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作为河洛文化艺苑中的一朵奇葩,有着百年历史的河洛大鼓,代代传唱着豫西民众身边的故事,塑造出众多富有泥土气息的人物形象,传达出下层民众朴素的伦理道德情感。这些富有地方特色的故事、人物及情感,在一代代说唱艺人的口中代代传承,有的最终转变为文字,沉淀在纸韵墨香之中。这些说唱艺人的底本,从形式可以分为书帽、短篇、中篇及长篇。从内容上大致可以分为历史故事剧、家庭伦理剧、爱情婚姻剧、祈神还愿剧等。其中家庭伦理剧在中短篇中占有相当的数量。
家庭伦理剧主要是表现家庭成员之间日常相处的生活事件,表现下层民众的喜怒哀乐及道德伦理表现。在其塑造的各具风情的人物形象中,有一特殊群体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其中的悍妇形象。她们通过与之对应的对象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悍媳,与家庭中公婆相对的女性形象;二是泼妇,与家庭中丈夫相对的女性形象;三是恶母,与家庭中以继母身份出现的女性形象。
在家庭伦理剧中,这些泼辣、甚至蛮横不讲理的女性大多是曲目中的主角,故事情节或者围绕其展开,或者由其推动发展。她们都是传统伦理道德的批判对象,用以劝诫、警醒听众读者。现将这类人物形象具体分析如下:
这类人物主要是以忤逆公婆的形象示人。代表人物有《拉荆芭》中的儿媳妇芦氏女,《后悔药》中的恶媳妇,《小三分家》中三儿媳妇刘三姐等。本来孝道是传统社会最看重的内容之一,但是悍媳在对待长辈方面,却全无孝道之心,有的只是冷漠、谩骂和虐待。《拉荆芭》中的儿媳妇芦氏女面对婆婆,对丈夫说:“回到咱家编荆芭,叫您娘做到荆芭上,把她拉到高山洼,狼虫虎豹吃了她,他爹啊,也省里百年以后咱埋她。”曲目中芦氏女不但不孝敬婆婆,反而想法设法置婆婆于死地,其心狠如毒蝎可见一斑;《后悔药》中除了描写了一个不孝敬的儿子外,刻画了一个恶媳妇的人物形象,她们对自己父母的死活不管不问,在父母去世后还拍手相庆,如此不孝的儿媳妇也是令人唾弃的;《小三分家》叙述的是一家兄三人,三儿媳妇刘三姐不孝敬老人的故事。在刘三姐的撺掇下,原本和睦的三兄弟被迫分家,弟兄三人分家后轮流照顾父母,老大、老二顿顿都是好饭,老三则顿顿是稀汤,直到老两口饿的不行,“把老头饿得浑身颤,把老婆饿得颤索索”,老两口到厨房找吃的,“也是这老头饿的眼花了,拿着铁灯当干馍,拿着铁灯咬一口,那门牙碰掉三四个,也不知疼得狠不狠,嘴里不住冒血沫。”通过这样的描写,刘三姐冷血不孝形象跃然纸上。
她们主要作为丈夫事业或者和睦家庭的破坏者面目出现。代表剧有《姜子牙卖面》《马前泼水》《三兄弟哭活紫荆树》等。中国传统社会,一直倡导女子对男性的顺从,但曲目中的泼妇们却背离了这一原则,对丈夫表现出相当的不敬重。《姜子牙卖面》中,说书人一开始就给姜子牙的妻子马氏给出了道德判定,马氏是“铁扫帚带着丧门星,今日吵,明日闹,只闹得左右邻居都不宁,夫妻吵吵闹闹没发过,每日间还噘婆骂公公”。泼妇悍媳的形象跃然纸上。《马前泼水》中朱买臣因看书耽误时间未能砍柴,空手而归后,崔氏女一见丈夫,把眼一瞪说:“朱买臣,你砍的柴哩?”崔氏女闻听恶狠狠说道“朱买臣你不砍柴,叫老娘吃啥哩!烧啥哩!叫老娘烧你拿骨头熬你那油哩!娶起老婆养活不起,老娘我不能跟你受这罪!”当她要求朱买臣休她时候,朱买臣先是劝说,这更惹怒了其妻,崔氏女说道“你把我休了两拉倒,要不然你死我活拼一遭。崔氏女说恼带着怒,伸手抓起切菜刀,拼了吧,对了吧,不杀你我的气难消。”神情、语气,语言等都透露出马氏狰狞可恶的形象。《三兄弟哭活紫荆树》中三儿媳妇的尖酸刻薄,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自杀威胁丈夫同兄弟们分家。
她们主要以恶毒的后母形象出现。代表剧目有《鞭打芦花》《吊打马氏》等。《鞭打芦花》中,数九寒冬中,李氏让丈夫前妻的孩子穿芦花做的冬衣,自己的亲生孩子穿棉花做的冬衣。当闵员外问李氏为什么给长子用芦花,而给自己的孩子用棉花的时候,李氏进行了狡辩:俺拿着芦花当稀罕。员外问:为啥不给次子装芦花。李氏答:长子为大该当先。李氏不但不改悔,还强词夺理进行狡辩,后母形象被刻画的入木三分。《吊打马氏》一开始马氏对丈夫郭权前妻的孩子不错,慢慢地“不是拳打就脚踢,马氏女吃的细米并白面,俩孩子吃的是粗糠麸子皮”。后来越来越暴力,她打小爱玉“揪住头发使劲拽,把头上撕破一块皮,咕咚一声摔在地,又是拳打又足踢。打着踢着不解恨,通火条烧到煤火哩,烧红的铁条背上放,只烧得吱拉拉人油往下滴”,最后将两个孩子赶到猪圈里睡觉。她们用残暴的虐待前妻留下来的孩子,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曲目中悍妇的结局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被感化或者被惩戒。
一是被感化的悍妇。《拉荆芭》中的儿媳妇芦氏女,在看到儿子严金正在院子里拉荆芭,询问过后,严金回答“我把荆芭学拉会,把他挂到房沿下,雨不淋,风不刮,单等以后我把您啦,您拉俺奶奶十五里,到后来我拉您俩一百八”。孩子这一番话,让卢氏想到了自己将来老来的凄惨,自己与丈夫设身处地想后,幡然悔悟,将婆婆迎接回家。《后悔药》中的悍媳妇在公婆死后,自己操持家务,才体验到劳动的艰辛,才想到自己的死去的公婆。《鞭打芦花》中的李氏女则在闵子骞孝行感召和丈夫高压暴力下改悔。
二是被惩戒的悍妇。这些妇女大多是其祸害程度而采取了程度不等的惩罚。对丈夫逞凶的妇女,最后被丈夫休掉甚至乞讨于街头。《姜子牙卖面》中的马氏女则被休掉;《马前泼水》后来朱买臣高中状元回乡,碰到在街上乞讨的崔氏女,朱买臣对其说:“俺本是头名状元回来转,狗贱人你在大街把饭讨,要想叫我收下你,在马前一桶水泼在地平交。你要能收满一桶水,我封泥状元娘子享福高,这通水要是收不满,俺家决不把你饶。”最后她因承受不住这番羞辱而当场撞死。对虐待前妻子女的后母,则直接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方式。《吊打马氏》中的马氏被丈夫先是用弹花弦将马氏女的大拇脚趾头夹住,然后再将马氏光着身子倒挂在屋子中,再后来在马氏下面支了一口油锅,“油锅烧的冒热气,一把尖刀掂在手,照马氏腚上一用力,割下一块有二两,随手扔到油锅里……郭权又割一大块,扎住扔到油锅里,一连割了三四块,疼的马氏叫声急,吊在梁上嗷嗷叫,就和杀猪差不多。”经历这番家庭暴力后,马氏才好好待见前妻的孩子。对直接虐待公婆的儿媳,在被惩戒中大多没有好下场。《小三分家》中好吃懒做的三儿媳妇刘三姐,在家业被一把火烧光后,只得与丈夫出去讨饭,“十冬腊月天气寒,他两口一齐掉进窑雪窝。”
中国史书、小说中关于悍妇的描写比比皆是。有学者通过对其中悍妇形象的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夫多妻的不合理的封建婚姻制度是悍妇形象产生的根本原因[1]。这个见解虽然十分深刻,但却无力解释大多为一夫一妻的下层农民中为什么出现如此众多的悍妇。河洛大鼓“从事说唱表演的艺人多为当地文化水平偏低的农民”,[2]他们的说唱故事特别是家庭伦理关系的故事,多是取材于农村现实生活。因此探讨河洛大鼓曲目中的悍妇成因,应该从曲目中具体分析这些妇女的社会环境、生存环境及家庭因素等方面。文本中除了她们恶劣的本性使然外,悍妇性情的形成大概与以下三个方面有关。
其一,贫困的物质生活使传统理论道德意识相对薄弱。经济基础决定上层社会道德等思想观念。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农民的生活水平是相当低下的。据学者考证,“近代中国农民收入微薄,并且经常入不敷出,生活水平极为低下。”[3]而“中国传统社会由于小农经济生产方式下长期处在勉强维持生存的状况,这一状况使得中国传统农民对自身生活的理解和期待就表现出以‘维持基本生存’为最高目标的行为方式和认知原则。”[4]中国传统农村中的伦理道德正是建立在这种“维持基本生存”的基础上的。同时女性在生存上是依赖男性的,如果男性能满足女性的基本生存要求,传统夫妻之间“夫为妻纲”等伦理就能维持,一旦男性不能提供女性赖以生存的经济条件,那么男性的权威便会减弱,传统的家庭伦理便会失去约束力。成长在中国传统农村土壤中的河洛大鼓,自然会反映出农村这种淡薄的伦理道德意识。姜子牙、朱买臣等人的悍妻表现便形象说明了这一问题。
其二,对自身利益的诉求是悍妇产生的现实原因。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农村,能“维持基本生存”的经济使妇女们勉强维持传统道德伦理纲常,但贫困的物质生活使她们更注重眼前的既得利益,她们执着的追求属于个人的功利性目标——财,有时表现的锱铢必较。那些悍媳们不惜做出突破家庭伦理道德的事情,或者扰乱家庭秩序的行为举动来。
其三,无爱的婚姻是悍妇产生的家庭原因。中国传统社会婚姻是遵循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双方的结合基本上无爱情可言。而爱情才是维系婚姻长久的最关键的因素。“婚姻是封建时代女性获得幸福与生活保障的唯一途径,女性没有就业权,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没有经济保障,只能终身依附丈夫。”[5],但这种没有爱的依附,当丈夫无法提供生活保障时,无爱的婚姻往往会出现裂痕。从文本中来看,这些悍妇们在家庭中基本上对其丈夫没有爱情可言,朱买臣的妻子因被贫困所逼而主动要求休掉自己,而嫁给一个生活上能得到保障的男人;马氏也是因为与郭权是因利而结合,所以对其前妻的孩子毫无感情,并进而毒打虐待。
河洛大鼓曲目中的家庭伦理剧都是从下层农民的角度,反映他们心目中的淳朴的家庭伦理观念,“因河洛大鼓在农村演出时,中篇书段多放在白天演唱,而白天的观众层次主要是媳妇婆婆等家庭妇女,最适宜说一些劝人为善,孝敬父母之类的劝家书。”[6]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家庭伦理剧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从总体上看所反映的家庭伦理观念是健康的。这些有异于正统妇女的悍妇形象,在剧本中是作为教育的反面教材、道德的鞭挞者的形象出现的。其中大多数女性因为突破了家庭伦理的底线,其所作所为确实是值得唾弃、令人不齿的。但其中也有一些合理追求的女性人物却也成为万夫所指的对象,这点值得商榷。
一是对分家过日子的女性进行的道德判定。比如《小三分家》中三儿媳妇刘三姐,《三兄弟哭活紫荆树》三儿媳妇等,她们寻求自身物质利益的诉求并没有什么过错,只不过她们太贪婪,以至于丧失人情。《揪老虎》中大红砖,二青牛兄弟两个,在媳妇的影响下而分家。故事最后说唱人讲道:“劝众位莫听枕头状,错听妻言不长久。”说唱艺人们在其中并没有进行详细的辨析,而直接用破坏家庭和睦、不孝敬公婆等伦理大棒将她们一棒打死。
二是说唱艺人“女人祸水论”的妇女观。这一观点在《姜子牙卖面》《马前泼水》《三兄弟哭活紫荆树》中都有表现。说唱艺人将姜子牙一连串的事业上的失败都归咎于其妻子,“为什么姜爷时运坏,都只为他妻犯着丧门星”,姜子牙回家休了他的妻子后,从此姜子牙平步青云。《马前泼水》中的崔氏女则成为朱买臣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在休妻之后,朱买臣高中状元。《三兄弟哭活紫荆树》中的三儿媳妇也是作为祸水破坏了和睦的一个大家庭。曲目中的有的女性人物抱有自私自利的个人目的,确实破坏了家庭和睦,但得出女人是祸水是不公允的。更何况认为姜子牙的妻子、朱买臣的妻子是阻碍他们事业的绊脚石,则更属于无稽之谈。
之所以形成这种道德判定的原因,大概与说唱艺人的男性立场有关系。因为艺人们不仅仅写了这些悍妇,还写了许多贤妻孝妇《郭巨埋儿》中的儿媳妇,为了让婆婆能多吃一口饭,竟然要埋掉自己的孩子。《王林休妻》中的儿媳妇承颜顺志,任打任骂。这些三从四德的女性们都受到了极大的褒扬和赞赏。从前后两种道德评价上看,说书人身上具有浓重的男权主义色彩,这不能不说是他们身上的局限性。
综上所述,河洛大鼓家庭伦理剧曲目中描写了三种悍妇形象,他们各具特色,形象鲜明,结局各异。她们生活的环境、婚姻等状况使她们在维护自身利益的时候,做出的一系列违背基本家庭道德规范的行为。说唱艺人们用男权主义的眼光对这些女性形象做出了道德评价。
[1]黄伟.论《聊斋志异》悍妇形象及其女性文化[J].中山大学学报,2003(1).
[2]马春莲.口头传统艺术——河洛大鼓的程式化特征探析[J].中国音乐学,2012(1).
[3]王玉茹 李进霞.近代中国农民生活水平分析[J].南开经济研究,2008(1).
[4]代训锋.中国传统农民生存理性分析[J].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12).
[5]付明瑞.中外文学悍妇形象之解读[J].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4).
[6]周加申,吕武成.河洛大鼓[M].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08:7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