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笑我太疯癫——论姜文电影的疯癫情结

2013-08-15 00:42王青青
文教资料 2013年29期
关键词:姜文疯子儿子

王青青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姜文作为一个当代杰出的电影人,其每部作品均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和讨论,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到《让子弹飞》,姜文的四部电影均以突出的艺术性和独特的个人风格为人称道。通过对四部电影的比较,不难发现其中的巧合:每部作品中都有一个或疯或傻的角色,笔者认为这正体现了姜文的疯癫情结。

疯癫作为病理学上的一种疾病确实是自然存在的现象,但它又同时负载着社会价值判断和道德批评,疯癫之人因为不同于社会中的大多数而被划为异类,承受不合理的歧视和差别对待。而姜文对疯癫,或者说电影中的疯癫人物却有一种偏爱,他在每一部电影中都设置了异于常人的角色,他们或疯或傻,却具有重要的叙事和象征意义。姜文往往通过疯癫之人与理性世界的对话来揭示理性世界的阴郁面,讽刺并启发理性世界中的人们。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古伦木

“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们,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一群少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夏天,七十年代中期的北京城属于他们。主人公马小军和他的伙伴们——刘忆苦、刘思甜、羊搞、大蚂蚁——一群部队大院的孩子们打架、抽烟、拍婆子,肆无忌惮地宣泄和挥霍他们的少年时光。大院门口有一个胖乎乎的傻子,深情呆滞,总是骑着一根木棍。马小军他们见到他总要冲他喊一声:“古伦木!”他总是回答:“欧巴!”影片没有交代这两句台词的意义,但我们可以从影片中营造的时代氛围推测这两句外来语可能是来自苏联或其他我们曾经称兄道弟的国家。傻子并不参与马小军他们的小团体,表面上游离在影片情节的边缘,但实质上他在影片中具有重要的作用。

影片中有几次出现傻子的情节都具有重要的叙事意义。傻子第一次出现是影片由童年时空转向少年时空,马小军一伙人骑着自行车喊着“古伦木”冲进胡同,少年故事由此展开;傻子被人欺负,羊搞为了帮他出气而被打伤,于是马小军一伙骑着自行车带着板砖去报仇,由此引发了后来卢沟桥下声势浩大但未打成的百人群架,以及之后在老莫的狂欢;傻子第三次出现时,马小军一伙在大院门口等米兰,照旧和傻子互相喊着“古伦木”与“欧巴”,米兰从此加入他们的小团体;马小军姥爷去世,他随父母去唐山,回来后去找米兰却没找到,在大院门口遇到傻子在哭,马小军安慰他:“别哭啊。”这是少年时空中最后一次出现傻子,而此时马小军发现刘忆苦已经取代了他,与米兰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此后发生的所有事件对于马小军来说都是悲哀的:在地下室看米兰与刘忆苦跳舞、刘忆苦在泳池边公然宣布米兰是由他带着、老莫的那场幻想与现实的生日宴会、雨夜表白、强奸米兰——从此“米兰和我彻底掰了,不久,我被大家孤立起来,在万分痛苦中度过一天又一天”。少年时空的最后,在《乡村骑士》的忧伤乐声中马小军从跳板上优美地起跳,却笨拙地坠入水中,他在水中苦苦挣扎,却永远上不了岸。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影片由彩色变成黑白,少年时代过去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结束了。成年后的马小军一伙人又聚在了一起,衣着光鲜,坐在豪华轿车里喝着洋酒,他们又遇到了古伦木,依旧骑着根木棍,神气活现地走在大街上,每个人都兴奋地喊着:“古伦木!古伦木!”但他们得到的回应却不再是少年时熟悉的那一声“欧巴”,而是干脆的一句“傻逼”。傻子和他们一起度过少年时光,那一段阳光灿烂的记忆中有傻子的身影,他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人物,他始终冷眼旁观注视着马小军们的成长变化,许多年后,马小军们已经长大成人,少年时的欲望和理想也早已远去,但傻子没变,他的样子甚至丝毫没有变化,依旧骑着木棍旁若无人地晃荡,只要他像过去一样答一声“欧巴”,马小军们或许就能短暂地重温逝去的灿烂时光,但傻子没有,他只是不屑地骂了句“傻逼”。影片通过这一句简单干脆的脏话对成年后的马小军们进行了否定,过去就这样被消解,阳光灿烂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鬼子来了》中的七爷

《鬼子来了》是姜文的第二部电影,影片以抗日战争为题材,却避开了抗日题材影片常见的宏大叙事、英雄人物、英雄事迹等,而是将镜头对准民间,“国恨被降解为家仇,民族主义的道德神话被改编为世俗性的个人情仇,这不仅是对抗战电影的戏拟,也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一次另类的影像建构。”①这是姜文对革命题材电影创作的一次极具独创性的尝试,影片“消解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长期以来缔造的抗战神话,以愤世嫉俗的反讽叙事颠扭了抗战电影的经典模式。”②对我国抗战电影的创作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启发意义。

一个鬼子和一个汉奸被“我”抛给了挂甲台农民马大三,这给挂甲台全村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们不知该拿这俩人咋办。影片中的七爷以村民眼中的疯子形象出现,但就是这个常人眼中的疯子似乎才是村民中唯一清醒的人,他甚至带有一些先知的意味,那些被村民不以为意的疯话后来竟一语成谶。

挂甲台的村民们没有以往抗战影片中常见的国恨家仇和抗战救国的英雄情结,他们所想的仅仅是生存,他们温驯顺服,天真到有些愚昧。他们对鬼子和翻译官报以无端的仁慈,从两人出现到其后的大半年时间里,村民们本来有无数的机会和理由杀掉这两人,但他们没有,群策群力后得到的结论居然是:“日本鬼子捡条命,他不得报答你?”、“我给你人,你给我粮食,我对得起你,你还能对不起我……人心不是肉长的?”从一开始想着保命到后来开始妄想鬼子能给他们粮食以回报他们的善举,村民们骨子里的懦弱、奴性和贪婪显露无疑。

疯子七爷首次出现在马大三和村民们商讨如何处理日本兵和翻译官时,他双腿残疾一直卧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这俩货有啥正经事啊!”“我不是你爹,不要脸的养汉老婆”,由此可见七爷知晓其儿媳妇和马大三的关系,他的头脑并不糊涂。对于大家在讨论的难题,他不断喊着:“我一手一个掐巴死俩,刨坑埋了!刨坑埋了!”对马大三嚷着:“我还是把你崩了吧,全村早晚死在你手里!”但谁会在意一个疯子的话呢,更没有人料到这些疯话最后竟成了真,村民们以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商讨了半天,最后却导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

日本人真的送来了粮食,还和村民们高高兴兴的来了一场联欢,村民们忘乎所以地与鬼子称兄道弟,却不知狂欢的火焰中正燃烧着残忍屠杀的前兆。直到屠杀开始,村里德高望重的五舅老爷才幡然悔悟:“你个畜生,当初咋没杀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但为时已晚,在日军的军乐声和天皇的投降声明中,村民们几乎未反抗地被尽数屠杀,妇孺老幼皆死于屠刀之下。只有疯子七爷果真如先前的那些疯话所说“我一手一个掐巴死俩”,那只被砍掉的手愤怒地狠狠地扼住了一个鬼子的咽喉。

疯狂的屠杀令人痛心疾首,但姜文要带给观众的不只是这种心痛,更是痛定思痛后的反思。七爷在影片中以一个被置于常人之外的疯癫形象出现,通过疯子对清醒世界的人们——“正常”的国民们做出否定和反讽。挂甲台的村民们始终不知道给他们带来性命问题的“我”是谁,这个未知的“我”的巧妙设置意味着村民们自我意识的沦丧,他们“安于坐稳了奴隶的日子”,在太阳旗下过着与世无争的“幸福生活”,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殖民者,认为苟且偷生总好于拼死抵抗,多数人所想的如同影片中八婶子所叫嚷的:“日本子来咱们村儿都八年了,八年了咋地?八年了他敢动我一根汗毛了?我行得端走得正,我走到哪儿他都得高看我一眼!”这种让人心痛的愚昧和奴性以及荒唐的优越感最终酿成了一场深刻的悲剧。尤其讽刺的是片尾马大三受难,被杀的是中国人,审判的是中国人,围观的也是中国人,而行刑的居然是日本人!居然就是被马大三救下来的花屋!这是怎样的讽刺!这群围观的国人正是鲁迅笔下的看客,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愤怒,只有麻木和冷漠。影片中几次出现的说书人也很好地诠释了这类人,殖民时期他高唱亲日赞歌“八百年前是一家”、“打是亲来骂是爱”,抗日胜利后又改口唱着“中国人抗战整八年,打得小日本撅着屁股跑”,如今面对受刑的马大三,他又说道:“这故事多好啊,回去咱写个拿人的段子。”这样圆滑世故、奴性十足而又冷漠无情的“正常”的中国人怎能不让人痛心疾首。

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姜文的用意,疯子七爷的设置在影片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疯子七爷其实是影片中唯一真正清醒的人,他的存在反讽了每一个看似正常的人,“当所有的人都因愚蠢而忘乎所以、茫然不知时,疯人则会提醒每一个人。”③与四肢正常但却始终跪着的大多数人相比,双腿残疾的他才是真正站着的人。七爷外部行为的“疯癫”与大多数人的“正常”截然相反,姜文通过这个“正常人”眼中的“疯子”对愚昧、懦弱、奴性十足的国民性进行了不留情面的揭露。在疯癫之人与正常人之间,姜文明显偏向了疯癫的一方,他用疯癫之人对正常人和正常人所处的世界给予否定和讽刺。在那样一个荒诞的世界里,“正常人”其实是愚昧无知、荒唐可笑的,“疯子”反而心智明朗、是非分明,不知七爷心中是否抱着和屈原一样的悲叹:“世人皆醉我独醒!”

《太阳照常升起》中的疯妈

《太阳照常升起》由梦、恋、疯、枪四部分构成,这一次姜文干脆让一个疯子做影片的主角,为其倾注了大量心血,塑造了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疯妈。

睡梦中疯妈见到了一双长着红须子的鱼鞋,醒来后就去买下它,但鞋子忽然不见了,她怀疑鞋子是被一只叫着“我知道我知道”的鸟儿偷了去,为了追它,疯妈从树上摔下来,从那以后似乎就“疯”了(那只鸟或许也只是她的幻想)。她没有缘由地上树,没有缘由地刨坑挖石头,几乎有些不可理喻地打她的儿子、扔算盘、砸碗碟,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儿子李叔不是人而是鬼,她在房顶大声朗诵古诗……她用挖出的圆石头造了座石屋子,里面摆着用碎片修复好的碗碟和算盘,她甚至可以像行船一样在河上驾驭一块草皮……总之,她的言行举止都不像一个正常人,而是表现为常人难以理解的疯癫。

村里的孩子们嘲笑她,而疯妈对周围人的看法却不以为然,对自己的“疯癫”似乎也不以为意。她与儿子之间有过几次关于她是否疯了的对话。第一次疯妈挑衅似的冲儿子摔盘子,儿子愤怒地冲她喊:“疯子!你就是个疯子!”片刻的平静之后,她掐着儿子的脖子说:“你要敢把我交给警察和大夫,我就掐死你。”第二次她问儿子:“妈疯吗?”儿子迟疑着回答:“……不疯……”但疯妈自己却斩钉截铁地说:“疯!”可见疯妈对自己的行为有清醒的认识,并非病理学上疯人对自己行为的不自知。最后一次,疯妈似乎忽然间恢复了“正常”,她穿着那双鱼鞋温柔地同儿子说话,她说道:“这些日子我出了毛病,好像差点疯了是吧……也差不多,是差点就疯了……”儿子对母亲突然的变化感到惊喜的同时似乎也有些不安。这也是母子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之后疯妈就离开了,她的衣服和那双鱼鞋静静地漂在河面上,随着河水流向远方。影片并没有交代疯妈是否死亡,只是用这样一种抒情的方式描写了她的离开。

随着影片情节的推进,我们把碎片化的叙事串联起来后明白了疯妈发疯的原因——她是因为爱情发了疯。她爬到树上呼喊着阿廖沙的名字、在树上向儿子讲述“树上的疯子”的故事、“我知道我知道”、“就叫我阿廖沙吧”……所有的那些癫狂的行为和迷乱的疯话原来都是属于她的爱情密码。那座用白色鹅卵石建起的房子仿佛是她盛放记忆的爱情宫殿,后来这宫殿成就了儿子对母体的回归——他与像母亲一样的唐妻结合,并对她说:“就叫我阿廖沙吧。”恰如其父对疯妈所说。而石房子里面摆满了重新拼起来的碗碟,但只要一个喷嚏这些碗碟就又支离破碎了,暗示了疯妈失掉爱情、儿子失去亲情的破碎结局,也暗示了儿子自我毁灭的命运——他对唐叔说“我是找死”、“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死在唐叔的枪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解脱,母亲离开后世界对他来说无可留恋。

影片的末尾将观众带入了疯妈始终过不去的过去。她怀着孩子远赴万里去寻找他的丈夫,见到的却是丈夫留着弹孔的旧军装和三条女人的辫子。面对丈夫留下的遗物,疯妈痛苦万分,她不愿意承认他的死,丈夫对她来说是打不死的英雄,只要他还活着,那三条辫子暗示的出轨行为她可以毫不在意。她带着丈夫的遗物离开了,途中路过唐老师的婚礼,一场热闹欢腾的狂欢,一顶燃烧着的帐篷飞上了天,像飞毯一样在火车上空飘荡,火光映红了火车里疯妈的脸,然后毫无痛楚的,她的孩子降生在了开满鲜花的铁轨上。这样一段超现实的场景之后,疯妈抱着刚出世的婴儿对着远方的地平线高喊:“阿廖沙!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啦!”此时,太阳升起,影片结束。

或许从见到丈夫遗物的那一刻起,疯妈就已经“疯”了,因为爱人的死亡而疯,这种“疯”的实质是“封”,她不能接受丈夫的死亡,从那之后她就将自己封锁在对逝去爱情的回忆和自己始终放不下的执念中,她永远活在回忆里,活在一场关于爱情的旧梦里。因为这场醒不来的梦,疯妈才会有各种疯癫的举动和梦呓似的疯话,疯癫的表象其实只是对内心执念的一种变相表达,一种不屑于世俗审视的情感宣泄,是疯妈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否定和抵抗。但梦终究是梦,醒来后的失落更让人心痛。这一天,疯妈醒了,不疯了,她清醒而温柔地看着儿子,对他说:“妈好了,不疯了。”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泪光,深情悲伤而笃定,她最终离开了这个清醒的世界。

对于有的人,譬如疯妈,疯癫不是无用和虚妄的,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更是一种解脱,免受现实之苦。姜文用疯妈的疯癫反观理性世界里的病态和阴郁。“对于我们的文明和理性而言,还有比疯癫更恰切的东西来暴露它的阴郁面吗?”④与被人嘲笑疯疯癫癫的疯妈相比,影片中理性世界里的所谓“正常人”或许活得更可悲可叹。梁老师温和浪漫,但他在残酷的压迫下活的谨小慎微,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流氓又糊里糊涂地洗脱了冤情,最后他选择了死亡,在歌声中他面带微笑,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1958的唐老师浪漫而充满男性气概,勇敢热烈的追求爱情,写炙热的情书,在路的尽头迎娶他的新娘,而1976年的唐老师与妻子离了婚,他似乎没有能力真正地爱别人,他的男性权威和尊严被现实倾轧,只能通过枪来获得;林大夫的欲望汹涌澎湃,在极度压抑下表达得扭曲而变态……在那样的时代,现实世界是荒诞的,病态的社会把人们推向了疯狂和死亡的深渊,影片中的其他人物其实另一种形式的疯癫,一种内心的扭曲变态。如同帕斯卡所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⑤疯妈的疯是因为对爱情的执念而产生的悲剧性疯癫体验,是对真实自我的张扬和对荒谬世界的反抗;而那些外表正常内心扭曲的人们则被病态的社会所驯服,顺从于畸形的现实,在无处不在的压抑下扭曲人性。

事实上疯妈的疯更接近于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描述的那种游离于世俗理性之外的自由状态。福柯认为,有些人之所以被认为疯癫,只是因为他们毫不掩饰本性中的浪漫、狂放和绝望情欲罢了。所谓疯癫,不过是对本真性情的毫不掩饰。但这种率真却被看做非秩序因素,为“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⑥所不容,社会道德和日常行为规范作为一种主流价值简单而武断地将之定义为疯癫,强行打上异质的烙印。所以疯妈的恣意妄为不被周围人所理解,甚至包括她的儿子,但她仍旧选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精神的自在和不受羁绊是对自我的忠诚和歌颂,这种疯癫或许更接近幸福和真理。

《让子弹飞》中汤师爷的傻儿子、张牧之和黄四郎

比之于前三部作品,《让子弹飞》中疯子形象的设置有所不同,影片中设置的马邦德的傻儿子在片中出现的时间很短,但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完善和丰满了影片的叙事和隐喻。

马邦德是个大骗子,在这场土匪与恶霸的争斗中担当调解人的角色,他圆滑而精于世故,贪婪又谨小慎微,永远算计着如何保全自己并获得最大的利益。傻儿子唐突的出现连接了影片前后叙事,给影片增加了喜剧效果,他那与“八岁儿童”极不相符的外表和憨傻的举动,让观众捧腹大笑的同时,也让观众思考这是否又是马邦德的一个骗局呢?他真的是马邦德的儿子吗?傻儿子若真如马邦德所说是其子,那么他就是抛弃妻子的无情混蛋;若是假的,则又佐证了马邦德的狡猾。马邦德死在白银堆里,身首异处,临死前的告白又让观众觉得他没那么讨厌,那么他未来得及坦白的秘密是否与傻儿子有关呢?傻儿子的设置给影片增加了悬念,这也恰好体现了姜文钟爱的模糊叙事和黑色幽默风格。

色彩鲜明而浓郁,画面节奏极快,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场景富有奇观意味,人物嬉笑怒骂快意恩仇,抛除现实世界的种种顾虑将非逻辑和荒诞之事夸张化处理,事实上,在这部带有浓重狂欢色彩的影片中,主要人物的身上也都或多或少的带有一些癫狂的意味。他们的癫狂并非病理学上的疯癫,而是接近于尼采所描述的酒神精神,即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生命意志,一种生命的自我超越、力和创造,它包含对生命的肯定以及毁灭的大喜悦,是一种超越善恶的强力意志,这种酒神式的癫狂在张牧之和黄四郎身上得以体现。

姜文扮演了他的偶像毛润之,化为影片中的张牧之。张牧之从一个革命者到落草为寇,而后又投身一场新的革命——他立志摧毁鹅城不合理的旧世界,建立一个理想的新世界,带领鹅城百姓自己当家作主。这种大破大立的英雄主义情结正如同酒神精神中毁灭性因素与创造性因素的同在。张牧之明知面对的艰难危险仍要奋不顾身地向前,和黄四郎的不断战斗中为鹅城百姓争取利益,他抢来富人的钱分给穷人,要建立一种类似乌托邦的完全公平的世界,这正如同酒神精神在不断的毁灭和创造中达到顶点,从而完成“神话世界”的任务。经过一番酣畅淋漓的斗智斗勇,张牧之的英雄梦想最终实现,革命成功了,然而深入思考后会发现革命的成果实质上只是将一个黄四郎的钱财分给了众多的新黄四郎,鹅城的这群百姓骨子里懦弱而贪婪,与鲁迅笔下的“看客”并无二致,他们安于“坐稳了奴隶”的日子,不敢反抗而又个个贪财,连革命领导者屁股下的一把椅子都不放过,这对于张牧之和黄四郎来说无疑是“不体面”的。对于这样的人民,英雄选择了离开,他可以为人民创造福利,却不能和人民站在一起(这是继《鬼子来了》之后姜文对国民性的又一次展示,也可以看出姜文个人的自恋情绪)。在这一点上,黄四郎和张牧之可以说是惺惺相惜,不管是枭雄还是英雄,他们都是站在大众之外的孤独者。

同张牧之一样,黄四郎狂妄、无所畏惧、自我意识强烈,他的身上充溢着个体生命的强力意志,虽然这种意志以一种恶的行为释放出来,但无可否认它是充满力量的,是对本我的忠诚和对外物的超越,即使被革了命,他仍要一个体面的死法,一场英雄式的死亡,最后在高楼之上,轰然一声巨响中他大笑着离开,他毫无畏惧地迎接死亡,将个体的痛苦和毁灭展示给人看,正如同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言,个体的毁灭丝毫无损于意志的永恒生命。

张牧之和黄四郎的癫狂并不表现为无逻辑的疯癫行为,而是以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超于常人的强力意志将自我推向极致。这外化为无所畏惧和狂放不羁,如同马邦德所说,他们都是玩命的赌徒,始终亢奋、从不畏惧,践行自我价值观,对道德、强权采取蔑视和反抗的态度,摆脱束缚、超越障碍,尽情宣泄生命的激情。他们都有一种面对痛苦仍能大笑的英雄主义情节,而这种英雄主义情节则暗含着一曲生命的悲歌。这一场狂欢式的争斗后,张牧之的兄弟和女人离开了他,在《送别》的忧伤歌声中,英雄落寞地骑在白马上,剩下的路他要独自走过;而黄四郎选择在高楼之上体面甚至壮烈地死去,没有了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张牧之怕是要更孤独了吧。

结语

我们大多数人早已习惯了对理性和秩序想当然地接受,对异于常人的疯癫常常不假思索地排斥,然而姜文通过电影给我们以启发:世界不是单一的,而是各种存在的共生,人们不仅仅需要理性,也需要对疯癫等非理性因素的理解和包容,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没有人有权力对一个自己未经验过的世界横加指责。

注释:

①韩琛.民族寓言的前世今生——《鬼子来了》与抗战电影的历史演变[J].艺术百家,2008,(1).

②同上.

③[法]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5,第1版:11.

④汪民安.福柯的界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33.

⑤[法]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5,第1版:13.

⑥[法]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5,第1版:1.

[1]苏牧.太阳少年——阳光灿烂的日子读解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3]汪民安.福柯的界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4][德]尼采,著.周国平,译.疯狂的意义,尼采超人哲学集.天津人民出版社.

[5]韩琛.民族寓言的前世今生——《鬼子来了》与抗战电影的历史演变[J].艺术百家,2008(1).

[6]杨亮.文化视角下的姜文电影研究宁波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1,VOL9(3).

[7]尚洁.笑和泪中的思考——评电影《鬼子来了》.电影文学,2011(9).

[8]范瑞婵.姜文的“疯子情结”——浅析姜文作品中疯子形象电影评介,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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