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翊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北京 100000)
一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关于美的中心定义,也是他整个美学理论构架的基础。美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审美活动,是一种动态、发展性质的人类活动。审美主体——人在整体活动中有十分关键的作用。尽管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初期,在我国全国范围内开展的美学大讨论就“美的本质”问题持有不同看法,分别是以吕莹和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论派,提出美是主观的,美是人的主观意识;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论派,认为美是客观的,事物之所以美,在于事物本身,与人的意识作用无关;以朱光潜为代表的主客观统一论派,提出美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美是主客观的统一;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论派,肯定美是客观的,依存于人类社会生活,是人类实践的历史成果。不过,无论美的本质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在整个审美活动中主体作用不可忽视。本文以敦煌石窟艺术的鉴赏为例,仅以一己之见浅论审美活动主体的重要作用。
二
在我国广袤无际的西部戈壁中有一座神秘的城。这段人类文明史可以追溯到夏代,建城2000余年,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曾拥有无与伦比的繁华与兴盛,经历千年风吹雨打,从热闹喧哗中归于寂静安宁,保存下世界上规模最庞大也是最灿烂的佛教石窟建筑群,这里就是——敦煌。
敦,大也;煌,盛也,大而繁盛的敦煌位于甘肃、青海、新疆三省(区)的交汇点,古代中国通往西域、中亚和欧洲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最西端的丝绸之路上,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大型的商贸活动。祁连山的雪水流入了党河,一弯如同新月般的月牙泉静静躺在鸣沙山这座由细沙形成的山中,水源催生和滋润了这片绿色奇迹。有了水,就有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条件;有了人,就有了文化传承的基础,有了多种民族和多文化的充分沟通与融合,就有了佛教传播和佛教艺术得以生根发芽进而长成参天菩提树的温床。不论是宗教传播还是宗教艺术,这些人文活动所呈现的美,都是基于人类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凝结而成的,敦煌石窟艺术是宗教理念的感性显现。每一寸壁画,每一铺彩塑佛像,我们所能看到和感受到的佛教艺术之美都是强有力的例证。
佛教造像是带有宗教情感的艺术创作活动,既要合乎教法仪轨,又要追求高超的艺术表达。佛教造像艺术除了宗教本身带有的威严感、崇高感、神圣感之外,还有一种温暖的令膜拜者心生悲喜的复杂感情,是一种有温度的艺术形式,这种温度在制造者、信徒和普通观赏者的心中。
敦煌石窟是敦煌地区石窟之总称,包括敦煌市的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县的榆林窟、东千佛洞、肃北县的五个庙石窟。这些石窟虽规模悬殊,但同在古敦煌郡境内,它们地域相近,内容相同,风格相似,同属敦煌石窟艺术范畴,人们通常将它们统称为敦煌石窟。现共有洞窟812个,分别为莫高窟735个、西千佛洞22个、榆林窟42个、东千佛洞7个、五个庙石窟6个。敦煌石窟中首推世界历史文化遗产——莫高窟,它位于敦煌市东南25公里的鸣沙山东麓,前临宕泉河,东向祁连山支脉三危山。自4至14世纪,连续开窟造像不止,形成南北长1680米的石窟群。现存历代营建的洞窟共735个,鳞次栉比分布于高15~30多米高的断崖上,上下分布1~4层不等。分为南北两区,其中南区的492个洞窟乃礼佛活动的场所,拥有彩塑2000多身,壁画45000多平方米,木构窟檐5座;北区的243个洞窟(另有5个洞窟已编号),乃僧侣修行、居住、瘗埋的场所,内有修行和生活设施土炕、灶坑、烟道、壁龛、灯台等,但多无彩塑和壁画。(引自樊锦诗,《敦煌的地理和历史》,敦煌研究院官方网站。)
作为我国最早接触佛教的地方之一,在佛教传入中国初期,来往于西域和中原之间的中外高僧们常常在敦煌讲经说法、兴建佛塔、主持寺院,或作短暂停留,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敦煌一带的佛教文化发展。尽管佛教作为外来宗教起初受到中国本土儒道的排斥和抨击,但在敦煌这种现象并不十分明显。一方面是因为地理环境远离中原汉族政权,另一方面是因为长时间的多民族混居,对于新兴文化的接受与包容能力是中原内地无法匹及的。
敦煌的人文环境为佛教传播和佛教艺术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国,敦煌一直受到佛教思想的浸染。魏正始年间的月氏人竺法护及其弟子竺法乘在敦煌、长安、洛阳等多地翻译、传播佛经佛法,还有敦煌人于法兰、于道邃、宋云等高僧也为敦煌乃至中外佛教和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僧侣们除了可在城市内兴建佛塔寺院传经布道外,还需要在远离城市人群的地方游历或闭关静修,在敦煌一带就是开凿石窟进行禅修。据唐代圣历元年(689年)的碑文记载,莫高窟自秦建元二年(366年)由一个法号乐僔的云游僧开凿了第一个禅窟,自此敦煌以莫高窟为代表的佛像石窟建筑群开始了浩浩荡荡长达2000年的兴建修缮。
三
在敦煌历史上,每一任当权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或宗教信仰的变化都会带来敦煌经济、文化的变革,进而影响壁画和彩塑的数量和风格,我们可以在现有的艺术形态上感受历朝历代的兴衰更迭。而每一次兴建,我们都能看得出敦煌石窟的艺术水平、艺术美感上的起伏,这与当时当权者(或者说供养人)的审美意识、画师工匠的艺术造诣是直接挂钩的。
敦煌地区历史上经历过多种民族的统治,例如早期的羌、乌孙、月氏、塞种,之后匈奴、拓跋、柔然、吐蕃、汉、党项等更替占领这个地方,还受周边吐谷浑、回鹘等民族的影响,敦煌一度处于民族多元化、文化杂糅化的状态。但是,当权阶级不管是哪一个民族,大多数都对佛教十分崇信,多种政权都将佛教定为国教。这一方面是统治者本身的宗教信仰使然,例如隋文帝因个人喜好将莫高窟的开凿兴建推向了一个高峰,隋朝短短37年间兴建洞窟竟达94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为了笼络当地民众便于统治管理,当权者利用佛教这一意识形态规范牢牢地禁锢着、左右着当地老百姓的思维,例如五胡十六国时期,也就是敦煌石窟开凿的初期,因为连年的战乱,社会局势十分不安定,人心惶惶,生存环境十分艰苦,很多民众为了祈求平安、寻求内心的寄托,来到佛寺庙宇前求佛跪拜。统治者利用这一点,在莫高窟等石窟内开凿中心柱窟、礼拜窟供人们来此祈福。并且在这一时期我们能看到很多千佛壁画、说法图、经变画,将晦涩难懂的佛经精髓更浅显易懂地穿达给普通老百姓,这些壁画在早期起到启蒙教材的作用。教育人们要忍辱负重、受尽千辛万苦才可到达极乐世界,要向善求佛才有可能脱离六道轮回之苦,早升西方佛国净土。
当权者对莫高窟壁画、造像的关注为石窟艺术的整体艺术造诣不断提高。多民族的统治更迭让敦煌石窟的造型艺术不断变化。佛教显宗、道教、儒教,以及藏传密宗、摩尼教、景教、祆教、基督教等多种宗教文化内容在这里交织。北魏孝昌年间的魏明元帝的四世孙元荣出任瓜州刺史,据史料记载,他有可能是第一次由皇族宗室担任的敦煌地方官。莫高窟的古碑文上记载了元荣曾主持开凿了一个大型窟(有可能是285窟),崇信佛教的元荣为建佛窟专程从中原带来了一大批画师工匠,这为莫高窟为代表的敦煌石窟群在建造工艺和艺术造诣上提升了很高的档次,从最早期的生硬模仿渐渐变为具有本土特色的造型、用色、构图,为莫高窟注入了中原汉族文化精髓。
隋唐盛世,敦煌处于汉族政权文化统治之下,众多中原大儒因种种原因来到敦煌开坛讲学,广招弟子,将儒学文化保留传承。开明的政治环境、众多的专业人才,敦煌莫高窟呈现出极盛之势。这一时期的壁画、彩塑整体造型、布局恢弘大气。大型佛像数量增多,悲天悯人中带有超脱世俗的崇高美感;菩萨形象饱满,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妩媚中透着平和慈祥,且多为女性造型,像母亲、像贤妻、像姐妹、像女儿,给人亲近熟悉的感觉;飞天形象飘逸灵动、形态多变,或追逐嬉戏或弹奏箜篌娱佛或漫天抛撒花瓣,佛国极乐世界一派歌舞升平、无忧无虑、幸福欢乐、自由自在的模样跃然壁上,给人无限遐想。盛唐时期的敦煌壁画、彩塑为敦煌石窟中最有艺术价值、审美价值的作品。无论是形态、线条、色彩、构图、比例等都达到不可逾越的高度。诚然是因为盛唐时期的政治开明、经济繁荣,但更重要的是当时很多名家大家直接或间接地参与敦煌石窟的兴建。因为本身的艺术水准在那里,因而审美能力整体拔高,画师工匠本身是作品的制造者,同时也是第一审美主体。作为一个艺术家没有美感何谈创造美。他们正是心中充满大美、充满对佛教的深刻理解、充满对佛的虔诚崇拜,才用精湛的技艺将这美用壁画或者彩塑的形式,将美的意识由主观通过劳动转化成客观。我个人认为,这一活动正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更高阶的审美过程,艺术创作者和审美主体二者合一,人的精神达到更高境界的升华。审美主体直接参与到审美活动中,就是审美活动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对整体活动起到关键的作用。
唐以后,西夏、元代时期的敦煌石窟壁画仅有零星几件佳品,整体的艺术水平直线下降,至明清之际,基本上只有简单的修缮维护,再没有曾经的繁华辉煌。明清时期的彩塑既无形又无神,世俗之气极重,过于夸张和不合比例,几乎可以称为敦煌石窟艺术中的败笔。造成这一萧条状况的原因很多,如海上丝绸之路的开启,与西域各国的沟通更多地采用海运,曾经繁盛一时的路上丝绸之路逐渐被遗忘;又如明时期的政治压制,社会风气整体压抑保守,对于佛像这种西域舶来品原有的飘逸、空灵、奔放的造型并不认可,明朝时期虽然也有法海寺壁画这样的佳作,但毕竟丧失了唐代的那种开放精神,只是在技法上有所传承;尽管清代贵族仍旧信奉密宗佛教,但作为少数民族统治者,汉文化的传承毕竟有缺失,清末政治腐败,有识之士大多被西洋的先进事物吸引,对于敦煌佛窟这种纯粹精神上的追求渐渐淡漠,以至于被外国人骗走一批批敦煌遗书、盗取一件件敦煌壁画、彩塑时,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们的国宝就这样散落世界各地。
我认为明清时期的敦煌因为失去了曾经大都会的繁盛和开放,人们的整体文化水平、艺术鉴赏能力大大下降,人民愚昧、政府昏庸、城市萧索。这个戈壁滩里的绿洲真的只是一片绿洲,再没了那种神圣感。莫高窟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破旧洞窟,鸣沙山上的风和沙渐渐把洞窟掩埋,宕泉河的水静静流淌,一切世间繁华在此归于平静,敦煌莫高窟也沉睡几百年,直到1900年。也许王道士的意外发现和无心之过让他背上了一个多世纪的骂名,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的“罪过”反救了敦煌文献、敦煌艺术,流失在国外的敦煌遗书让世界重新认识了敦煌重新认识了中国,让敦煌学兴起,释放无限的魅力,这一批批被盗走的文物躲过了上世纪一个又一个毁灭性的劫难。一个可以孕育敦煌石窟艺术的国度,在那个非常时期却不能保护这一人类文明结晶,这是莫大的讽刺。
四
作为现代人,我们仅是敦煌石窟艺术的欣赏者和研究者,再没资格在莫高窟这个文物上重新开凿一个洞窟或者描绘任何一寸壁画,这未尝有一点遗憾。这样审美活动仅仅限于纯粹的欣赏活动上,即使是研究者也只是将敦煌艺术中内涵的海量信息一点点破译,无论是普通参观者还是敦煌学专业人士,我们都是被动的。审美活动在我看来缺失了一部分,敦煌艺术美在这个时候仅仅是古人主观意识的客观存在,美果真成为佛教理念的感性显现。对于这一美感的体验,根据主体意识的状态和审美能力千差万别。我记得在参观莫高窟和西千佛洞的时候,很多参观者表示完全看不懂,不知道怎么个好法,仅仅知道这是几千年前留下的文物。尽管我是学习美学的,对敦煌艺术早已仰慕已久,但有些地方我仍看不明白。这就需要不断的学习,深入了解敦煌艺术的内涵。这项工程其实蔚为浩大,那里是我穷极一生能够达到的?但在学习的过程中,我作为审美主体不断发挥自己的主观意识与主观能动性,妄图探索一寸再探索一寸,研究学习的过程中也将审美活动连贯起来,随着认识理解的提高,审美能力的提升,被敦煌博大的艺术魅力一次次地吸引和折服。
今天的敦煌与1000多年前隋唐时期的敦煌是无法同日而语的,那个时候这里是国际性大都市,所有的梦想都从这里开始,而今天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县级市,因为其神秘的壁画和久远的历史成为诸多人的梦。敦煌的一切都是人文价值的巨大体现,可以说没有人,没有人的智慧与劳动,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交流、贸易等这些社会活动的发生,就不会存在人类历史,更不会存在敦煌石窟艺术。敦煌佛教艺术史是人类历史交响中浓墨重彩的一章,几百年的休止符过后,她又被开启,让历史中的那些旋律回放。敦煌石窟艺术的魅力也被一次次释放,吸引着更多的人探求她,感悟她,膜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