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的疯狂与恐怖——福克纳笔下的爱米丽悲剧分析

2013-08-15 00:45张爱容
外国语文 2013年4期
关键词:福克纳悲剧小镇

张爱容

(湖南涉外经济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花》堪称美国南部小说代表人物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讲述“可怜、可悲的人为了得到普通人都想得到的基本东西,与自己的心灵,与别人,与周围环境进行的搏斗”。主人公爱米丽象征“竭尽全力去把握的欲望和冲动与她的道德良知、她那个时代、她生活的那个小镇、她的家族之间的冲突”[1]。最终,爱米丽在这场冲突和搏斗中以失败而告终。

很多研究者对这部小说及其主人公爱米丽进行了分析研究。大部分评论家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解读爱米丽悲剧,认为小说中爱米丽的悲剧来源于美国南部男权与父权对女性的戕害,以为从小接受淑女制的教育,象征着高贵、贞洁、完美的爱米丽是男权制度的殉葬品,也是清教徒思想的受害者。本文运用精神分析批评方法,从心理和社会的角度来探讨爱米丽的人生历程,启发人们认识爱米丽悲剧命运的实际形成因素,并揭示这一形成过程的社会意义。

一、成长中“被爱”的缺失

爱米丽自幼丧母,随父亲长大,成长过程中缺失代表幸福的母爱。即使父亲能以宽容正常的心态去培养女儿,也很难说爱米丽能够得到完整的爱。更何况在父亲看来,对女儿最好的保护就是将她与外界隔绝。小镇上的人们“把这家人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腿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长鞭,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 ”[2]45。在爱米丽的成长过程中,她被父亲的高塔关住。如父亲所望,爱米丽成长为一个有教养、有内涵的南方淑女。

“爱米丽想像其她青年姑娘一样获得属于自己的爱,并得到一个丈夫和一个家庭”[3],这是极为正常的渴望。可是,父亲认为小镇的青年男子和他的女儿不属于同一个层次,他要坚定地维护差异的存在。于是,他挥动马鞭,赶走所有向女儿求爱的人,剥夺了青春时期爱米丽“被爱”的权利,导致她成了30未嫁的老处女。由此可见,“她的父亲虽然没有锁住她的肉体,但却把她禁锢在了旧南方僵化的淑女观里,将她高高捧起,使杰佛逊镇的小伙子们够不到”[4]。正如福克纳曾感叹说:“她的生活很可能就是被一个自私的父亲所毁掉的。”[5]

父亲对女儿的思想和行为实施完全控制和绝对统治,干涉她与外界的正常联系以维护其所谓的尊贵地位,这本身就不能算是父爱,更不是正确的父爱,而是自私地占有。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看,父亲只不过将女儿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他禁锢着爱米丽的思想、欲望以及她的行为,因此,爱米丽只不过是父亲控制欲下的囚犯。

被父亲的牢笼“保护”了30年的爱米丽早已习惯了对父亲的依赖,父亲的去世意味着爱米丽的保护伞轰然倒塌,她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因此,父亲死后前三天,爱米丽紧紧抓住父亲的尸体,不允许人们把他下葬。对爱米丽而言,父亲的死让她强烈地感受到被人剥夺,遭人遗弃,意味着支撑她的强大的感情支柱倒下,她无法正视父亲的死留给她的情感的空白。迷惘、无助感让她无法想像也无法面对将来的生活。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希望、理想,都随父亲的去世而消失殆尽。

另外,虽然爱米丽有亲属在亚拉巴马州,但多年前,“她父亲为争疯婆子韦亚特老太太的房产问题而跟他们闹翻了,以后两家就没有来往,连爱米丽父亲的葬礼也没有派人参加”[2]46。这也让爱米丽感觉父亲去世后,自己一无所有了,她得不到除父亲以外的任何亲人的关心与爱。同时,小镇“我们”的冷漠,对爱米丽的生活不怀好意地指责与干涉,也使爱米丽在生活中缺失“被爱”的感觉。这种孤独无助被抛弃的感觉也许只有主人公自己才能体会深刻。

二、“爱”的权利被干涉

爱米丽的父亲剥夺了她与周围青年恋爱的权利和机会。父亲去世后,她终于可以大胆地谈情说爱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让爱米丽找到了她的恋爱对象:来自北方的铺设道路的工头霍默·伯隆。“大个子、黑皮肤,大嗓门儿,做事手脚麻利,黯黑的脸色衬出炯炯的眼神。不久,全镇的人他都认识了。在广场四周,只要能听到呵呵笑声的地方,霍默·伯隆肯定在人群的中心。”[2]46可以看出,霍默·伯隆这个人健康开朗、年轻活泼,小镇上所有人都喜爱他。霍默的出现弥补了爱米丽失去父亲后情感欲望的空白,同时也唤醒了她压抑已久的生命本体的情欲,便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北方佬”霍默。作为年轻的女子,情感的需要让她无法抗拒霍默最为男性的诱惑。这种无意识的欲望促使爱米丽想牢牢抓住霍默。

可是,小镇的“我们”对爱米丽不仅没有祝福,没有关爱,而且想尽办法阻止他们。他们认为爱米丽出身于名门望族,而霍默只是领人修路的壮汉,从个人形象和社会地位两种角度来讲,爱米丽与霍默·伯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根本不相匹配。他们认为爱米丽与霍默·伯隆鬼混是全镇的耻辱,这位高贵的妇女不应该忘记自己“贵人责重”。当她和霍默乘马车招摇过市时,人们纷纷以忧心如焚的目光暗中注视着他们:“在为遮挡星期天午后的骄阳而紧闭的百叶窗后,拎起的丝绸衣衫窸窣作响;配对轭马车细碎急促的蹄声正得得地过去。她们感慨可怜的爱米丽。”[2]镇上的女人敦促牧师前去劝说爱米丽。当爱米丽不听劝告时,他们想办法搬来爱米莉的亲戚作为救兵,牧师的老婆写信给爱米丽的亲戚,希望她的亲戚来管一管爱米莉。与爱米丽家断绝来往多年的亲戚,接到信后居然派来了两位表姐妹,为了阻止爱米莉和霍默,竟然在她家里住了一星期。在他们看来,爱美丽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事情的严重性足以使她们超越以前的个人恩怨,需要他们亲自处理。小镇居民和爱米丽的亲戚对她形成了四面合围的高压态势。

爱米丽和霍默·伯隆坠入情网,只不过是一个生活在孤独中的大龄女子和一个单身汉为了情爱走到一起,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却招致周围人群起而攻之。爱米丽是无辜的,作为一个30岁的未婚女性,谈情说爱、谈婚论嫁本应该属于她自己的自由和权利,跟旁人没有关系。[6]然而,在当时历史背景中,在小镇人们的潜意识里,爱米丽与心上人霍默的交往被视为闯入禁区,遭受小镇人与亲属们的一致干涉。小镇人认为“这两个人的交往是挑战道德底线的危险事件,有可能抹杀维护社会秩序所不可缺少的等级差异,威胁其文化秩序的基石”[4]。没有任何人考虑她,为她着想,肉体和精神的正常需求迫使她作为一个成年女子要拼命抓住自己想要东西。而人们所在乎的是动用一切手段,逼迫她回归正轨。爱米丽被挤压在强大的公众舆论和同样强大的本能渴求之间,在齐心协力的集体意志和指控面前,爱米丽不得不屈服,决定不再和霍默一起公开露面。

爱米丽的亲戚和镇上居民干涉她正常的人生渴求、欲望与爱,压得她无法光明正大地正常地与心上人交往,她的心被打入冷宫,使她无法自然地顺利发展自己的爱情之路。

三、对“爱”理解的偏执与扭曲

父亲对爱米丽的绝对保护和掌控,剥夺了她与周围青年恋爱结婚的机会。爱米丽没有极力反抗父亲的约束与控制,没有想方设法摆脱父亲的牢笼。相反,出于名门身份高贵的爱米丽,为了维护自身贵族高傲的传统,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面的事物全然隔绝。即使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法表达,因为她根本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长年累月,父亲已经成了爱米丽唯一的习惯性的依恋,是她的巨大的保护伞,可以为自己挡风遮雨,让她产生了“厄勒克特情节”(恋父情节)。[7]以至于父亲去世时,爱米丽死死拽着他的尸体,不允许别人将父亲埋葬。[8]父亲的偏执让爱米丽产生了高人一等的心理,这种扭曲的心理让她只能过着与世隔绝的凄惨生活。

父亲去世后,爱米丽将父亲那种占有式的“爱”转化成了对霍默的爱和守护。无意识心理支配着爱米丽的思想和行为。她认为爱霍默,就必须与他结婚,她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包括心理和行为的准备。然而,爱米丽生命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却没有了。是她一厢情愿地想跟爱人结婚,霍默并不想成家。与其放爱人远走高飞,让自己背上乱找“情人”而没有“丈夫”的恶名[9],还不如将霍默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对情感与婚姻的强烈渴望致使她心理发生了畸变,她残忍地杀害了霍默。当然,也许她并不是因为霍默不与她结婚而去报复他,她只是不想失去自己的爱人,她认为这是让霍默永远留在身边的最好办法。她担心别人如果知道霍默的死,又会像她的父亲一样被埋葬。为了不失去爱人,她选择不让外人知道霍默的死,想方设法不让镇上的人去她家,并且与腐烂的尸体相伴,凄惨地度过40多年。也许,在这种注定无法结合的爱情中,感情的永恒只有在死亡的沉默中才能停止它破碎的历程。

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十年,她没有跟任何男人产生过感情和身体的接触。在爱米丽看来,她不需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与外界任何人交流,拥有自己的爱人在身旁并且能绝对控制他,她的内心已经得到畸形的满足。因此,她把自己长期隔绝起来,在坚守中获得自我满足。[9]

从两次死亡(父亲的死亡和霍默的死亡)来看,爱米丽都没有表示出悲伤和痛苦,相反,她都是想方设法将他们的尸体留住。可以设想,假如父亲的尸体被爱米丽保留在家,殊不知爱米丽会不会对霍默产生感情,会不会将对父亲的依恋转换成对别的男人的依恋?如果霍默的尸体被人发现而埋葬了,爱米丽会不会再寻找新的依恋对象?她的感情还会不会转移到别的男人?爱米丽对霍默的爱到底是对父亲依恋的转移还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我们不得而知。

爱米丽和她的父亲都固执的认为爱是占有,是控制,而不是给爱人自由和幸福。正是爱米丽对“爱”理解的偏执与扭曲造成了她的人生悲剧,也造成了霍默的死亡。其实,“爱米丽的怪诞举止和可怕的心态虽然奇特,但又不足为奇。因为这一切都同她所生活的家庭和社会环境相吻合,这种环境本身就是畸形的、令人窒息的”[10]。

四、对生活与爱的彻底绝望

父亲去世后,“她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2]46。从爱米丽的外观和打扮可见她已经焕然一新。霍默的出现填补了爱米丽精神和感情的空白,使她再也不愿意继续孤独下去,所以她尝试出门与人群接触。焕然一新的打扮和精神给人希望,也让读者为爱米丽的命运松一口气,可是当她想要和霍默结婚的时候,对自由执着的霍默并不愿意对婚姻做出承诺,他不想要婚姻生活。唯一的爱人没打算跟自己长相厮守,也许她甚至感到霍默玩弄自己后想抛弃她。这时,爱米丽彻底绝望了,她明白自己被剥夺了唯一的“爱”,无法攫取或挽留心上人。与其让他离开自己,倒不如将他带入自己的世界,永不分离。在一切希望被毁灭后,为了永远拥自己的爱人,只好将他杀死。对肉体的强烈欲求,或者对爱情的渴求促使她保存了霍默的尸体,从此夜夜和他的尸体同眠,直到去世。

镇上的人知晓爱米丽购买老鼠药之事,对鼠药的用途没有作出其它的判断,只是将其视为她要拿鼠药来结束自己生命。即使他们都认为爱米丽要自杀,非但没有人对她自杀表示同情、震惊或是阻止,而是说“这是再好没有的事”[2]48。在镇上人看来,把她本人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带入坟墓是解决问题的最彻底的选择,所以爱米丽自杀是再好不过的事。虽然人们并没有动手对她实施肉体处死,但从爱米丽命运的结局看,他们的行为无异于一场精神的谋杀。它打碎了爱米丽对世界尚存的一线希望,摧垮了她对生活的期待,将她推入了阴暗、扭曲的心灵深渊。与其说爱米丽“杀死了”霍默,不如说爱米丽“被杀死了”霍默,同时被杀死的还有爱米丽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爱米丽将自己尘封起来,不与任何男人接触。孤独、寂寞、忧郁、变态地饱受煎熬,也许这是对爱米丽最残忍的报复和惩罚,同时也是对父亲、家人、小镇人们长期控制爱米丽自由和渴望的最有力的报复和惩罚。“在她身上我们仿佛看见一个精神上备受禁锢的女子在沉重的社会偏见下所表现出的反叛心理,她实际上是在同世俗传统观念进行着一场潜意识的抗争。”[11]

五、结语

爱米丽从一个纤巧可人的小姑娘到一个丑陋的魔鬼般的人物,其人生悲剧是同她的生活经历及她所处的社会环境分不开的。她的父亲、亲戚和镇上居民操纵了她的命运,爱米丽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爱和被爱的权利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剥夺和侵犯,同时,爱米丽将“爱”扭曲地理解为绝对占有和控制。内因和外因的结合促成了她的人生悲剧。[12]可以说,爱米丽的悲剧是必然的。

爱米丽的悲剧暴露了当时社会的冷漠与缺陷,她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反思。非人性的遭遇、偏执的个性和扭曲的灵魂令读者的心灵深处感到震颤。爱米丽式的悲剧并不只是一个区域或一个时代或一个家族或一个个体所独有。假使在今天,爱米丽式的成长经历在某人身上重演的话,悲剧很可能仍然会发生。一个健康的外部环境对于人的心理健康和人格的健全发展非常重要。假如爱米丽出生在父母双全的健康家庭,父亲不对爱米丽实施长期禁锢;假如她能邂逅一个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男人并与他顺利结婚;假如小镇的“我们”能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高贵的格里尔生家族成员,能够对爱米丽充满善心和爱心,并与她进行心灵的沟通,也许爱米丽的思想就不会钻入死胡同,悲剧就不会发生。[13]当然,爱米丽本人应当学会以合理的方式主动与周围环境、与他人、与社会进行交流,正确认识自我、调控自我,使自我得到健康的发展。

在当今思想各异的社会中,我们该换位思考,站在他人的角度来处理问题,尊重别人的思想和行为,用辩证的思想来看待自己和他人的问题,更加宽容地对待周围的人和事,让爱米丽式的悲剧不再重演。

[1]Faulkner,William.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 -1958[M].eds.Frederic.K.Gwynn and Joseph L.Blotner,New York:Vintage Books,1965: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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