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锡英
(玉林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卡尔维诺的创作在20世纪独树一帜,特别是他中后期的创作,每一部作品都极具实验性。他和博尔赫斯等同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综观卡尔维诺的文学理念及小说实验,其核心是对小说空间叙事的探索。零时间是卡尔维诺独创的一个术语,是他最早思索空间与叙事的关联,以及叙事如何挑战事物的空间同存性的一个术语。对零时间的思索,给了卡尔维诺的小说创作很大的启发,它的核心要义是“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
卡尔维诺的《零时间》(T zero)系列短篇小说对诸多事物的空间同存性、空间关系、空间变化做了小说化的精彩演绎,其思考的重心是叙事对空间化的挑战。
T zero 目前国内有两种对应的翻译:时间零和零时间。两者语序不同,其语义重心也不尽相同,时间零的重心在时间,零时间的重心在空间。
国内最初把T zero这个术语翻译为时间零。吕同六先生的《卡尔维诺小说的神奇世界》中介绍了时间零这个概念的内涵。[1](P116)吕同六先生是根据卡尔维诺1978年的论文《你和零》翻译介绍这个术语的。事实上,卡尔维诺先是以小说的形式演绎了种种零时间的空间场景,再把它引申为一个专门的术语,因此,只有对《零时间》系列短篇进行系统的阅读,才能发现卡尔维诺提出的零时间的真正内涵。国内研究者多把零时间视为绝对时间,或者叙事高潮。2012年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其《宇宙奇趣全集》中就包含了《零时间》三个部分系列短篇,T zero 被翻译为零时间。此后,国内研究者多把时间零视为绝对时间,或者是叙事高潮。这一结论的前提是,卡尔维诺的T zero理论关注的重心是时间,即那一个瞬间。但我们通过全面考察T zero 系列相关短篇发现,卡尔维诺关注的中心并不是那个瞬间,而是那个瞬间空间上的某个点,这样看来,零时间的翻译似乎来得更为妥当一些。
卡尔维诺是这样描述零时间的:“我感觉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陷入这样的情境了:刚刚放出箭的弓在我向前伸的左手中,我的右手向后收着,箭F 悬在空中,在它自身轨迹的三分之一处,那边一点,狮子L也悬在空中,也在它轨迹的三分之一处,张着血盆大口伸出利爪作势向我扑跃而来。”[1](P199)卡尔维诺强调,“我在这里讲的只是这只狮子L 和这枝F 箭,它们现在刚到它们各自轨迹的三分之一”,“我更愿意说我所见到只是空间,箭在空间所处的点”。[2](P200)当然这个空间点也和时间这个瞬间有关联,但卡尔维诺关心的是这个瞬间同存的事物的空间分布、运动及相互关系。时间是前提条件,空间是结果。《追杀》这个短篇中“我”、追杀“我”的人、红绿灯、车流的空间布局始终耐人寻味。“我”要计算所有这些因素的空间布局才能反败为胜。由此可见,零时间的真正要义是瞬间的“空间,空间关系,空间中的变化”。
空间的同存性应该是卡尔维诺在《零时间》系列短篇小说中首先要思索的问题。时间不断地沿着一条它早已经过的轨迹前进,对此,卡尔维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一个时间点能否叠加在之前的时间点上。在这种情况下,那种画面的厚重感就能解释为同一刻时间的节拍重复。”[2](P201~201)同一刻时间并不能重复,于是所谓“画面的厚重感”只能向空间索取。无论是零时间那一瞬间的“羽箭悬浮空中,狮子伸出利爪作势扑来”,还是那一瞬间之后,狮子是奄奄一息还是愤怒地咀嚼温热的人头,只有空间的同存性才能制造空间的繁复性,也才能产生小说叙事画面的厚重感。
人们在观察周围发生的事情时,无一不具有同存性,但语言是顺序的连接,一个瞬间虽然可以发生很多的事情,而时间只能以序列性的方式流动,它们之间格格不入。博尔赫斯思索如何把交叉小径的花园转化为语言,这个探索对空间叙事学意义重大。交叉小径的花园象征诸种事物同存的空间。卡尔维诺的系列短篇小说里,展现了许多犹似交叉小径花园的空间场景。《零时间》中“我”射出的箭、“我”、狮子都在空间上占据着某一个点,不重叠。《追杀》中“我”的车、神枪手追杀者的车、红绿灯、车流也都各自在空间占据着某个空间的点,它们都是同存性的事物。要详细描述这些同存的空间景观是困难的,卡尔维诺试着描绘繁复的空间图景,如《夜间行车人》中“我”住在A 地,女朋友Y 住在B地,情敌Z也住在A 地。“我”和女友Y 在电话里吵架,“我”提出分手,Y 说要打电话给Z。“我”随即后悔了,解决的办法是两个人见面,当面解释。A 地和B 地有一条高速公路相通,随后三个人有可能在高速公路占据着相同方向或相反方向的某个点。由此可见,卡尔维诺《零时间》、《追杀》、《夜间行车人》等是以小说的形式,精彩地演绎出诸多与博尔赫斯交叉小径花园诸多事物同存的空间场景。这些场景耐人寻味。这些故事情节本身并不具有什么特别高深的内涵,最有可能的是卡尔维诺以小说的形式去思索问题,零时间代表某种同存性的空间状态。当他把它作为一个术语引用到小说写作中时,这表明他思考的是叙事怎么应对同存性空间。好多论者喜欢用电影定格镜头形容卡尔维诺的零时间,但卡尔维诺否定了这种说法,“我知道这很像胶片上每格画面的关系,但我至今没有做这样的比较,是有我的理由的。没错,每一秒都是闭合的,与其他时刻互不交通,正如胶片上每格画面之间的关系,但是要去定义每一秒的内容,只是用Q0、L0和F0点是不够的,这些点只能把这个情境缩成一个猎杀的画面,够戏剧性,但是在延伸上不够广大;我们需要考虑同一个时刻,即同在t0秒整个宇宙所包含的点的总和。那最好就把‘每格画面’这个概念拿掉,因为它只能混淆我们的思路。”[2](P207)卡尔维诺 认为,每格画 面虽然足够戏剧性,即所谓的高潮,但包容性不够,他的野心是“同在t0秒整个宇宙所包含的点的总和”。这正是诸多事物的空间同存性。零时间强调t0那一瞬间所有同存事物的关系,“我”和狮子的关系,箭和狮子的关系,“我”和箭的关系,是羽箭正射中狮子的喉咙,还是狮子扑过来将“我”撕咬。这个同存性的空间又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空间,t0那个瞬间,“我”僵在原地,狮子和箭僵在空中,那个瞬间充满动感,充满变化,是一个呈现开放性的空间。
有较多的论者论述了卡尔维诺的零时间与小说《寒冬夜行人》的关系,认为其小说是这一观念的艺术体现,但很少有论者将零时间理论与卡尔维诺后期的文学创作及文学观念联系起来考察。它们其实是一脉相连的,都是试图使传统的叙事空间化。卡尔维诺认为,未来文学的独特方式应该是空间叙事。卡尔维诺零时间的核心要义“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对其小说叙事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20世纪下半叶空间的转向波及文学理论领域。空间转向是一种思想范式的转型。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都有极强的空间思维特性。零时间(时间零)这个术语在他后期的文学评论中没有再出现,但另外两个频繁出现的词结晶体、百科全书延续了之前零时间对空间的思考,并在文学创作中实践空间化的叙事。卡尔维诺在结晶体和百科全书这两个空间结构范畴上,看到了小说走向空间叙事的灵感来源。
结晶体本属自然科学的概念,指由原子、离子或分子有规律地在三维空间成周期性重复排列,无限延展而成的天然固体或合成固体,外形为规则的几何多面体,组成多面体的平面为琢面。结晶体有多个琢面,是多维的空间结构,其内部不断变化生成,与零时间有着相同的逻辑: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卡尔维诺的结晶体论提出,小说要有多面的结构,像一个复杂的网络,以发展晶体的每一面结构,最终形成繁复的网络,呈现一种空间状态。如《看不见的城市》就可以看作是有结晶体结构的小说:“我自认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书,是《看不见的城市》,因为我能够把我所有的思考、实验和猜想,集中在仅仅一个象征上;还因为我建立一个多面的结构,其实每篇短文都彼此接近,形成一个系列,这个系列不暗示逻辑或某种等级,而是一个网络,你可以在网络中追踪繁复的路线,并得出繁复、枝杈状的结论。”[3](P73)借助结晶体结构,小说得以实现叙事的空间化和主题的多样化。《看不见的城市》由11组与城市相关的主题组成,城市与记忆、城市与欲望、城市与符号、轻盈的城市、城市与贸易、城市与眼睛、城市与名字、城市与死者、城市与天空、连绵的城市、隐匿的城市。每一个系列有五个片段,城市是象征,城市的空间结构也与小说的结晶体结构相互应和。正因为这样,《看不见的城市》意义丰富,富丽璀璨。
百科全书与空间叙事的关联同样是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第五个主题繁复中提到:“当代小说作为一部百科全书,作为一种知识方法,尤其是作为一个联系不同事件、人物和世间万象的网络。”[3](P105)他把加达、博尔赫斯、普鲁斯特的作品都视为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如果纸质的百科全书让你无法想象其中的“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的内涵,不妨联想一下维基百科。借助赛博空间技术,维基百科的每一个条目都是动态的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完善每一个细枝末节。卡尔维诺之所以把加达、博尔赫斯、普鲁斯特等人的书视为百科全书式的作品,是因为他们的作品考虑了诸种事物的同存性和延伸性。他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无法作结的百科全书式小说:“他找不到结尾是因为这本小说以自己内部的有机生命力不断生长,愈来愈密集。联结一切事物的网,也是普鲁斯特的主题,但他的网是由时空中的一个个点构成的,这些点被每个人不断占据,形成了无限繁复的空间维度和时间维度。”[3](P110)
卡尔维诺的百科全书论认为,在叙事中不断地插叙,小说不断地加进插曲,即使细微的东西也关注,最终使细节越来越繁复,也最终导致了无边无际的百科全书式写作。《寒冬夜行人》、《命运交叉的城堡》都是以累积式、组件式和综合式结构为特征,具有极强的空间叙事效果。《寒冬夜行人》的目标是“给出一部长篇小说的精髓,而我是以浓缩的形式,以十个开始来提供这精髓的”[3](P120)。小说中的十个开始就是十个只有开始的插曲,它们向四周敞开,极富包孕性。小说中作为长篇小说的框架的是《寒冬夜行人》一书的出版发行,读者满怀欣喜地购来该书,急不可待地打开书本看起来,但看到32页以后,发现该书装订有误,无法看下去了,于是找到书店,要求更换。书店老板解释说,他已接到出版社通知,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装订时与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在马尔堡市郊外》弄混了,答应更换。同时,男读者在书店里还遇到了一位女读者柳德米拉,她也是来要求更换装订错了的《寒冬夜行人》的。于是小说在男读者阅读为寻找《寒冬夜行人》而得到的十篇毫无联系的小说开头的故事上,又叠加上了男读者与女读者交往和恋爱的故事。这十个插曲造成了小说浓厚的空间叙述效果。
《命运交叉的城堡》中,众多的故事讲述者在城堡里丧失了声音,只能借助塔罗纸牌的排列讲述各自的故事。塔罗纸牌的排列可以有不同的空间路径,同一张纸牌在不同的空间路径中有不同的意义,因此整部小说有很多的线索,也有很多的插曲。《帕洛马尔》所描述的都是细微的东西,主人公目光所到之处,思想所到之处,无不引起叙事的分岔。如帕洛马尔先生到奶酪店买奶酪,奶酪店对他来说便犹如百科全书对于一位自学者。他看到奶酪的名称、奶酪的概念、奶酪的含义、奶酪的历史、奶酪的周围环境、奶酪的心理,从买奶酪引发了诸多插曲,这种插曲意识就是一种明显的空间化叙事。传统叙事太注重故事的主线,有一个中心线,主线按照时间的次序展开。卡尔维诺的小说一反传统叙事,没有明显的主线意识,却有很强烈的插曲意识,不断增加的线索打破了传统叙事的线性叙事,叙事从而有了空间向度。
卡尔维诺为什么倡导结晶体的繁复的网络和百科全书的插曲叙事呢?其实结晶体论和百科全书说正是对之前零时间的“空间,空间关系,空间变化”的回应和策略。空间是一种文本策略。约翰·伯杰的《诸种事物的面貌》阐明了空间叙事产生的语境。[4](P40)约翰·伯杰预言,是空间而不是时间,使我们无法看到各种结果,现代小说遭遇危机,是因为现代小说的语境已经发生变化:同存性取代序列性,空间性代替历史性,地理学替换传记。传统文学重时间维度,关注文本中的情节结构、叙事因果、情节逻辑、人物性格等历时性因素,这些在当代遭遇了危机。福柯宣称,当今时代已进入空间纪元。他认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时间更甚。”[5](P18)卡尔维诺在对当代小说的危机认识上,与他们有着共识。他对空间叙事领域的锐意开拓,也正基于现代小说的语境变化。在他看来,结晶体和百科全书的繁复正是应对当代小说叙事语境变化的一种策略。他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到:“知识作为繁复性,是一条维系所谓的现代主义和名之曰后现代的重要著作的线索,这条线索超越所有依附于它的标签,而我希望它能够在新千年继续下去。”[3](P115)可见,卡尔维诺把繁复性当作现代主义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繁复使小说叙事画面增添厚重感,再现了诸事物的空间同存性。
卡尔维诺的空间叙事带有浓厚的后现代色彩,与后现代空间美学颇为默契。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德勒兹、加塔利为20世纪空间哲学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们的诸多概念都是具有空间向度的,是空间美学的宝贵财富,为我们审视世界提供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德勒兹和加塔利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症(卷2):千高原》提出有两种书的形象。书的第一种类型,是书—根(livre-racine)。“树已经是世界的形象,或确切地说,根是世界——树的形象”,“甚至书(作为一种自然实在)也是一种直根,有着垂直度轴和环绕的叶”。[6](P4)书的第二种形象是侧根系统,或须根,“这回,主根已然夭折,或者它的末端已然被摧毁;一个任意、直接的次根的多元体被嫁接于它之上,而这些次根级展现出一种蓬勃的生长态势”[6](P5)。这两种书的形象是就书的精神而言,书的第一种形象对应的是根状思维,二元对立逻辑、精神分析学、语言学、结构主义是根-书的典型形象,有明显的等级结构系统。书的第二种形象即根茎书,又翻译成块茎书,暗指多元性、非等级化的空间思想图式。如果从叙事上看,这两种书的区别何在呢?第一种书—根形象对应的是传统叙事,讲求结构的完整有序,遵循时间的历时性。第二种块茎(根茎)书形象对应的是有明显空间特质的叙事。《千高原》本身就是一本块茎书。书的前言指出:“这本书不是由章节,而是由高原所构成。”这里用空间地理学高原的概念取代传统的章、节,意味深长。这些高原互相独立又互相交叠,彼此相望,互相喊话,不遵守循序渐进的线性逻辑,而呈现出断裂、拼贴、互相交叠的空间场景。
卡尔维诺的最大成就在于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根茎(块茎)书。他的零时间思想已然蕴含着一种块茎思维、精神和块茎形式。零时间这个点之前或之后箭和狮子运行的空间轨迹是多元的,它们有无数种相遇的可能,而增值系列或拓展多元正是德勒兹美学的核心。
德勒兹、加塔利对第二种书的形象做了举例说明:“不妨采用威廉·巴勒斯的剪辑法:将一篇文本叠合进另一篇文本之中——这就构成了多元的,甚至不定的根(比如一根插枝)。对于所考察的文本来说,它意味着一种替补的维度。正是在这个叠合的替补维度之中,统一性继续着其精神的劳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最为碎片化的著作同样可以被视为‘全集’或‘巨著’。”[6](P6~7)将一篇文本叠合进另一篇文本之中,又称之为互文性。写作与阅读共享,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对话,同时也是一种吸收、戏仿和批评活动。卡尔维诺对这种手法的运用十分熟稔。其《命运交叉的城堡》镶嵌进许多古老的欧洲故事或文本,如奥兰多的故事、莎士比亚的文本、浮士德的故事等等,是一部真正的根茎书。德勒兹、加塔利的另外的两个词不定的根和插枝更有意思,尤其是插枝。不定的根意指不是主根,但这不是主根的根却生长旺盛,四处蔓延;插枝意指把植物的枝条插入土中,使之生根成长。卡尔维诺的结晶体论、百科全书说,正是一个个不定的根,一根根插枝。结晶体的多个晶面,百科全书式不断加进来的线索,使很多不定的根,很多的插枝都繁茂生长,最终使书的意义纷呈。
[1]吕同六.卡尔维诺小说的神奇世界[A].吕同六.多元化多声部——意大利20 世纪文学扫描[M].北京: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2](意)卡尔维诺.零时间[A].(意)卡尔维诺.宇宙奇趣全集[M].张密,杜颖,翟恒,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12.
[3](意)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M].黄灿然,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9.
[4]Berge.J The look of things[M].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74.
[5](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A].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6](法)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