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虹,王泽媛
(1.山西大学学术期刊社,山西太原 030006;2.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阅微草堂笔记》是清代鸿儒纪昀晚年所作的文言笔记小说,该作品在题材上以鬼狐神怪为主,记录了纪昀生活时期及前代的各种奇闻逸事,其中有的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有的是亲友、同僚、属下讲的故事,还有的是从古籍中读到的趣事。内容丰富博杂,涉及诗词文章、名物典故、民间风俗、边地景色等等。纪昀相信定命论,有许多谶纬故事发生在纪昀的生活中,耳闻目睹,辄以笔记之。大多都与纪昀的人生经历有关,涉及他的宦海生涯、家庭生活以及下属同僚,对我们了解纪昀生活经历和个人性情无疑是有助益的。
谶纬是中国古代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纬之学是两汉时期一种把经学神学化的学说。“谶”,许慎《说文解字·言部》云:“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1]61是一种隐秘的语言,假托神仙圣人,预知吉凶,告人政事。《后汉书·张衡传》说:“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言,谓之谶书。”[2]1929《辞海》曰:“谶,预言,预兆,如符谶。”[3]谶书是占验书,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方士把一些自然界的偶然现象作为天命的征兆而编造出来的隐语或预言,常附有图,又称图谶。谶的记载当以《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卢生奏录图书之语为最早。“纬”,《说文解字》云:“纬,织横丝也。”[1]347《释名·释典》云:“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4]是相对“经”而言的,是汉代附会儒家经义衍生出来的一类书,被汉光武帝刘秀之后的人称为“内学”,而原本的经典反被称为“外学”。纬书的内容萌芽于伏生的《尚书大传》和董仲舒的《春秋阴阳》,汉武帝以后才出现托名于经书的纬书。谶与纬作为神学预言,在实质上没有很大区别,但就产生的先后说,则谶先于纬。汉以前在燕齐一带的方士中就造有“谶语”。秦始皇时,方士卢生入海求仙,带回《图录》一书,中有“亡秦者胡也”的谶语。《史记》中也载有《秦谶》。汉武帝以后,独尊儒术,经学地位提高,产生了依傍、比附经义的纬书。纬以配经,故称“经纬”;谶以附经,称为“经谶”;谶纬往往有图,故又叫“图谶”、“图录”、“图纬”;以其有符验,又叫“符谶”;以其是神灵的书,又叫“灵篇”。
学界一般认为,“谶”与“纬”在西汉后期合流并称。[5]谶纬以阴阳、五行为骨架,是术数迷信与经学的结合,内容庞杂,范围庞大,其理论框架也相当复杂,包括天人合一思想、灾异祥瑞思想、阴阳五行思想、神仙出世思想以及术数思想等等,内容涉及天文历法、神话传说、古史地理、政治组织、天文象数、医学技艺,乃至大量神仙方术等范畴。[6]虽然谶纬中不乏大量唯心迷信的虚妄之说,但也包含着一些科学因素,已趋天文学、医学、史学、哲学等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雏形,[7]因此研究谶纬文化有助于我们了解它对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华民族心理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其中有解经的文字,有古代的神话传说,有天文、地理及历法等自然科学知识,但它的核心则是神学。在谶纬中,孔子被塑造成一个能知过去、未来的伟大的“神圣”,并说孔子是“为汉制法”的神人。谶纬神学的理论基础是天人感应论。谶纬中的“天”即上帝,是最高的神,有意志、思想、感情,能赏罚。天的意志通过阴阳五行和天象的变化表现出来。按阴阳五行和天象的变化,可以占验吉凶祸福,了解“天意”。谶纬中,天人感应论被广泛应用,比附得十分细密,也极为烦琐。
谶纬文化是由文人逐步走向平民,宋代笔记小说中多有记述。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费尔德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中提出“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概念。葛兆光先生在《中国思想史》中指出,这两个概念应用到中国古代的思想中应该有所修改:“‘大传统’在我们这里是一个时代最高水准的思想与文化,其代表是一批知识精英,但它们未必是社会的‘上层’,也未必能够成为‘正统’,除非他们的知识与权力进行过交融或交易,而形成制约一般思想的意识形态;而‘小传统’的人员构成并不仅仅包括一般百姓,还包括那些身份等级很高而文化等级很低的皇帝、官员、贵族以及他们的亲属,他们并不以文字直接表述他们的思想,而只是在行为中表现他们潜在的观念,他们并不以思想和文化活动为职业,因而不大有那种思想与文化的焦虑,更注重实际社会和生活的具体问题。”[8]
谶纬之学出现于汉代,是为统治阶级的政治服务的。从最早的“河图”、“洛书”开始,谶纬就与政治密切相关。日本学者安居香山曾经指出中国古代谶纬中天文的主要特征为:“它的内容都与政治有关,并且提出了与国家、社会或者统治者密切关系的问题,而不是与个人命运和吉凶有关的预言。”[9]谶纬大多与天象有关,写的大部分都是统治者的事情,这种记载在史书中很常见,而在笔记小说中逐步转变为小传统,多数与个人命运紧密相连。大传统的一些思想与方法流传到民间,为方术、相术所接受。
“符号学是一种关于传播方式或传送系统的方法论研究。谶纬属于中国古典民俗符号中的非言语系统。”[10]中国古代根据“症候”、“征兆”、“迹象”,然后作为“符号”,再做出一系列的答案。这些都是古代民俗符号应用的先例。
神学预言学的“谶纬”之说兴起于东汉,这是一种预测吉凶的宗教性预言和隐语,编造“符命”、“图谶”、“图纬”等文字符号解说神异怪诞之“卦象”,大肆传播符瑞灾异、圣人感生、神仙方术、禁忌巫术等迷信思想。凡是动土、迁居、祭祀、丧葬、嫁娶、入官、诸行行事等等都要用占卜术择吉时日,祭祀神灵,民间迷信泛滥成灾。从此国家宗法性宗教法典化,迷信活动上行下效,民间信仰浸入民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大量的民俗符号,广为传播,甚至流传久远。
中国古代创造的类似“符号”的传统词汇,如:符、兆、梦兆、图等近似标志、图像、象征等符号表现体的概括。民俗符号以它的“合理性”,遵循着民俗的传统规则,发挥着它的交流功能。古代人经常依靠民俗符号提供的民俗材料指导自己的生活,按照民俗材料确立的因果秩序去处世。
民间信仰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之中,在民众中自发产生的。而谶纬在民俗信仰中属于预知信仰,钟敬文先生认为:“预知信仰是根据自然现象或人的行为表现,推测人物或事物将要发生的变化,以便探知神的态度,预卜吉凶、命运好坏。分为预兆、预言和占卜三类。无论是哪种预知活动,都是利用相应的方法探知未来,力图防患于未然,对厄运、灾异有所回避或防范,在心理上得到一定慰藉。”[11]
兆,又叫做“象”、“征候”。《说文》解释是“灼龟坼也”。兆字是从龟甲被火烧而出现的龟裂纹状象形而来,可见最早的占卜方法正是依据龟裂纹状的不同现象确定吉凶祸福的。以后发展引申为事物产生的某些征候或迹象,预示的都是兆,通常称为“先兆”、“预兆”或“兆头”。
1.诗谶
“诗谶”是谶纬的表现之一,以诗的形式发挥演绎谶的印证。从本质上说,它是谶,从形式上看它是诗。作者一般是文人学士,吟诗本是抒写怀抱,而不是为了预言,但信笔而为,却不幸言中在日后与自己或他人生死攸关的事情。当然其中不乏偶然因素,也有后人的附会,但又与个人经历有着密切关联。因为它本身并无预言吉凶的目的,所以严格地说,只能算作谶谣的一种变形。[12]但诗既抒情言志,就与个人经历有关,所以有时也与其命运有关联。谢贵安先生认为:“将谶的神秘性、预言性附会到文人诗词上,就是诗谶。”[13]作者所赋之诗,无意中有预示后事的征兆。其中自然有许多迷信色彩。从叙事角度来看,可以把诗谶当作一种特别的伏笔,从而增加了故事发展的传奇性。
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将谶寓于诗中,既能满足他作为文人对文采的追求,又丝毫不减谶的本质,偶然作诗来预示自己未来的命运。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余为人题《蕃骑涉猎图》曰:“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于西域。
又董文恪公尝为余作《秋林觅句图》。余至乌鲁木齐,城西有深林,老木参云,弥亘数十里。前将军伍公弥泰建一亭于中,题曰“秀野”。散步其间,宛然前画之景。辛卯还京,因自题一绝句曰:“霜叶微黄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谁知早作西行谶,老木寒云秀野亭。”[14]15
乾隆三十三年(1768)纪昀的姻家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亏空库银,收受盐商价值万余之古董,要被抄家,纪昀因“漏言”的罪名而被贬谪至乌鲁木齐,当他到了乌鲁木齐之后,才发现自己贬谪之事在此前的诗歌中是有征兆的,即所提及的“西行谶”。于是,他想到“事皆前定”,此后他调整自己一蹶不振的心态,豁然开朗,曾说“始知人生有数,早兆于十载之前矣。”他通过自我宽慰,认为既然命该如此,就随遇而安了。当他在数十年之后回忆这段被贬谪的经历时,对自己能走出人生的低谷也是颇为感慨。
诗谶经常预示死亡。纪昀的侍姬沈明玕,粗知文义,也能以常言成诗。夏夜月明,窗外夹竹桃盛开影落枕上,沈作《花影诗》:“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14]508吟诗后第二年病殁。她的婢女玉台也相继夭逝。纪昀认为,“两处空花,遂成诗谶”。[14]508
纪昀的老师何励庵先生,仕途坎坷,贫病以终。一日作《咏怀》诗曰:“冷署萧条早放衙,闲馆风味似山家。偶来旧友寻棋局,绝少余钱落画叉。浅碧好储消夏酒,嫣红已到殿春花。镜中频看头如雪,爱惜流光倍有加。”[14]503给纪昀题于扇上。纪昀之父姚安公见之说:“何摧抑哀怨乃尔,殆神志已颓乎?”果然这年夏秋间谢世 。纪昀认为:“古云诗谶,理或有之。”[14]503咏怀诗抒发情怀,当身体感觉不适时,就不免流露颓废伤感,读者就会感觉到诗歌的忧生之情,诗歌暗含着死亡的预兆。
2.神谶
神谶又称为求签,指的是通过求签的方式让神仙预示自己或别人未来的命运。迷信的人在神佛面前抽签来占卜吉凶,是中国的民间习俗,是占卜的一种形式。《说文》:“谶,验也。”又云:“签,验也。”因此“谶”与“签”可以互训,凡是神的示言或者征验之书可谓之“谶”,也可称之为“签”,求签一般在佛庙道观神祠中进行。李亦园先生说:“由于签诗内容较多模棱两可的含义,并用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对知识分子来说,就形成对签诗内容把玩推敲的风气,有时变成一种艺术活动,而不完全是占卜的举动了,至于对非知识分子而言,他们依赖认识文字的人代为解释签诗的内容,因此,他们对签诗占得结果的信任,已不仅是对神的信心,而是同时把对文字及知识分子的尊敬都加添进去了。”[15]《槐西杂志》(二)中侍姬郭彩符曾祈签关帝:
侍姬郭氏,其父大同人,流寓天津。生时,其母梦鬻端午彩符者,买得一枝,因以为名。年十三归余。生数子,皆不育;唯一女,适德州卢荫文,晖吉观察子也。晖吉善星命,尝推其命,寿不能四十,果三十七而卒。
余在西域时,姬已病瘵,祈签关帝,问:“尚能相见否?”得一签曰:“喜鹊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有归心。绣帷重接鸳鸯带,叶落霜雕(凋)寒色侵。”谓余即当以秋冬归,意甚喜。时门人邱二田在寓,闻之,曰:“见则必见,然末句非吉语也。”后余辛卯六月还,姬病良已,至九月,忽转剧,日渐沈绵,遂以不起。
殁后,晒其遗箧,余感赋二诗,曰:“风花还点旧罗衣,惆怅酴醾片片飞。恰记香山居士语:‘春随樊素一时归。’(姬以三月三十日亡,恰送春之期也。)百折湘裙飐画栏,临风还忆步珊珊。明知神谶曾先定,终惜‘芙蓉不耐寒’。”(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寒山子诗也)即用签中意也。[14]304
郭彩符是纪昀一生之中颇为钟爱的侍妾,其女纪韶华嫁卢荫文,卢荫文的祖父卢见曾为两淮盐引案的主角,纪昀就是因为给他“漏言”而被贬西域。纪昀谪戍西域的四年间,郭氏因纪昀被贬谪是因为女儿,抑郁而死。她的离世使纪昀悲伤不已,不仅赋诗来表示对她的怀念,还从中找到神谶作为她离世的依据,“叶落霜雕(凋)寒色侵”,纪昀认为“明知神谶曾先定,终惜‘芙蓉不耐寒’”。
3.图谶
图谶是古代方士或儒生编造的关于帝王受命征验一类的书,就是将图画与文字相结合,对某个重大事件进行描述,很少有人能够参透其中的玄机。等到事件发生之后,人们再结合图文时,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图文中所表达的意义,多为隐语。图谶始于秦,盛于东汉,如《后汉书·桓谭列传》曰:“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2]961后来,这些图谶有些散佚了图画,有的缺失了文字,古代小说中的图谶形式远比它丰富。纪昀在《如是我闻》(一)也有类似的拆字游戏: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权舆矣。汉代图谶,多离合点画。至宋谢石辈,始以是术专门,然亦往往有奇验。
乾隆甲戌,余殿试后,尚未传胪,在董文恪公家,偶遇一浙士,能拆字。余书一“墨”字。浙士曰:“龙头竟不属君矣。里字拆之为二甲,下作四点,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点庶字脚、上吉字头,是庶吉士矣。”后果然。
又戊子秋,余以漏言获谴,狱颇急,日以一军官伴守。一董姓军官云能拆字,余书“董”字使拆。董曰:“公远戍矣,是千里万里也。”余又书“名”字,董曰:“下为‘口’字,上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为‘夕’,其西域乎?”问:“将来得归否?”曰:“字形类君,亦类召,必赐还也。”问:“在何年?”曰:“口为‘四’字之外围,而中缺两笔,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为辛卯,‘夕’字‘卯’字偏旁,亦相合也。”果从军乌鲁木齐,以辛卯六月还京。
盖精神所动,鬼神通之;气机所萌,形象兆之,与揲蓍灼龟事同一理,似神异而非神异也。[14]136
纪昀对汉代图谶的拆字术很熟悉,并联系自身经历,以神其说。乾隆十九年(1754)纪昀参加殿试后,一浙士为其拆字算命,纪昀写一墨字,浙士拆字为二甲第四,必入翰林,为庶吉士,纪昀最终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三十三年(1768),纪昀的姻家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亏库银,要抄家法办,纪昀通风报信获罪,羁押其间,一董姓军官为纪昀拆字算命,算出了被谪戍的地点及被召还的时间,最后全部应验。
纪昀认为人的精神有所动,鬼神便会与你相通;气机有所萌发,形象便有了预兆,这看起来神奇其实并不神秘。
4.语谶
语谶,一是指善于占卜之人或是神人说出来的关于某事的进展或与某人的命运相关的话语,但其中的玄机只有占卜之人或神人懂得,普通人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事后人们才会真正明白那些言语所指的具体内容;二是指某人的言语无意中暗示出自己的命运,虽然有的话语是某人随便说出来的,或者是某人自己的肺腑之言,但最后的结果却应验了它所说的内容。
《槐西杂志》(三)中纪昀之侍姬沈氏有一语成谶之事:
侍姬沈氏,余字之曰明玕。其祖长洲人,流寓河间,其父因家焉。生二女,姬其次也。神思朗彻,殊不类小家女。常私语其姊曰:“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其母微闻之,竟如其志。性慧黠,平生未尝忤一人。初归余时,拜见马夫人。马夫人曰:“闻汝自愿为人媵,则媵亦殊不易为。”敛衽对曰:“惟不愿为媵,故媵难为耳。既愿为媵,则媵亦何难!”故马夫人始终爱之如娇女。尝语余曰:“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亦竟如其志,以辛亥四月二十五日卒,年仅三十。[14]278-279
沈明玕曾说不愿做田家妇,愿为贵家媵。愿40岁以前死去,年轻美貌人悼惜她,不愿年老衰颜白发时死去。私语成谶,全部应验。
5.梦谶
梦谶,就是在睡梦中梦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或者话语,这些事物或者话语预示着某人的命运或是某件事情的进展情况及结果。梦谶犹梦兆。
梦在古代就有多种解释,《说文·夕部》曰:“梦,不明也。”[16]《列子·周穆王篇》云:“昼想夜梦,神形所遇。”[17]这里,“梦”有“想象”之意。《墨子·经上》曰:“梦,卧而以焉然也。”[18]这自然指的是睡眠时的精神活动。梦境是人在睡眠时出现的一种虚幻的生理现象。因而,广义的梦就包括了梦境、幻觉、错觉等人的虚幻的精神现象。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梦谶主要是人在睡眠中出现的与自己或他人相关的,日后一一实现的谶纬方式。
汪编修守和为诸生时,梦其外祖史主事珥携一人同至其家,指示之曰:“此我同年纪晓岚,将来汝师也。”因窃记其衣冠形貌。后以己酉拔贡应廷试,值余阅卷,擢高等。授官未谒时,具述其事,且云衣冠形貌,与今毫发不差,以为应梦。迨嘉庆丙辰会试,余为总裁,其卷适送余先阅,复得中式。殿试以第二人及第,乃知梦为是作也。[14]537
纪昀在科举考试中经常评卷或任总裁官,于是参加考试的人就梦见他了,是真正梦见了,还是阿谀之辞,很难断定。但考生梦见主考官,也算是日之所思、夜之所梦吧!梦想是人生理想的表达方式。梦常常是愿望的满足,是主观意图的显现。人们总是对梦做出符合自己愿望的解释,促进事态向着自己的愿望发展,这就是梦谶应验的原因。
梦带来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成为对命运的预示。心理学将这种情况称为“自我实现预言”,因为这个梦让人产生了希望、信念,给人精神鼓舞,于是努力追求希望和梦想,结果就实现了这个预言。读书人在梦境中寻求精神寄托,描绘理想蓝图,实现人生价值。[19]
梦象预示人的吉凶祸福,梦中诵诗是梦谶与诗谶的结合体。《如是我闻》(三)中有纪昀之侄的故事:
亡侄汝备,字理含。尝梦人对之诵诗,醒而记其一联,曰:“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讶其非佳谶。果以戊辰闰七月夭逝。后其妻武强张氏,抚弟之子为嗣,苦节终身,凡三十余年,未尝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媪能言之。乃悟二语为孀闺独宿之兆也。[14]189
诗联描绘的梦象是解梦的重要线索。莺花春梦夫妻的幸福生活短暂,沉沉风雨度日如年是对孀闺独宿生活的描绘,梦兆不幸都应验了。梦谶这种带有民俗信仰意味的预兆,预示人的命运和故事发展的趋向和结局。
数,全称应叫做“术数”,俗称“算卦”。《周易·说卦》中所说的昔者圣人作易,“幽赞于神明而生耆,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20]卦是“象”,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兆”。它是指天地万物变化之体而言,同时它是用一种记形符号的排列表示出阴阳五行的。
1.相术
“相”字在汉语中意思颇多,其中“相貌”一词用得较多。旧时迷信通常以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之类,来测定其贵贱安危,吉凶祸福,被称作“相术”,而做这一行当的人通常被称作“相士”。中国有久远的相术历史,“相人之法,见于《左传》,其书《汉志》亦著录。惟太素、揣骨亦莫明所自起。”[14]494纪昀不明揣骨之源流。
《滦阳续录》(一)中有瞽者郝生揣骨算命之事:
嘉庆戊午五月,余扈从滦阳。将行之前,赵鹿泉前辈云:有瞽者郝生,主彭芸楣参知家,以揣骨游士大夫间,语多奇验。惟揣胡祭酒长龄,知其四品,不知其状元耳。在江湖术士中,其艺差精。郝自称河间人,余询乡里无知者,殆久游于外欤?郝又称其师乃一僧,操术弥高,与人接一两言,即知其官禄。久住深山,立意不出,其事太神,则余不敢信矣。[14]494
揣骨是相术的一种。揣摸人的骨骼,据其高低、大小、长短等以推断人的贫富、智愚、贵贱、寿夭。揣骨者郝生技艺差精,但他的老师技术很高,与人说一两句话就知其官禄,纪昀不相信揣骨算命之术。
2.扶乩
扶乩又名扶箕、扶鸾等,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占卜方式,扶即扶架子,乩指卜以疑问。一种求神降示的迷信活动。在烧香膜拜之后,将木制的丁字架放于沙盘上,由两人各扶一端,依法请神,木架的下垂部分即在沙上画成文字,作为神的启示,从而来预示人的吉凶和未来之事。
纪昀本人也善此术,在《滦阳消夏录》(四)中他谈到亲自扶乩的体会:
余稍能诗而不能书,从兄坦居能书而不能诗。余扶乩,则诗敏捷而书潦草;坦居扶乩,则书清整而诗浅率。余与坦居实皆未容心,盖亦借人之精神始能运动。所谓鬼不自灵,待人而灵也。蓍龟本枯草朽甲,而能知吉凶,亦待人而灵耳。[14]64
纪昀认为扶乩是借人之精神,待人而灵,是离不开人的操纵,善诗者诗写得好,能书者字就写得好,扶乩是扶乩者本身才能的发挥,不是鬼神的力量。纪昀对此术有客观的认识:“故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唱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14]225
科举考试决定读书人的命运,也深刻影响着士风民俗。《滦阳消夏录》(四)中纪昀之父姚安公扶乩叩问科名:
姚安公未第时,遇扶乩者,问:“有无功名?”判曰:“前程万里。”又问:“登第当在何年?”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意谓或当由别途进身。及癸巳万寿恩科登第,方悟万年之说。后官云南姚安府知府,乞养归,遂未再出。并前程万里之说亦验。[16]63
纪昀之父姚安公问功名,乩判曰:“前程万里。”后远任云南姚安知府。问何年登第,判曰:“登第却须候一万年。”及癸巳万寿科登第,方知万年之意。乩示有一定的模糊性。“万年”既可以理解为此途不通,遥遥无期,也可以理解为万寿科登第,体现出解释乩示的灵活性。康熙五十一年,清圣祖六十大寿,在各省士子的要求下,特开万寿恩科。求仙者对诗推敲把玩,对诗的弹性或扭曲的解释必然能与其中一种解释巧合。乩判提供的是隐晦的信息,经诠释者曲折的解释才能与事实对应,这样的判词就很少有推翻之虞。扶乩者要善言善辩、善于附会,要有丰富的阅历和心理知识,不然就会与求卜者的愿望不符。所以降坛诗语意朦胧,建立在求卜者心理需求的基础上,理解时便可左右逢源了。人们总是以自己的愿望来解释乩示,以满足自己的心理需求。[21]
从《阅微草堂笔记》的谶纬故事中,不难看出纪昀及家人所经历的宦海浮沉及生离死别,使他不断地探求命运,最后都将这些归结为宿命、天命来聊以自慰。纪昀相信定命论,所以记下了谶纬故事。中国古人相信“天命观”,孔子认为对于命运,要尽人事而听天命。“天命”决定了人生的起落浮沉、顺利困厄。对于天命这种类似宗教的超自然的存在的恐惧和信仰,同样也产生了某种禁忌,对日常生活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语言禁忌催生了谶语。一语成谶反映了人们心中的禁忌心理。基于禁忌的不可抗拒性,人们才会被其所威慑。处于对禁忌的信仰,人们力求合乎禁忌,敬仰权威,达到避凶求吉的目的。
谶纬文化对志怪笔记小说的叙事是有深刻影响的。谶纬所表现出的内容多荒诞不经、虚伪诡异,由于谶纬所表现内容的独特性,所以谶纬在叙事上也有其独特的叙事模式。笔者以《阅微草堂笔记》为蓝本来分析其中谶纬故事的叙述模式与功能。
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根据谶纬与故事主旨关联度的大小,可将谶纬故事的叙事模式概括为两种形态:整体性的全局谶纬叙事模式和片段化的局部谶纬叙事模式。整体性的全局谶纬叙事模式指的是横跨全篇,往往在作品的开头就设置谶言,在行文过程中慢慢显现或到结尾时才应验的故事模式。整体性的全局叙事模式对整个故事的结构来说,起到串联全篇的线索作用。片段化的局部谶纬叙事模式,指的是散落在各个部分之中,设下的谶言到应验之间的间隔距离在整个故事的结构安排中只占一部分,跨度较小。片段化的局部谶纬叙事模式对整个故事影响不大,只在某些部分出现,延续不长就结束了,或者它只是作者用来表现小说中人物性格的一种方法,是故事情节展开的一种途径。下面简要对其中的两种叙事模式作一阐述。
1.整体性的全局叙事模式
整体性的全局叙事模式通常把含有寓意的话语或者梦的方式当做谶言,作为一条潜在的线索,贯穿在结构之中,不时给予呼应。当故事写到结尾,这条时隐时现的线索完全浮出表面回应开首,使故事形成一个框架,进而交代情节的归属,实现叙事结构上的总呼应。谶纬故事一般分为三个阶段进行叙事,即神启、预言、应验,但神启有时候是隐藏的,预言话语对全文起到提示和纲目的作用,应验过程则是故事的主干。因此,与命运判语一样,它既可以作为小说的整体纲目,也可以充当小说中的伏线。例如《如是我闻》(一)中记录纪昀在获取功名前浙士给他测字和被流放至乌鲁木齐前姓董的军官给他拆字,最后预测的话语一一得到验证就是全局性的叙事模式,浙士测字和军官拆字所说的谶言,贯穿于整个故事情节之中,最后预言应验。
2.片段化的局部叙事模式
谶纬故事在叙事模式中展现出往往是片段化的特征,谶言在其中只是文中的一部分,不是其全部内容。在《槐西杂志》(二)中纪昀记叙他所钟爱的侍妾沈氏时,谶言就在其中只是占了一部分,来表现沈氏对美好青春的珍爱,她曾说过愿在40岁以前美丽地死去,不愿在衰颜白发的老年时死去。只表现她爱美的性格。
总体来说,整体性的全局叙事模式的价值表现在对整篇故事的整体把握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对读者来说,能够产生悬念效果。片段化的局部叙事模式应根据故事的需要灵活设置,易于驾驭。
1.谶纬完善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文学作品思想的传达和艺术的体现都离不开文学形象的塑造。谶纬故事自然也避免不了涉及人物,谶纬对人物形象进行了修饰和扩充,放到更加合适的位置出现,用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在谶纬故事中充分暗示了人物的命运或者人物的性格,使人物形象变得更加丰满。小说家通过谶来表现人物性格,营造艺术氛围。
《槐西杂志》(二)中是借用谶纬之言来突出纪昀所钟爱的侍妾沈氏的性格特征的。沈氏可以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之中,安于命运,甘愿做媵,通过她自己的谶语以及最后的应验突出地反映了她的性格特征,爱美丽、爱富贵,性慧黠,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2.谶纬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
谶纬文化最早的形态是预知未来的巫术文化,相应的谶纬叙事对小说情节的发展也具有预示的作用。谶言由于具有神秘的暗示性,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设置了悬念,埋下了伏线,有利于调动读者的阅读热情。
谶纬叙事对小说的整体构思、悬念设置都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古典小说的谶纬叙事风格。特别是在一些具有艺术性的小说之中,谶言作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完全融化到整个小说结构的建构之中,使小说故事中的历史背景、情节结构、人物情感、命运结局完美结合,作品也因为谶纬叙事的注入产生了神奇的艺术效果。
3.谶纬深化了主题
在《阅微草堂笔记》谶纬故事中突出的主题是定命论,谶纬叙事深化了命定的观念。纪昀在《滦阳消夏录》(六)中认为“事皆前定,岂不信然”。在《阅微草堂笔记》之中始终贯穿着这一定命论的思想,认为自己贬官到乌鲁木齐是命运的安排,是不能改变的事情,自己应该调整心态去适应环境,安之若素才是应该有的精神状态。在书中谶纬故事所反映的“事皆前定”的主题思想在每个故事中都有所涉及。纪昀的爱妾郭彩符、沈明玕在40岁之前就死去了,并且都有神谶、语谶预示,一方面表现出封建社会妾媵的命运,另一方面定命论可以缓解纪昀内心的伤痛。“实质上,所谓感伤、忧伤、幽怨,无论中西,都是文雅、舒缓的‘文人式’审美与表达模式。”[22]
虽然谶纬文化是一种迷信,但是在中国古代人们总是希望尽快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在现实生活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谶纬似乎预测了人的命运。即使得到的是不好的信息,也可以使人们在不安的等待中得到虚幻的安慰,加上宿命论在其中加以调节,反而可以使古人能坦然面对人生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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