三年六月,颍川铁官徒申屠圣等“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九郡”;鸿嘉三年十一月,广汉男子郑躬等“攻官寺,篡囚徒,盗库兵,自称山君”;陈留男子樊等起兵,杀长吏,“盗库兵”;永始三年十一月,尉氏男子樊并等“杀陈留太守,劫略吏民,自称将军”;同年十二月,山阳铁官徒苏令等“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6](《成帝记》);平帝时,阳陵任横“盗库兵”谋反[6](《平帝记》);汉末赤眉军起兵山东,“翼平(治所在今山东寿光县东北)连率(太守)田况……发民年十八以上四万余人,授以库兵”,对付赤眉军[6](《王莽传》),说明翼平郡武库也存有大量兵器。
朱绍侯先生说此武库存有过量兵器与镇压铁官徒起义有关,是反常时期的材料,是有根据的,但我认为它不属于东海郡直接管辖,而是直属于西汉中央。正如李均明先生所言,此武库“官员配置与器材统计皆未见于出土的东海郡其他文书档案”,设置武库都有库令,而在东海郡吏员总簿或吏员设置簿中却并未见有“库令”的设置[1]。简文中“乘舆”指皇帝或中央官署所用器物,似乎也表明皇帝随时会支配这些兵车器具。之所以在远离中央的东南内郡设置武库,或因西汉初期施行的是郡国并行制,地方侯国势力很大,时有不听调遣、自我膨胀、甚至对抗中央之举。经过七国之乱的深刻教训,出于稳定政局维护统治的需要,西汉中后期的皇帝会考虑在内郡设置直属中央的大型武库,以克服地方郡国尾大不掉的隐患。当发生谋反、叛乱时,便于调兵遣将、快速就地“发武库兵”,投入战斗,增强作战效率。由此可以推断,这个位于东海郡的武库当为西汉建在内郡的国家武库之一,它直属中央政府管辖,属“国家武备”,“武库兵器,天下公用”[6]《毋将隆传》),绝非东海郡独用。
哀帝时,曾以武库兵器赏赐侍中董贤、帝乳母王阿舍,“上使中黄门发武库兵,前后十辈,送董贤及上乳母王阿舍。(毋将)隆奏言:‘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大司农钱自乘舆不以给共养,共养劳赐,壹出少府,盖不以本臧给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费,别公私,示正路也’”[6](《毋将隆传》)。大司农秦朝叫“治粟内史”,“掌谷货,有两丞;景帝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6](《百官公卿表》),“掌诸钱谷金帛诸货币”。大司农所掌“诸钱谷”,主要为诸赋 (口赋、算赋、更赋、家庭资产税等)和田租。西汉“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为治库兵车马”[6](《高帝纪》);“有赋有税。赋共车马甲兵士徒之役,充实府库赐予之用”[6](《食货志》);“因井田而制军赋……有税有赋。税以足食,赋以足兵”[6](《刑法志》)。以上文献清楚地指明,赋钱的用途是供应军需,也称“军赋”,“大司农钱”出自“民力”也即民赋,可见,民赋是中央武库经费的主要来源。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秦汉以来尤其是西汉帝国武器装备的技术进步,以及统治者对于政权稳定和国家安全的重视。可以说,汉代从中央到地方基本上建立起了多层次、广分布的武库网络。西汉依靠储备丰富的武库作后盾,加上谋略、兵法、训练、军制等软件,使其具有强大的军事实力。西汉对中央和地方武库的严格掌控,是皇帝独占武力的一种手段,也是弱化地方势力、防止民众谋反、强化中央集权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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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均明.尹湾汉墓出土“永始四年武库兵车器集簿”初探[A].尹湾汉墓简牍综论[C].北京:科学出版社,1999.
[2]卜宪群.尹湾简牍与汉史研究[J].光明日报,1999-04-02.
[3]朱绍侯.《尹湾汉墓简牍》是东海郡非常时期的档案材料[J].史学月刊,1999,(3).
[4]卜宪群.也谈《尹湾汉墓简牍》的性质[J].史学月刊,2000,(5)
[5]中国简牍集成(标注本)[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1.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汉城工作队.汉长安城武库遗址发掘的初步收获[J].考古,1978,(4).
[8]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