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少年的文化身份
——一个电视文本的解读与接收

2013-08-15 00:47
巢湖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城乡受众

韩 程

(浙江传媒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引言

2006年至2008年,湖南卫视推出生活体验类真人秀“变形计”,共四季16个独立故事,其中城乡少年互换的主题占据62.5%(10/16)。三年后,第五季于2012年1月重新启动,同样以城乡少年交换为主题。

Turner论证,“如果媒体已经开始成为文化身份的作者、阐释者,那么真人秀正是这股潮流的先锋。”[1]本文正是采用文本分析及受众调查,结合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城乡关系的背景,考察该节目如何因“他者化”及有失公允的评价而传递了乡村少年的两种固化的文化身份,并评析其社会意义。此外,节目播出均是在广电总局发文管制选秀(2006)、婚恋(2011)等娱乐真人秀节目的时期,是舆论强调媒体社会责任感的时期。节目获得湖南台副台长梁瑞平的首肯,并被定位为“高端”节目,实则是湖南卫视面对舆论压力的回应。而本文所关注的正是,节目在上有政府要求,下有受众接收的处境下,如何处理乡村少年的文化身份,如何经由协商而形成一种关于村娃的霸权话语,同时获得政府与受众的认可,这正是节目“社会责任感”的所指。

在“变形计”中,村娃被塑造为或者“缺点多多”,易受物质主义影响而沉迷;或者在开拓眼界后返回家乡,因而是不忘本的道德模范。在这个被表达、被构造的过程中,村娃主体性没有得到体现。节目给出的是正反两种固化描述,我论证,无论正反,均是一种不客观的“他者化”。此外,正是第一季第一集“网变”对“缺点多多”村娃的“立体”展现,引发了受众的激烈回应,中共湖南省委副书记谢康生[2]批示:“变形计播出后,社会反响很好。请湖南卫视广泛听取意见,确保各期的播出质量。”而从第二季开始,节目就重点刻画了作为“道德模范”的村娃。本研究的受众调查正揭示了一种霸权话语的协商过程。Andrejevic[3]认为,是真人秀提供的特定的亚文化身份局限了受众的选择。然而如果说真人秀是由受众参与制造并迎合受众口味的话,那么Andrejevic就忽略了一种可能性——即受众的接收与影响是如何局限了这些亚文化身份的构造。也就是说,村娃的这两种固化文化身份,存在于城乡受众的共识中,但调查表明其原因迥异,并折射出一种社会心理及意义。

“缺点多多”的村娃

“网变”中,高占喜作为第一个登场的村娃被描述为“缺点多多”、“落后”的典型。高的大胆、直白和缺乏文化资本不断的被节目诟病及污名化。配音:“…他的问题不少。第一,基本不知外面的世界。比如娱乐明星赵本山和刘德华很幸运被他喜欢上了,但其实他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分不清明星似乎就证明了高的无知,因此被称为“高糊涂”。然而村娃并不是不愿接触“外面的世界”,而是无力接触消费社会、娱乐文化,也因此,村娃进城的第一步就是消费主义的改造。“第二,高说自己最大的缺点是好吃,总也吃不饱。”高直言,在村子里他家是最穷的。而这个严肃温饱问题却被错位成高自身的“贪吃”。“第三他经常发点牢骚……梦想何时能赚到很多钱。”高说,“觉得自己很无能,想到这些就无法安心学习,有时抱怨爸爸妈妈,没有钱给我买东西。”同样,高所描述的是经济压力和贫穷,是一种无力改变生活的困扰。而节目则称此为“发牢骚”,隐射其嫌贫爱富,不能甘守贫穷“命运”。“第四他喜欢打人,打的是弟弟,理由是气弟弟不爱读书。”然而“打人”究竟是不文明的。编导正是将自己作为懂得物质文明、消费文化的城市人,与不懂得现代文化、贫穷、不文明的村娃进行了区别。

然而城乡居民的身份果真泾渭分明吗?城市居民的身份长久以来实际就已是混杂的。戴维斯[4]指出,“1949年中国革命向回乡难民和急需工作的退伍农民军人开放了城市大门,其结果是城市人口不可控制的泛滥:4年内增加了1400万人。”最后,毛主义采用户籍制度以严格限制城市人口的增长。从1949年开始,相当数量的第一代城市居民正是来自乡村,他们及其后代,由于户籍制度及一系列相关政经政策的支持,成为与生具有较高社会地位和较好社会保障的城市居民。此外,城市的发展正是建立在广袤乡村的巨大牺牲之上,是农民以农业完成了现代工业化的原始资本积累并提供粮食支持。然而,当代中国的城市建设是以“先进西方”为模板,努力以“新的、高大的、现代的”来涤清曾经的“旧”与“落后”,城市割裂乡村是为了完成面对西方时的自我想象,将自己归入强大的现代阵营,代表先进的强者,而村娃作为乡村中国的能指就成了曾经的 “落后”的象征与他者。

“沉迷”的村娃

片头旁白说,“他,青海村娃,埋怨家境贫困,希望通过读书征服城市…”。村娃对家境的埋怨,逃离家乡的渴望,正是节目担心其“忘本”的由来。因此,“7天过后,他会否不愿再回到乡村老家”,表面上是对高占喜行为的预测,实际则暗指了节目对高“忘本”的道德评价。村娃是否会沉溺享受而堕落?与其说这是节目组的担心,不如说是一种假定。编导安排高尽情的体验城市繁华,飞机、宝马、美食、购物,高的落泪、迷失、快乐、孤单等作为“真实时刻”[5]让受众感动唏嘘。而高学会花零花钱、买零食、逛公园就成了其沉迷的表现而受到指责。高占喜因成为“消费者”而被指责,然而,200元的零花钱正是节目安排给他,期待其接受消费主义改造的。更戏剧性的是,一位可疑的(或是被安排的)推销员上门,问高姓什么?高回答,“姓魏”。正如网友深恶痛绝(2006-09-27)指出,“字幕故意强调这个回答,意为城市的繁华已经让村娃忘记了本姓。”然而,即使受众清醒的指认节目的刻意,高还是被大量观众指责。冰糖葫芦(2006-09-23)在博文[6]中说,“一个很不争气的小孩,他比我想象中变质得快,而且太快。”高的行为似乎证明了他是物质面前意志薄弱、易屈服的弱者。

首先,对高的指责实际与城市的特质有关。体验城市现代设施和物质丰裕所必然从事的活动就是消费和享受,并且节目并没有安排其体验城市中学教育。然而,“享乐”恰恰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中批判西方资本主义作风时所称的 “堕落”。“社会主义荣辱观”也明确指出,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一个沉迷享乐的他者正凸显了共产主义优越性。城乡少年在城乡所体验的生活均与城乡特质有关,而受众对于城乡少年的评论,更多的是体现了一种对于城乡社区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评价,即:一种集体主义、无私精神与个人主义、市场竞争的对比。

其次,高被指责是因为偏离了城市受众一种“寻根”的诉求。在中国语境中,“乡村”是古代正直文人的居住地,是红军文化诞生地的老革命根据地,是共产主义的符号象征。在运行市场经济的当前,激烈竞争带来社会达尔文主义及各种弊病,新自由主义的深化更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尤其是引发了社会的一种 “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正是“这样的不确定与不安全,成为当下热烈渴望‘过去’的温床,或者是对一个有选择的构建的理想过去的回望。”[7]在城市这种寻根的诉求和对共产主义过去的“怀旧”中,乡村就是国家“原初文化 original culture”诞生地的“根”。

历史上,大批文人选择乡村作为摒弃黑暗官场,保持清风亮节的生活地。他们描写乡村景色、简朴生活和勤劳诚实的乡民,表达对官场的憎恶,对正直品质的坚守;而在中国内战期间,作为革命根据地,乡村是乡民与红军共同生活、互相扶持的地方。在城市的怀旧中,在政府的意识形态中,乡民正是共产主义价值观的代表。村娃,作为乡村中国的能指,被寄望于继承了这种坚定的扎根农村的共产主义优良品质,是单纯正直、无私奉献、艰苦奋斗、坚守共产主义价值观的形象代表。至少在话语中,村娃被期待代表了意志强大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而一旦沉迷于物质享受,就是一种“忘本”。

返乡与“本质好”

“对于回不回农村,多数观众担心他忘本”,在主持人的话语中,“不回农村”就被等同于“忘本”。节目组担心高滞留长沙、不愿回乡而导致节目无法收场,于是,高爸意外扭伤脚的消息被透露给了高,高马上要求第二天就回去。于是,“高似乎忽然恢复了对遥远而亲切的农家小院的记忆……换上了好穿的布鞋,即便是仍然穿着城里带来的名牌T恤,高又变成了高,那个勤劳能干的高。”(旁白)“不忘本”作为一种道德光环被加诸于返乡的村娃。

将返乡作为高没有忘本的证据,这种观点在来自城市和乡村社群的受众解读中同时存在。单访 C3①滚雪球抽样,芜湖焦点组 A(Y)(20-35 岁),A(M)(36-50 岁),杭州组分别为 B(Y),B(M),焦点组成员包括单访编号 D受众均来自农村,单访编号C受众为城市居民。认为(27岁,女,海归硕士,城市居民,文员),“高占喜回家后,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农家孩子,他拿起锄头很自然的干起了农活,说明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高占喜是好样的。”在焦点组 B(M)中(杭州,36-50 岁),bm1 说,“开始我对他有一点儿看法,我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儿好吃懒做…后来他爸摔伤了,他马上回去,我就觉得他的本性还是很好的。”吕新雨[8]指出,大众传媒以城市为根据地,城市媒体是城市自我意识的集中体现和维护者。这解释了城市受众的主导性解读,但如何解释来自乡村社群的受众的认可?以下采访更有价值。

D4(22岁,女,农村居民,大学生)这样说,“高的表现,让我不太喜欢这个小孩。”

采访人(I):为什么?你觉得大部分农村小孩来到城市不会这样改变吗?

D4:不会……我觉得高占喜这个人本性就是这样的,以后就算在农村,他变富裕了,他还是会这样的。我觉得这期节目放出来很奇怪。

I:为什么?

D4:因为我觉得他是不好的一个农村孩子。

I:你觉得应该选比较好的农村孩子?就像后面几集那样?

D4:后面的孩子我觉得虽然穷,但是精神上他都是自足的,高是有一种精神的贫穷,是属于那种没骨气的…我就觉得这个节目不应该选择他。

I:因为他不够有教育价值?不够好?

D4:对,他不够传统,而且是第一季的第一集,我是看到后面的几集再去返回看前面的,然后看到这一集,我就比较郁闷了。

在焦点组 A(Y)中(芜湖,20-35 岁),2 位在读大学生和1位大学毕业生,也都尝试将高作为特例从村娃群体中淘汰出去。ay2,“我不喜欢高,我不认为他是农村孩子的代表。”ay1,“我觉得他本质不好。”ay4,“其实他这个人啊,不是特别本分,有了钱就花钱、逛超市、玩游戏,我觉得本身就不应该……”。

以上诸种观点实际都体现了一种维护村娃群体正面形象的尝试,然而原因各异。城市社群对于村娃“本性”的评价正是体现了其对理想品质的“寻根”,“怀旧”是一种集体的失落,感触的是社会对共产主义价值观的遗忘,“原初文化”需要模范村娃作为代言人。而来自乡村社群的大学生们,则将“精神自足”作为其建立“贫穷自我”面对“富足先进”城市的心理优势的唯一资本。他们认可村娃文化资本的缺乏,而“高尚品德”则是其面对强大城市的唯一精神资本,因此需要被维护。于是,两类拥有不同社群生活经验的受众,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同时渴求一种精神自足、品质优秀、不忘本的村娃形象。从第二季开始,节目就重点刻画了这样的“模范”村娃。受众对第一集的激烈回应,以及节目因此的改变,更揭示了一种霸权话语、集体共识的协商过程。模范村娃的塑造,不仅符合城乡受众的期望,也符合建设新农村背景下的政府要求,媒体话语尝试缝合城乡分裂。

“模范”村娃

自第二季起,革命老区屡屡成为拍摄地,比如万泉河,是“海南人民拥戴人民子弟兵”的象征,更因歌颂红军的红歌《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以及名剧《红色娘子军》而闻名;再如甘肃会宁,是红军会师的革命圣地,是“雄浑深远的壮美”;而陕北佳县更是著名的革命老区、根据地,颂歌《东方红》的故乡。Fung[9]指出,这是“制作者尝试在商业性的节目形态中嵌入爱国主义和社会意识形态”。

更重要的是,这是节目塑造村娃身份的文化上的“根”。佳县的石宏强,会宁的李博都是“坚忍、懂事”的村娃,体验物质消费,也体验城市中学,节目对其文化资本的缺乏不再污名化,对其情绪的窥私尽可能减少,转而强调其从不抱怨、关心他人、勤劳诚实、懂得担当等道德品质,于是一个自我约束、艰苦奋斗、意志坚强的继承了共产主义品质的村娃呈现了。“他乡有爱”中的孔小龙正是这样的一个典范,网友bmylove_4sghx(2008-12-25)[10]写到,“…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在城里孩子身上看不到的那种骨气…这种骨气是最能体现我们中国人的…农村的孩子是最坚强最勇敢的…”。在节目的塑造和受众的接受中,骨气、坚强、勇敢、自我约束成为村娃抵抗物质主义腐蚀、不忘本、挑战贫穷命运的力量源泉。

“爱在远山”中,罗先旺拒绝了学校留他在城市求学的邀请,“我不愿意接受太多资助,怕养成总要别人帮忙的不好习惯。”节目惊叹之余大为赞赏,认为他没有“在繁华中迷失善良的纯净灵魂”。而村娃对于自尊和自我主体性的强调,仍然被淹没在节目的叙述框架中,淹没在节目对其道德的赞美中,而这种赞美也正是因为其拒绝了留在城市。

结语

2012年第五季第一集“少年何愁”中,村娃吴宗宏被问到,“是城里爸爸好还是家里爸爸好?”吴回答,“当然是这个(城里)爸爸好。”节目设问,“是喜新厌旧忘了本”吗?继而给出答案,认为“是爱迷倒了他”。于是,高占喜是因消费主义的改造而忘记了来处,吴宗宏则是“爱的太猛”而“迷失了自我”。最后,是“大山的情怀包容着少年的迷离,也洗涤着山外的繁杂,通过冷静思考,吴宗宏已经有了坚定的人生目标。”“大山的情怀”再次成为符号性的意指,是力量的源泉,是文化的根。

村娃可以体验城市,但留在城市、享受消费就被认为会受到物质主义的诱惑而沉迷,返回乡村则会成为“不忘来处”的道德标兵。城乡受众更因不同原因而共同渴求一个“模范村娃”的形象,因此形成了一种霸权式的话语。节目给出了村娃两种截然对立的文化身份,有别于英国真人秀对于工人阶级“缺点多多”[11]的唯一僵化描述。然而,无论是见诸报端的对于农民工群体的“污名化”[12]还是节目给予“返乡村娃”的“道德美化”,都是一种有失公允的 “他者化”,唯有打破城乡二元对立,才能消解这样的霸权式话语,也才有可能体现出村娃的主体性。

[1]Turner,G.Ordinary People and the Media:the Demotic Turn[M].London:SAGE,2010:66.

[2]变形计:换位体验不同人生[J].新闻天地:上半月刊,2006,(10).

[3]Andrejevic,M.Reality TV:The Work of Being Watched[M].Lanham,MD:Rowman&Littlefield,2004:106.

[4]迈克·戴维斯.布满贫民窟的星球[M].潘纯林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65.

[5]Hill,A.Reality TV:Audiences and Popular Factual Television[M].London:Routledge,2005.

[6]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c8d83b010005xg.html

[7]Michael Pickering&Emily Keightley.The Modalities of Nostalgia[J].Current Sociology,2006,Vol.54,No.6:925.

[8]吕新雨.书写与遮蔽[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Fung,A.Globalized television culture:the case of China[A].G.Turner and J.Tay.Television Studies after TV:Understanding Post-Broadcast Televison[C].London:Routledge,2009:186.

[10]“变形计”官方博客 http://blog.sina.com.cn/bianxing

[11]Skeggs,B.The making of class and gender through visualizing moral subject formations[J].Sociology,2005,39(5):973-976.

[12]李红涛,乔同舟.污名化与贴标签——农民工群体的媒介印象[J/OL].《二十一世纪》网络版第四十期.2005-07-31.http://www.cuhk.edu.hk/ics/21c/supplem/essay/050409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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