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耀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西汉从公元前二0二年刘邦称帝开始,到公元八年王莽代汉为止,这是我国历史上统一、强盛和文明的重要时期。当时,散文发达,作者众多,据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的《全汉文》记载,共334人,其中如贾谊、司马迁和刘向等,都是享有盛誉的散文名家。散文的文体比起先秦更为完备,齐梁时期刘勰《文心雕龙》、萧统《文选》等书所列的各种文体,不少都在西汉先后出现,或者趋于完善。西汉散文凭借着当时雄厚的经济物质条件和先秦时代积累的文化遗产,成功地反映了西汉的时代风貌,表现出巨大的创造力和空前的规模。它们内容丰富,气势磅礴,有的评论政治得失,总结历史经验,研究治国的办法,以政论文见长;有的系统总结我国自古以来历史文化发展的情况,深刻反映当代的社会现实,认真探寻社会发展的规律,以史传文著称;有的论述古代与当代各家的哲学思想,以哲理文闻名;还有的专写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以记事文传世等等。彼此不无相近之处,却各有侧重,充分表现出作者的聪明智慧和进步见解。它们多以质朴自然、生动流畅的语言为本色,曲尽其妙地叙事,疏直激切地议论,逼真传神地写人,意味深长地抒情,显得情文并茂。西汉散文在当时独树新帜,西汉文风也沾溉后世,在中国散文史上发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西汉散文自然是先秦散文发展的结果。正如明焦竑所说:“汉世蒯通、随何、郦生、陆贾,游说之文也,而宗战国;晁错、贾谊,经济之文也,而宗申、韩、管、晏;司马相如、东方朔、吾丘寿王,谲谏之文也,而宗楚辞;董仲舒、匡衡、扬雄、刘向,说理之文也,而宗六经;司马迁、班固、荀悦,纪载之文也,而宗春秋左氏:其词与法可谓盛矣,而华实相副,犹为近古,至于今称焉。”(《澹园集》卷十二《与友人论文》)[1](P93)上述汉代文章除班固、荀悦文章外,全是西汉作品,所论有些不很确切,不过,在总体上它正确地指出了西汉散文的渊源所在。当然,西汉散文的形成、发展和变化,主要与现实环境密切相关,受到当时经济、政治、思想文化和辞赋创作等影响。
西汉前期的统治者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认识民众起义的伟大力量,汲取秦朝统治者因政治腐败、统治残暴而导致迅速覆灭的教训,面对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环的现实,采取了一系列与民休息的措施,如裁减军队,号召还乡,解放奴婢,奖励农耕,减轻田赋,便利商旅,弛禁山泽,入粟拜爵,宽政省刑,提倡节俭等。这就使社会经济有所恢复和发展。当时,中央政权逐步消除异姓诸侯王的力量,又设法削弱同姓诸侯王的势力。刘邦先后芟夷了异姓诸侯王,仅保存了地少势弱的长沙王吴芮。周勃、陈平等人粉碎吕氏专权,重新稳定了西汉政权。文帝重视诸侯王国势大的问题,设法分散同姓诸侯王的实力。景帝削减诸侯王国的封地,平定了吴楚七国之乱。这使中央集权和国家统一得到维护和加强。与经济和政治的情况相适应,前期思想文化先是黄老无为思想占据支配地位,随后呈现出从无为思想向有为思想嬗变的趋势。汉初统治者急需缓和矛盾,稳定秩序,百姓也痛恨苛政暴刑,希望安定的生活,黄老之言正是顺应社会这样的需要。因此,包括陆贾在内的不少思想家都谈论和研究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统治者也欣赏和推行它。与此同时,统治者对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学说也有所提倡,还废除秦挟书律,广开献书之路,因此,思想文化比较活跃自由。随着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好转、王朝统治的巩固和加强、新的内外问题的产生和变化,无为思想已不再适应经济和政治的需要,而经过改造的儒家学说就逐渐取而代之了。社会的粗安局面、经济的好转状况和思想文化较为自由的环境,既使汉初的作家对汉朝的未来和社会的进步充满了希望,又使他们扩大了眼界,活跃了思想,能在表情达意时无所顾忌。他们或者驰骋口才,畅所欲言,或者秉笔直书,指点江山。如贾谊的论著建议强化中央集权,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注重农业生产,增加粮食储备。晁错的书疏主张贵粟、削藩、农战结合、屯垦戍边。枚乘的上书谏阻吴王刘濞谋反,希望国家统一和社会安定。它们都大胆地探讨现实生活中许多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透彻地分析形势,及时地提出解决矛盾的办法。另外,汉初尚存的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余波对当时大多数关心时事、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的作家也有不小的影响。他们继承战国诸子的优良传统,仔细思考,反复研究,认真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为巩固西汉政权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富有远见的建议。一时人人议论,各抒己见,踔厉风发,方兴未艾,使得散文发达,成绩显著。这是西汉前期散文尤其是政论文兴盛的重要原因。
经过前期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西汉逐渐强盛和富庶起来。“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朽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仟佰之间成群,乘牸牝者摈而不得会聚”(《汉书·食货志》)[2](P1135)。社会经济繁荣,财物积累很多,天下比较安定,国家基本统一,西汉步入了它的中期盛世。武帝顺应历史潮流,大展鸿图,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和国家的富强,实现了高度的中央集权,也确立了儒家思想的独尊地位。在经济上,汉王朝一方面改良耕作技术,大规模兴修水利。如治理黄河,武帝曾发卒数万去堵塞决口,并在巡视工地时,“命从臣将军以下皆负薪塞河堤”(《汉书·武帝纪》)[2](P193)。这就使水利事业有所发展,也使农业生产水平有所提高。另一方面,汉王朝实行统一货币、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等政策。这些政策不同程度地获得了成功,它们保障了国家的财政收入,解除了地方势力在经济上对朝廷的压力,也缓和了豪强地主、富商大贾和农民的矛盾。在政治上,武帝时的诸侯王已经没有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的力量,但是,地方势力与中央集权的矛盾还未得到根本解决,有的王国辖地“连城数十,地方千里”(《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3](P2961),仍对朝廷有一定的威胁。武帝根据主父偃的建议,采用推恩的办法,自然而然地缩小了王国的辖地,进一步削弱了地方势力,这在事实上实现了文帝时贾谊的主张。他还建立监察郡国的制度,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设立宫内决策机构,以削弱丞相的权力,从而使中央集权得到进一步的加强。在民族关系上,汉王朝用兵南方,结束了东瓯、闽越、南越等一些部落纷争的局面,扩大了西汉在这些地区的影响。武帝又北向出击匈奴,迫使其远徙而不再留在大漠以南建立王庭,彻底地改变了汉初白登之围以来匈奴随时南下侵扰而西汉防不胜防的被动局面,也有力地保护了北方的农业区域。同时,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加强了中原地区与西域一带经济文化联系,西域物品和艺术传到中原,丰富的中原货物和高度发达的汉文化也不断传入西域。随着西域“三十六国”(《汉书·西域传》)[2](P3871)的归附和丝绸之路的开辟,中国开始了与欧、亚、非各国的通商关系和文化交流。在思想文化上,为了适应经济、政治等方面的新情况,巩固统一的西汉帝国,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排斥申不害、商鞅、韩非、苏秦、张仪之言,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他选择了由董仲舒继承和发展的、有比较完整体系的、集中代表当时统治者利益的儒家学说作为统治思想,使儒学定于一尊,大为传播。从此,儒家思想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对各个方面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武帝统治时期是西汉王朝的鼎盛时期,但是其间“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征发烦数,百姓贫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轨不胜”(《汉书·刑法志》)[2](P1101),仍然存在各种尖锐的矛盾和复杂的问题,存在不少黑暗现象。武帝以后,昭、宣时期的社会经济继续恢复和发展,王朝统治相对稳定。尤其是宣帝,还能克服困难,想方设法继承武帝统一中国的事业,维持西汉中期的盛世局面。
一般说来,武帝独尊儒学结束了战国以来百家争鸣的状况,束缚了当时作家的思想,也限制了学术
文化的发展。这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一些具体情况并非完全如此。首先,武帝的时代是西汉的盛世,统治阶级对宏伟大业和美好前途满怀信心,因此,比较豁达大度,还能够兼容并包。正如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的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说贤君登上帝位,“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汉书·司马相如传》)[2](P2585-2586)。他明确主张统治者应思想解放,胸襟开阔,不受习俗束缚,采纳众人意见,汲取诸子长处,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统治者对思想文化的积极态度。其次,从武帝时开始,儒家学说逐渐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正因为处在开始阶段,所以当时儒学还不可能立即受到独尊,完全地、真正地支配一切,诸子百家的学说还有一定的影响。如刘安《淮南子》糅合儒、法、阴阳五行诸家理论,而以道家思想为主。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录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论六家要指》在评论阴阳、儒、墨、名和法五家时,既严格批评他们的缺点,又肯定他们的长处,唯独赞扬道家兼取众长,无所不宜。这对司马迁的思想有很大的影响。武帝以后,仍有许多学者兼治诸子百家之学。第三,武帝所提倡的儒学是今文经学家的儒学,它经过董仲舒的改造,糅合战国以来阴阳五行和黄老刑名等各家观点,以儒家名义统一起来,不是纯儒。宣帝曾经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元帝纪》)[2](P277)这种儒学理论在政治上强调大一统,反对地方势力的割据,主张革除许多弊端,因此,它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受其影响,当时不少散文就主张统一,反对分裂,希望政治清明和社会进步。第四,武帝在事实上对学术文化还是比较重视,“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汉书·艺文志》)[2](P1701)。《史记·龟策列传》也说武帝“即位,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通一伎之士咸得自效,绝伦超奇者为右,无所阿私”[3](P3224)。他尤其爱好文学,设立乐府,提倡辞赋,奖励赋家文士。这大大鼓舞了作家们的创作热情,他们心织笔耕,完成不少优秀的作品。最后,武帝时,不但中央政府重视和推进文化建设,各地藩王也爱好诗文,征集图书。如楚元王刘交“好书,多材艺”(《汉书·楚元王传》)[2](P1921)。《汉书·景十三王传》记载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故得书多,与汉朝等”[2](P2410)。刘德征书为当时和后代的文化建设作出了努力。正如李景星说:“盖以秦火而后,古书之犹存于后世者,献王之力居多也。”(《四史评议·汉书评议》)[4](P205)因此,中期思想文化方面的实际情况虽然总的说来不及前期思想活跃、言论自由的局面,但是与后期完全独尊儒学、盛行经学思想的现象显然是有所不同的,它对散文发展的影响还是比较积极的。总之,当时经济的繁荣成为散文兴盛的基础。国家的空前统一和强大为作家创造了大有作为的良好环境。民族关系的不断加强和外来文化的积极影响使作家开阔了视野胸襟。强调独尊儒术与容纳诸家见解、注重学术文化的实际情况影响和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与散文写作。迅速反映时代风貌和全面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与切实解决现实问题的需要使作家各展才笔,著书立说,也使名篇佳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因此,西汉中期散文继续发展,有的政论写得雄肆苍劲,深切著明,有的哲理文章独出机杼,别树一帜,还有的史传著作获得散文创作的巨大成就。这些丰硕成果在文学发展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对后代的影响是很深远的。
西汉中期已经隐伏着社会危机,到了后期,危机更加严重。经济日益凋敝,政治黑暗腐败。土地兼并趋于激烈,大批农民沦为奴隶。贫富悬殊,民不聊生。于是,农民和铁官徒斩木揭竿,此起彼伏。哀帝时龚胜曾经指出社会危机的原因,“百姓贫,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灾异数见,不可不忧。制度泰奢,刑罚泰深,赋敛泰重”(《汉书·王贡两龚鲍传》)[2](P3081)。他希望去除时弊,缓和矛盾。但是,西汉统治如江河日下,衰落之势一直未能改变。后期统治者一方面剥削农民,镇压反抗,另一方面沉迷于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生活之中。与此同时,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日趋尖锐,外戚王氏逐渐把持朝政。以后王莽假托符命,自立为帝,称为新朝,西汉王朝也随之覆灭。后期统治者在学术思想方面,继续执行武帝提倡今文经学的文化政策,又稍有变化。经学早有重在微言大义的今文经学和突出名物训诂的古文经学两个流派。元帝主张今文经学,不过,柔仁好儒,纯任儒术。西汉末年,古文经学兴起,并与今文经学抗争。另外,成帝、哀帝之际,神学迷信有所发展;哀帝以后,谶纬之学流行起来,这些都使经学涂上更加神秘的迷信色彩。经济的凋敝和政治的混乱自然使有些进步作家感到不满和怨愤,他们抨击腐败,同情民生。国家衰落的状况也使不少作家对汉朝的前途失去信心,对乌烟瘴气、万马齐喑的现实无能为力。即使一些作家有时想议论现实,指责弊政,他们也不得不借古讽今。如刘向写《列女传》《新序》《说苑》以及部分奏疏就是如此。他“赌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传记行事,著《新序》《说苑》凡五十篇奏之。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书数十上,以助观览,补遗阙”(《汉书·楚元王传》)。[2](P1957-1958)同时,由于经学独尊地位的确立、经学的盛行和经学的神秘化以及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论争,大部分作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并在他们的创作中表现出来。匡衡多次上疏,都是以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想来阐述儒家观点。刘向的许多上疏在评论时事时,大量引经据典,纵论阴阳灾异。扬雄倾向古文经学,文章也偏重说理,经学意味比较浓厚。刘歆为文,概述古代学术兴废的演变过程,推崇古文经学,批评今文经学。由此可见,后期散文虽然不无佳作,但是都不同程度地带有经学色彩,不如前期、中期散文那样蓬勃发展,蔚为大观。
西汉散文的兴盛和变化,不但与西汉时期经济、政治和思想文化等因素的存在和变化密切相关,还与当时辞赋创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一,西汉许多作家既是散文家又是辞赋家,他们能赋会文,辞赋写作的艺术与散文写作的才能相辅相成,自然融合,像贾谊、枚乘、司马相如、东方朔和扬雄等人都是如此。其二,西汉辞赋作为一种新的文体,注重铺陈,讲究文采,显得语言华美。不少辞赋叙述用散文,描写用韵文,具有散文的章法、句式和诗歌的韵律、节奏。因为辞赋既铺叙事理,又融入诗意,所以兼具诗歌和散文的性质。如东方朔的《答客难》和扬雄的《解嘲》等,既可以作为赋来阅读,又可以当成散文来欣赏。它们都是散文赋。其三,西汉辞赋的思想内容对散文不无启发。有的辞赋歌颂当时的经济繁荣、政治安定、文化昌盛和帝王功绩,表现人们锐意进取的积极精神。有的辞赋讽谏统治者的骄奢淫逸,指责西汉封建制度的某些弊端,同情民生疾苦。还有的辞赋暴露是非颠倒、人才受压的现象,抒发愤懑不平的情感。这些内容自然影响作家的散文创作。其四,西汉辞赋的艺术长处也有益于散文创作。辞赋追求敷陈渲染,也注意细腻描绘。它们或者巧妙地言志抒情,或者出色地状物叙事,还表现出韵文散文结合,语言丰富多彩。这些铺张扬厉、想象奇特、描写细致、变化多端、散韵相间和语言繁富等特点,使作家能够写出内情与外物融合的辞赋佳作,并在散文创作中有所体现。当时不少散文在艺术上呈现浑厚、刚健、激昂、壮丽的特点,具有迷人的文学魅力,都是充满辞赋意味的散文杰作。显然,西汉散文成功吸收辞赋的丰富营养而更具时代气息和文学色彩,从而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
[1]焦竑.澹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李景星.四史评议[M].长沙:岳麓书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