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诗 越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玉溪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
“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这一研究课题的提出,使中国现代市镇题材的小说明显区别于都市小说与农村题材的乡土小说,呈现出了自身鲜明的独立品格。从中国现代社会的存在模式来看,市镇是介于都市和乡村之间的存在,是乡村的扩大、都市的缩小,由于处于这一独特的中介位置,在与其他二者的比照中,市镇就呈现出传统与现代、新与旧、城与乡等共存兼容的特性。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作为一个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空间书写,使市镇作为空间场景却又包含了“时间”的意义。市镇进入中国现代小说书写,标明故事发生的地点、组织情节、结构故事,蕴含了历史时代、文化审美、社会现实,以及作家的思想情感等大量的信息与内容。这也进一步表明了市镇叙事文本是内涵丰富的文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对作品进行解读与阐释。
市镇作为中国现代小说文本中的一个地域空间,在文本叙事中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标明故事发生的地点,但它在文本中的意义又不仅仅止于“地域空间”。“市镇”的功能超出了文本。市镇既是作家的想象空间也是其叙事资源。市镇承载了丰富的意义与内涵,它不仅是静态的地理概念,还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历史范畴。它既是一种地理意义上的现实区域,也是精神意识层面上的一种文化符码,其丰厚的内蕴涉及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人类学等诸多领域,包含了多重语义空间。它能给人以遐思与想象,既呈现了地域特点和文化内涵,又包含了现代性质素和都市文化的内涵,还与传统文化息息相依。对中国现代市镇小说不同角度和层次的诠释,就是为了呈现现代市镇这一特定时间与空间下的文学书写,及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价值与意义。
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是现代作家对特定地域空间的想象与表达。在中国现代市镇小说的文本里,市镇不仅仅是故事发生、人物活动的背景,而且成为了小说叙事的主体,参与叙事进程、推动故事发展。如鲁迅笔下的鲁镇,就不仅仅是个被强调的叙述背景或故事的发生地点,而是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文本角色参与了市镇叙事的书写进程,它成为了中国几千年来的社会缩影与民族象征,是一切封建正统文化积淀的底层,如宗法观念、盲目排外、男尊女卑、等级家长制等,都在鲁迅的市镇叙事文本中有所呈现。
中国现代小说里的市镇有独特的文化物化形态,如市镇的城垣、街道、楼阁、庙宇、祠堂、学校、药铺、茶馆、酒肆、民居、作坊、店铺,等等。当然,这些既有当下新生的,也有历史遗留的。正是这些各式建筑筑就了市镇特有的形象与身份,是市镇有别于乡村的立体文化形态,这些设施对应着个人的日常居住,群体的管理和安全,精神追求(或大众休闲),生活消费等功能,因多直接面对公众,所以更多地呈现了群体化的文化心态。而市镇独有的空间地理结构、经济政治结构、制度风俗结构、文化精神结构等,又构成了市镇有别于都市、不同于乡村的特色和风格,以市镇为参照的书写就衬托出了都市的繁华现代和乡村的萧条落后。
从中国现代小说来看,由于语境的隔离与区域的阻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导致了都市、市镇、乡村三者的叙事内容的不同与迥异的风格特色。如市镇里的茶馆酒铺多是信息集散、舆论流传、纠纷调解之处,本身就是一个独立自存的存在,这里五方杂处、鱼目混杂,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各种歪门邪道包罗万象,真可谓是集中化了的人间舞台,标示了市镇的普遍化存在,同时又具有中心地位。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在沙汀的市镇作品里表现得特别明显,如他的《淘金记》《在其香居茶馆里》《公道》等市镇小说的茶馆酒肆都体现了此特点,另外张天翼的《清明时节》也有此内容的鲜明呈示。作家对此的描写,折射了独具市镇特色的世态人情,沾染着浓厚的功利色彩,也糅合了作家自己的记忆、经历、体验和思考。市镇作家对此内容的呈现,表达的是对群体性悲剧生存的批判,是对独具市镇时空内涵的人的存在的再现。而老舍笔下的都市里的茶馆酒店则成了都市文化和都市生活的一部分,既是文本的故事背景或叙事空间,成了精神文化的载体,也是都市社会生活与文化心理的缩影,呈现了都市特有的符码信息与象征性内涵。市镇人由于少束缚、少规范,因而居民多在茶馆酒肆里作乐消遣以寻求寄托,以“悠闲”、“自足”为乐,享乐信仰是市镇居民精神指向的延伸。都市人工作繁忙、精神紧张,还有快节奏的生活,因此需要释放、补偿,以寻乐来忘却束缚规约和缓解悒郁压抑。而在农民的生活理念中,没有休闲,不懂享乐,只有强体力劳动之后的短暂休憩,农民被整日拴在土地上,这是农民祖祖辈辈的生活轨迹。相较于都市人与农民而言,市镇居民在生活上具有更大的灵活性、活动性和自由度,少成规制约,有较多的闲暇时间。
从都市、市镇、乡村三者之间在经济情形、意识形态等方面来研究,三者各自承载了不同的社会、时代、历史、文化等方面的作用和信息,中国现代小说对此有鲜明的呈现。从日常认识上来看,都市体现在生活方式上是鲜明的异质性,都市生活复杂多样,是多种生活样式的聚合体。相较而言,乡村生活仿佛是同质的、单一的,农民终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着自然界四时节气的变化。市镇与之相比,没有都市生活的丰富多样,而又比单一的农村生活要多元化。作为中国现代市镇小说文本里的市镇,与乡村相比,交通更为便利,信息更为快捷,接受新事物更快,文明程度更高,有更便利的变化进步条件。市镇与之相比,呈现最明显的特征是都市现代化物质文明传播到了市镇,而由于当时经济发展所限,这些象征现代化的都市物质文明还未影响、传播到落后的乡村,市镇现代化的典型标志有:如汽车、轮船、小火轮等便利交通工具的使用;电灯、电话等现代化生活工具的出现;洋布、洋油、洋火等日常生活用品的使用。当然这些物质文明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市镇里就表现得更为明显,如茅盾、王鲁彦、施蛰存、罗洪等作家的作品里都有所表现。市镇由于地理位置上更靠近乡村,因此,与都市相比,对传统则更固守。在文化物态方面,市镇追慕都市,归趋现代,又成为现代都市文明的接受者、传播者,是农村触及现代化的中转站。与乡村相比,市镇人的生活方式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从事农业生产,有工商经营、货物流通等方面的经济活动。相对来说,内地市镇在经济氛围上表现得不是太明显,更多的表现在茶馆酒肆、小店铺等的消费性经营活动上。而在王鲁彦、茅盾、叶圣陶、罗洪等对沿海市镇进行书写时,经济活动就表现得较为明显。如王鲁彦的市镇作品写到类似松村这种小地方,也会有几家辗米坊及商店等为了营利相互竞争、彼此倾轧。《许是不至于罢》(王鲁彦)里写到王阿虞的富有时,“他现在在小碶头开了几片米店,一片木行,一片砖瓦店,一个瓦厂。除了这自己开的几片店外,小碶头的几片大店,如可富绸缎店,开成南货店,新时昌酱油店都有他的股份……新开张的仁生堂药店,文记纸号,一定也有他的股份!”[1]茅盾的《林家铺子》里的林老板的店铺就是一家“洋广货店”,小说就以商业经营来反映社会时局、摹写现实生存。从洋货冲击、农民破产、高利贷盘剥、同行的恶意竞争、腐败势力的敲诈勒索等复杂的社会现象着手,来反映市镇的商业活动及市镇小商人的艰难处境,从经济的发展变化来反映社会的发展趋势。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林家铺子》又可堪称中国现代市镇政治经济表现的形象摹本。叶圣陶在《多收了三五斗》里就写到了外洋的火轮船运来的洋米、洋面等对市镇经济及民众生活的影响。罗洪在《春王正月》里表现出的经济意识更明显,市镇商人程之廉已开始做公债生意,小镇人也将平日赢余的钱投入“协大”赚取利钱,这一经济活动就类似于今天的“集资”分红。当然,即便是这样,市镇商业经济活动与大城市相比依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现代市镇更多的是受传统农业文化积淀的影响,正因为这样,保守、惰性、沉滞、安逸等就成了市镇文化生活的一个明显特征。这恰如学者解志熙在研究了现代市镇小说代表作家师陀的小说《果园城记》后所得出的结论:“虽然历经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但果园城人的‘生活样式’并无真正的改变,而且绝大多数果园城人也没有改变其‘生活样式’的自觉。”[2]而都市由于商品经济的发达,多职业、多需求就呈现出都市生活的开放性特色,乡村由于经济自给、需求自足,封闭性则成了乡村的代名词。从以上对中国现代都市、市镇、乡村三者间的比照描写与叙述中可以看出,市镇向前看是都市,向后看则是乡村,过渡性与中介性成了其特色与标识性内涵。乡村常常是通过市镇来接近都市现代文明的,市镇成为了现代化进程途中的中转站和连接点,同时也由于地域上的特定阈限与影响,乡土文明对其有羁绊,而现代文明对其又形成牵引与导向作用。因而,市镇表现在文化上,就呈现出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鲜明特征。
中国现代市镇作家多、作品量丰富。表现在创作上,中国现代市镇小说就呈现出了丰富多样的叙事技巧,如不可靠叙述、陷阱叙事、儿童视角等在市镇叙事作品里都有鲜明的呈现。另外,市镇小说里还塑造了众多颇具特色的人物形象,如士绅、知识分子、官僚等人物形象。这些叙事策略与艺术技巧的运用,既是文本丰富内涵的呈现,又是作家独特艺术探索的表达。新颖独特的叙事模式和圆熟多变的创作技巧,使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得以完美地结合,并呈现了文本形式与内容相互依存的意义与价值。
从大多数中国现代市镇作家的阅历上来说,他们基本上都不是一直固守在故土,都曾经离开过故乡,走进都市,深受现代理性文明的影响,这种经历后来就投射在了他们的创作上。因此,市镇叙事的作者们常常成了传统文化的对立者和现实秩序的挑战者。中国现代市镇小说的叙事角度既是向后看的又是向前看的,这种叙事角度对作家来说是矛盾的。如师陀对乡愁的叙述是少眷恋多批判,有返回的冲动,也曾做过返回的努力,但回去后感到的是痛心和失落,正如邱诗越评论师陀在他的市镇代表作《果园城记》中所表露的矛盾心态:“师陀的小说集《果园城记》承载了丰富的内涵,呈现了一个独特的文本世界。小说写出了作家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批判与无奈,同时又流露了在失望中的些许期待以及对现实理性思考后的彷徨。”[3]沈从文的乡愁是对自己需要一个归宿的表达,希望返回到理想化的过去,因此,他的返回更多地表现出留恋与不舍。作家对叙事视角的选择就是其感受时代、思索现实、生活体验及思想情感等的集中反映与呈现。
“市镇叙事”是一个古今中外一直都存在的文学现象,只是因未能引起学界的充分关注而在一定程度上处于被忽视的状态。如曾经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拉丁美洲作家马尔克斯和美国作家福克纳,他们都创作过很有特色的市镇小说作品。由此可知,市镇叙事是一个国内外文学领域都存在的文学现象,理应不被忽视。从中国现代作家的市镇叙事创作意图来看,有的作家有明确的市镇创作意识,如师陀在写作《果园城记》时,就曾明确地表明,“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我从它的寿命中切取我顶熟悉的一段:从前清末年到民国二十五年,凡我能了解的合乎它的材料,我全放进去。这些材料不见得同是小城的出产:它们有乡下来的,也有都市来的,要之在乎它们是否跟一个小城的性格适合。”[4]从师陀的这段话中可以知道,他是有意识地在为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塑形,同时,也很明确地指出市镇存在的特征——“乡”与“都市”的交汇点。还有一些作家虽然没有明确的市镇意识,但创作了非常典型的市镇小说,如沈从文、鲁迅、萧红、蹇先艾等,他们在创作市镇小说时,虽然出发点不同,但选材的着眼点却一样,这种无意识中的有意识创作,使得作家们殊途同归,共同构筑了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这一独特的文学景观。从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书写来看,市镇叙事是一个不争的存在,但在文学研究领域却因视角的模糊,导致了这一文学现象有被忽略之嫌,“目前学界在小城文学研究方面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总体而言,对小城题材创作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仍然存在着明显的不足。小城文学研究在对象的定性定位及观照的角度方面,还存在一些失误之处:或以都市文学来反观小城文学,以此来建构都市文学自身的批判话语,导致将小城文学的研究边缘化;或以乡土文学为小城文学之另一极,从而将小城文学消融在了‘乡土文学’或‘乡镇文学’中。对‘乡镇小说’小城意识等过于零散的研究,割裂了完整的文学现象,削弱了研究对象的研究意义;而且,‘乡土文学’等概念宽泛的归类及研究对象的随意性,遮蔽了小城文学研究对象的界限。”[5]
“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这一研究课题的提出,使人们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认识超越了传统的“乡土文学——都市文学”的二元对立的划分模式,形成了“乡土文学——市镇文学——都市文学”三元并立的划分模式的新认识。中国现代小说的市镇叙事内涵深广,是一个复杂的文学现象,亟待进一步深入开拓研究。
[1] 王鲁彦.鲁彦小说精品[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7:18-19.
[2] 解志熙.摩登与现代:中国现代文学的实存分析[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223.
[3] 邱诗越.无尽的期待与期待的彷徨:浅议师陀小说集《果园城记》的文本内涵[J].沈阳大学学报,2012(4):106-109.
[4] 师陀.果园城记·题记[M]∥师陀全集(2).刘增杰,编校.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454.
[5] 邱诗越.中国现代小城文学研究综述[J].沈阳大学学报,2010(4):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