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丝丝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音乐作为诸多艺术门类中的成员之一,早已在我国整个社会教育制度中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教学机制。从专业院校到艺术院校再到综合类大学中的音乐学院(音乐系),这一人才培养模式已经可以基本适应当今社会音乐艺术中各个层次的要求。其中,一种有别于专业音乐学院或艺术学院的情形是,综合类大学中音乐学院(音乐系)的老师通常要面对全校非音乐专业的本科生开设公共选修课程[1],这类课程一方面是综合类大学中所要提供的必要教学内容,更重要的方面是这类课程有利于提高学生的艺术精神追求、音乐鉴赏能力,同时加强他们知识储备中的人文涵养。作为传道、授业、解惑重阵的大学校园,一向以传授学生基本知识为基础,以开拓学生的综合能力为目标,以塑造学生的精神境界为追求,因此,音乐欣赏课程已经成为综合类大学人文素质课程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如上文已经提到的,音乐欣赏课程虽不在专业音乐院校单独开设,但追溯该课程的本质及内容,它仍应该属于音乐学的范畴。[2]而作为人文学科(humanities)的音乐学,与其他同属子学科(如语言学、考古学等)一样,都萌发于启蒙运动引领下的理性精神,并秉承了该学科中以关心人的价值和人的精神表现为中心的研究视阈,其中融入了对于历史、社会文明、人类意识形态等层面的多维度观照。同时,《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 中认为,“音乐欣赏首先是以具体音乐作品为对象,通过聆听的方式及其他辅助手段,得到精神愉悦的一种审美活动”,这句话不仅指出了音乐欣赏课程的教学目标,而且表明了该课程的基本属性——审美活动。因此,音乐欣赏课程除了培养学生音乐认知能力之外,仍需要对隐藏在音乐作品背后的人文背景、社会—历史语境等问题进行相应地解析,在音乐与人文之间建立一条相互关联的路径,从而让当今的大学生们真正体验到音乐家们感性情感中的自然流溢、并了解音乐家们理性思维下那些赋予艺术作品永恒生命的人文情怀。
匈牙利哲学家卓尔坦曾经指出:解释音乐就意味着解释那些蕴藏在音乐材料之中的、代表着社会和人的那些内容。该观念中虽然未提及“人文精神”这一语汇,但却直中靶心地触及到了音乐作品中的人文精神问题。我国学者郭乃安也在他的论文《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中指出:唯有对人的研究,方能在“作品”与“背景”之间建立起有机的联系。[3]由此,可以看出人文精神与音乐作品之间须臾不可分离的关联。
早在2008 年,上海音乐学院杨燕迪教授在他的讲座《莫扎特音乐中的人文价值》时就曾经解释过“人文”的含义以及音乐与“人文”的关系,他认为:
“‘人’即人性,‘文’即文化。人文中所包含的真善美假恶丑,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这些都是跟音乐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要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你要探寻生活的世界,知识的世界,甚至最根本的心灵和精神的世界,那么这些都是人文才能给予的。音乐用人文去解释是很必要的。”[4]
然而,课堂教学过程中人文精神的植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相反应该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这种递进式地植入,大致可以分为下列几个层次。
在如今大学校园的音乐欣赏课程中,为了便于理解作品,教师们通常会用一些具有较强描述性的词语来形容某个音乐作品的主题。例如,莫扎特的音乐作品是课堂中常讲的曲目,如果仅仅将他的一些交响曲主题讲解为“蓬勃的朝气”、“清新气息的明朗颂歌”或者“情绪忧郁、焦躁”等,似乎显得有些片面和表面化。西方著名音乐学者保罗·亨利·朗在其巨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以他独特的视角向我们这样描述了莫扎特《D 大调第38交响曲》一开始的引子:
“《D 大调第38 交响曲》有一个极不寻常的引子,它的情绪起伏不定,具有舞台艺术典型的直接性;开始的和弦是节庆气氛,性格友善,让人以为接下去是一个愉快的场景,但是气氛突然变得阴暗起来,乐队开始敲出具有宿命意味的和弦,半音性的内声部在祈求慈悲,在小号和定音鼓暗藏的威胁中音乐终于安然屈从。从这个压迫性的场景中,快板艰难浮现,切分式的伴奏遮盖着一支祈求般的旋律。等主题转至前景,一切都已决定,音乐咄咄逼人,一次生动的对位争论就此展开。”[5]
这段文字中的某些专业词汇或许会对非音乐专业的学生产生困扰,但作者对于引子所做出的类似“歌剧场景”的形象比喻、对情绪气氛飘忽不定的细致捕捉,却可以瞬间让学生抓住这一引子在整部作品中的地位和作用。虽然莫扎特的作品很多都被赋予“美丽”、流畅、明快”等辞藻,但如果结合莫扎特本人那不像世人想象中那么顺畅的生命路程,再细细品味作品内部,就会发现他的音乐作品并不是难么简单。他真正想要诉说的是他眼前所看到的真实世界,其中的痛苦欢乐、世间冷暖均或隐或显地蕴含在不同的音乐线条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也似乎附着于不同性格、不同色彩的乐器之上,等待“戏剧”的开场。这背后所暗含的正是那个时代人的所思、所想,作曲家通过自己独特的手法将其感知的世界表达出来。
通过这样的背景式输入,在课堂中肩负导向性职责的音乐教师,便可真正地用自身的感性体验去感染学生、用个人的深层理解去牵引学生,从而引领学生完成直观感受式的音乐欣赏。
任何一部音乐作品都应具有某种所要表达的意蕴,所以对于这些内在意义的解读,就成为在直观感受之后更深一层的理解维度。以中国传统音乐为例,我国音乐中当以古琴作品为传递中国古代文人哲思的典范,不论乐器本身还是音乐作品都融入了古人独有的审美意义。首先,从这一乐器的形制上就已然看出人文精神的要义所在:“一张典型古琴的基本长度是3 尺6 寸5 分,代表一年的365 天;琴身上有13 个取音的徽位,代表着12个月和一个闰月;琴身由两张木板相合而成,面板圆,底板平,一阴一阳,象征‘天圆地方’;琴有琴额、琴项、琴肩……象征着人身,一琴之中,天、地、人三才具足”[6]。由此可见,一张古琴,数个部位,都有着其特定的寓意,并包含着中国古人对宇宙、对自然、对人生的精辟理解。其次,把目光从琴本身移入音乐作品中,人文寓意则显现得更为具体:郭沔的《潇湘水云》所散发的是古人“满纸烟霞”的自然气息、孔子的《文王操》中则表达了他对于古代先贤的景仰之意,恒伊《梅花三弄》中所蕴含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典故等等,这些都无疑表现出古琴音乐中敬人、敬自然、敬先贤等多样的音乐内在涵养和人文精神,这样的意涵和情怀虽源自于在不同的古代文人、音乐家,但却统一于古琴音乐之域,形成了其他音乐所不可比拟的整体音乐意义和人文特色。
上海音乐学院刘红教授曾在讲授中国传统音乐时感叹:音乐也是有口音的。即“口音”一词是有着多元解释的,不啻在语言学中指同一语种下不同词汇的发音,在音乐中则可以指称同一音乐语言、音乐技法或音乐结构下所呈现的不同情感寓意——每一位作曲家都有其独有的音乐“口音”,而将这样的“口音”置于更大的环境之下时,就会汇集成某个时代的整体性意义体现和独特的人文精神,我国古琴音乐就是这一情形的集中体现。
通过以上这一意义融合式的音乐解读,不仅能够让学生更为广泛地接触音乐作品,而且可以更多地了解、感受到一个民族独有的文化特色以及它在音乐中的具体显现。
语境(context)这一概念最早是1923 年由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Malinowski)提出来的,同时他还区分出两种语境类型,一类是“情景语境”,另一类是“文化语境”。与音乐相关的语境必然是后者——文化语境。美国音乐学家爱德华·T·科恩(Edward T.Cone)在其著作《作曲家的人格声音》 中这样写道:“音乐的语境与人文性的语境互相缠绕,不可分离……没有语境,就没有内容。然而,音乐中总会有语境,于是,便也总会有内容。”[7]因此在特定的语境中解析音乐作品,会对其中的意蕴了解得更为明晰、彻底。
例如,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那些无可比拟的歌唱性旋律以及从独唱到重唱、合唱的精妙处理早已被世人赞叹不已,除了这些演唱段落所表现出的各个角色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之外,莫扎特还向我们展现除了“某种秘而不宣的人生哲学与豁达超越的生命态度”[8]。剧中的处理方式与作曲家本人的思想境界有着密切的关联:莫扎特是地道的18 世纪启蒙运动的产物,有着启蒙运动影响下独特的宽容、睿智、超脱和达观,他即便是对生活产生严重地怀疑,也不会放弃憧憬、追求,更不会陷入绝望、不会走向暴怒。因此,他的音乐语言和音乐风格是存在于18 世纪的社会语境和历史时空之中的,是那个时代中作曲家对于人性、世界进行思考时的体验与感悟。在他的歌剧作品中,人们可以通过各个唱段看到他对人性弱点的透视和理解,而这些创作思想无一不是受到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而形成的。更为重要的是,时至今日当人们重新审视作曲家通过音乐作品表达出来的这种心灵感受和人生态度时,会发现这些生命体验和处事方式在我们当代社会中仍然具有强烈的可参照性。
通过以上引入文化语境式的讲解方式,不仅可以引导学生体悟彼时社会中的意识环境和作曲家的创作心境,而且有利于跨越传统、连接现代,使彼时通向此时、并成为此时的内在组成。
音乐欣赏课程中的教师,无疑是某个特定时空环境中的音乐解析者,他(她)可以从各种维度、角度对作品进行阐发——可以是对创作者的创作心态、人格人性的理解,可以是对作品历史环境或者创作土壤等背景的理解,还可以联系到与音乐作品相关的间接知识例如乐器、乐制、接受史等。将人文精神贯穿于从易到难、从聆听到懂得、从感性体验到理性解读的过程之中,在传授学生基本知识的同时,又于一定层面上塑造了学生的艺术认知、审美能力和精神境界,以“懂”音乐来替代纯粹的“听”音乐,从而达到提升大学生人文涵养的目的。
[1]张建强.关于在普通高校音乐欣赏课中渗透多元音乐文化的思考[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
[2]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M].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9.
[3]郭乃安.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J].中国音乐学,1991(2):16-21.
[4]杨燕迪.莫扎特音乐的人文价值[EB/OL].http://musicology.cn/lectures/lectures_799.html.
[5]保罗·亨利·朗.西方文明中的音乐[M].杨燕迪,顾连理等,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398.
[6]田青.“古琴的人文精神”[J].中国音乐学,2010(4):8.
[7]爱德华·T·科恩.作曲家的人格声音[M].何弦,译.杨燕迪,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75.
[8]杨燕迪.听莫扎特三境[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