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岩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明代在临朐县老龙湾熏冶泉之侧重修了冶官祠,此祠虽名为冶官祠,但祠内有匾曰大孝王,所以又称为大孝王祠。至今对大孝王祠与冶官祠的关系以及大孝王的身份等问题仍是众说纷纭。此前笔者对冶官祠已撰文作过考证,今对大孝王祠再作考释,以有助于此问题的解决,望识者赐教。
明代之前对此地祠庙有明确记载的资料存有两则:北魏《水经注》:“源麓之侧,有一祠,目之为冶泉祠。按《广雅》,金神谓之清明,斯地盖古冶官所在,故水取称焉”[1]。元代《齐乘》:“冶官祠,临朐南冶原,郦道元曰:熏冶水出西溪,溪上有冶官祠,《广雅》云:金神谓之清明,盖古冶官,故取称焉……《渑水燕谈》曰:青之南有冶原,昔欧冶子铸剑之地”。[2]
首先,由这两则资料可知,此地北魏建有冶泉祠,元代建有冶官祠,未有大孝王祠的记载。同时笔者曾对“冶官祠”进行过专文考释,“熏冶泉之侧原来修建的应是冶泉祠,后世以误传误,讹作冶官祠。熏冶泉之称与冶铸业无关,而是因泉水之上终年云雾缭绕,如同淬火时的水汽得名。冶泉祠的祭祀主体是熏冶泉,主要是出于古代民间对泉水的信仰、崇拜和赞美。”[3]所以冶官祠之称系属讹传,冶泉祠与大孝王祠虽同属一祠,但祭祀的神灵各异。
其次,关于大孝王祠最早的文字资料出现于明代冯惟健的《游冶泉记》:“戊子冬,余乘暇携乡人始观于泉,偿夙愿也。泉在朐之冶源……泉上有祠,祠圮坏。命人掘断碑读之,知为大孝王祠,旱祷雨辄应。”[4]216。据这篇散文游记,大孝王祠最早由冯惟健发现,冯惟健生活于明朝嘉靖年间,游冶泉是在“戊子冬”也就是嘉靖1528 年,此时泉上祠庙已经坍圮荒落,他在此处发现断碑,读碑文后才知是大孝王祠。此后《嘉靖临朐县志》载:“冶官祠,临朐南冶原,水经注载之。今俗云冶官大王,而其匾曰大孝王,不知其义。邑人迟凤翔有碑。”[5](《嘉靖青州府志》所载与此同),此段资料与冯惟健《游冶泉记》所云前后相承,也就是说在发现大孝王祠后,其与冶官祠在嘉靖年间皆已修复。在明代之前的大孝王祠与冶官祠是否属于一座祠庙已不得而知,但《嘉靖临朐县志》又载:“今俗云冶官大王,而其匾曰大孝王,不知其义。”据此可知明代修复的冶官祠与大孝王祠同属一祠。
因此明代的冶官祠可能是一座多神合居的祠庙,“大孝王”是其中的一神,并且有专门的神殿供奉,即是说大孝王祠只是在建筑上属于冶泉祠的一部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关联。
对大孝王祠与冶泉祠的关系已作辨析,但其争论主要聚焦在“大孝王”的身份上。从明代至今对大孝王主要有四种说法,述之如下:
其一,《昌国艅艎》:“泉源有祠,自郦道元注《水经》,已名之冶官祠”,今称“大孝王庙”云祀城阳王刘章。疑其祠本祀古冶官,以水清明宜冶故。而城阳王又后人于此别立一祠,依胜地以咏也。[4]34即大孝王是城阳景王刘章。《史记》载:“城阳景王章,齐悼惠王子。以朱虚侯与大臣共诛诸吕,而章身首先斩相国吕王产于未央宫。孝文帝既立。益封章二千户。赐金千斤。孝文二年,以齐之城阳郡立章为城阳王。立二年卒。子喜立。是为共王。”[6]刘章是齐悼惠王的儿子,即刘邦的孙子,起初被封为朱虚侯,因不满吕后专权,与反吕大臣密谋,共同铲除了吕氏,并亲手斩杀吕后的侄子吕产,后来因为扶汉安刘,功不可没,被封为城阳王。
其二,《光绪临朐县志》载:“冶官祠,在冶源薰冶水上,见《水经注》。祠前有‘铸剑池’三大字,为雪蓑子书,今讹为‘大孝王祠’。……《古郱纪略》云今称大孝王庙,祀汉城阳王刘章。夫城阳之祀盛于汉魏间,青州诸郡转相仿效,下至乡亭聚落亦为立祠。朱虚是其封邑,理固宜有。然果是此祠,郦氏日游其侧,岂容不知而反有冶官之目,讹自后代事无可疑。大孝王之称尤鄙俗,不足置辩,名随其朔,义取有证,未敢旁摭俚谈,窜革往迹也。”[7]142这段资料否定了大孝王是刘章的观点,并认为根本不存在大孝王祠,大孝王是后代俚俗讹传之事。
其三,《老龙湾》载:“大孝王殿便是后人为祭祀齐孝王刘将闾而建的庙宇。”[8]132即认为大孝王是齐孝王刘将闾。刘将闾是刘肥的儿子,袭了刘肥的齐国王位。《汉书》载:“立十一年,孝景三年,吴、楚反,胶东、胶西、菑川、济南王皆发兵应吴、楚。欲与齐,齐孝王狐疑,城守不听。三国兵共围齐,齐王使路中大夫告于天子。天子复令路中大夫还报,告齐王坚守,汉兵今破吴、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国兵围临菑数重,无从入。三国将与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汉已破矣。齐趣下三国,不且见屠。’路中大夫既许,至城下,望见齐王,曰:‘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亚夫击破吴、楚。方引兵救齐,齐必坚守无下’,三国将诛路中大夫。齐初围急,阴与三国通谋,约未定,会路中大夫从汉来,其大臣乃复劝王无下三国。会汉将栾布,平阳侯等兵至齐,击破三国兵,解围。已后闻齐初与三国有谋,将欲移兵伐齐。齐孝王惧,饮药自杀。”[9]779由以上资料知,汉景帝三年发生七国之乱,刘将闾对与诸国共反朝廷的约定犹豫不决,守城不从,因此胶东胶西菑川三国军队包围了齐国,后来虽然朝廷平定了叛乱,但齐国被围之初,十分危急,曾暗中与三国谋通,尚未定约。临菑解围以后,栾布、曹奇得知齐国当初曾与三国有通谋,就打算移兵讨伐齐国,齐孝王恐俱,饮毒药自杀。
其四,刘玉科先生认为大孝王是“城阳孝王刘景,而不是齐孝王刘将闾”[10],考之历代城阳王谱系“城阳王,景王刘章,共王刘喜,顷王刘延,敬王刘义,惠王刘武,荒王刘贺,戴王刘恢,孝王刘景,哀王刘云。”[11]刘景是第八任城阳孝王。
第一,从四种说法的时间前后上分析,大孝王祠祀刘章是明代发现此祠并进行考证后首先提出的说法。大孝王祠于明代嘉靖年间发现,并于此时修复,而要修建此祠必当考证志书典籍,追溯缘由。嘉靖《临朐县志》与《青州府志》俱载:“今俗云冶官大王,而其匾曰大孝王,不知其义。邑人迟凤翔有碑”。即当时对此祠已有考证,迟凤翔作碑文述之。1984 年曹立会先生在老龙湾发现了7 块残碑断碣,大部分已漫漶难识,可识碑文有“按《汉书 高五王传》:齐悼惠王……”“太后称制令……”“王弟章入宿卫封朱虚侯……”“诸吕擅权,朱虚侯入诗高后燕饮……”、“以军法行酒……”、“说固有合焉……”[8]133,据这些残留碑文可知,此碑所述的主要内容即《史记》《汉书》所载的西汉朱虚侯刘章铲除吕氏,捍卫刘汉江山之事。曹立会先生认为此碑即是迟凤翔碑[12],但《老龙湾》一书中云此碑文中又“大清”字样,认为是清碑。[8]135如果是清碑,那么至少可以说明,到清代为此祠立碑仍然延续的是刘章的说法。人们多认为迟碑是解决此问题的关键,虽然曹立会发现的断碑是否是迟碑,尚存异议,但是依据现有的记载,也能推测出迟碑的基本内容。明代傅国《昌国艅艎》载“今称大孝王庙,云祀城阳王刘章。疑其祠本祀古冶官,以水清明宜冶故。”大孝王是刘章的观点最早见于此书,但是仔细揣度此段资料,其中“今称大孝王庙,云祀城阳王刘章”之语应并非傅国的个人见解,否则后文不会又言“疑其祠本祀古冶官”。因此其应是傅国引述当时对此祠固有的一种说法,《昌国艅艎》成书于崇祯年间,与《嘉靖临朐县志》年代相去一百年左右。自修复大孝王祠后,惟有迟碑对此祠的缘由有所阐述,那么后人对此祠的认识当是以迟碑所述的内容为据。因此笔者认为傅国所引述的观点其实就是迟凤翔碑文所阐释的内容。大孝王是刘章之说应是出自此碑,也就是说大孝王祠祀刘章是明代比较统一的说法。自明代人提出刘章之说后,到《光绪临朐县志》才对此说产生怀疑,但又立言极慎,仅认为其出自乡俗俚谈之语,也未提出令人信服的证据,同时也未出现刘将闾和刘景之说。后来在《民国京鲁晋豫古器物调查名录》中则直言此地有:“汉城阳王刘章祠,城南冶源冶官祠。”[13]又有遗诗《冶官祠》:“亘古臣心一点丹,朱虚忠孝两难全。军法行酒诛吕惮,拨乱反正刘氏安。”诗文也是言刘章之事,此诗可能出自明清文人手笔。关于刘将闾和刘景的说法实出自现代文章的考证分析。其实明清时期人们所翻阅的书籍资料,单从种类上已远胜今夕,明人既有此言,当有所据,在缺乏充足有力的证据下,怀疑此说应当慎重考虑。
第二,从建祠缘由上分析,大孝王祠很可能是临朐地区的刘章后人祭祀祖先的祠庙。明人既云大孝王祀刘章,则应将其与兴盛于汉魏时期的城阳景王崇拜联系起来。刘章扶正驱邪,维护汉家大业,铲除外戚,汉代齐地纷纷为之立祠,《风俗通义》载:“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造饰五二千石车,商人次第为之,立服带绶,备置官属,烹杀讴歌,纷籍连日。”[14]394,汉代城阳景王祠遍布齐地,刘章在封为城阳王之前,是朱虚侯,现在临朐县境包括了西汉初的临朐县和朱虚县,汉初朱虚县境在今临朐县的东南地区,《光绪临朐县志》:“朱虚城,汉刘章封国,在今盘阳社西南数里。《魏书·地形志》:”盘阳有朱虚城“是也。”[7]128同时城阳国历时170 年,其子孙散布在齐地各个地区,《中华姓氏谱·刘姓卷》载:“东莞,东汉末置,治所在今山东沂水县东。辖境相当于今山东临朐、沂水、蒙阴、沂源等地的刘姓,为西汉齐悼惠王刘肥次子城阳景王刘章的后代。”[15]按此记载临朐地区的刘姓应是刘章的后裔,那么大孝王祠可能是此地刘章的后人祭祀祖先的宗祠。此点刘玉科先生已经指出,并以此反驳大孝王是刘将闾的说法,但是其考证结果却是第八任城阳孝王刘景,其实刘景是刘章的后代,如果此地刘氏后裔祭祀祖先,祭祀的应当是第一任城阳景王刘章,而不是刘景,况且刘景一生平凡,无任何重大功绩。《光绪临朐县志》又载:“夫城阳之祀盛于汉魏间,青州诸郡转相仿效,下至乡亭聚落亦为立祠。朱虚是其封邑,理固宜有。然果是此祠,郦氏日游其侧,岂容不知而反有冶官之目,讹自后代事无可疑。”该文认为如果此地有大孝王祠,那么《水经注》中应当有记载,其实祠庙历代皆有兴废,《风俗通义》载:“唯乐安太守陈蕃、济南相曹操,一切禁绝,肃然政清。陈曹之后,稍复如故。安有鬼神,能为病哉!予为营陵令,以为章本封朱虚,并食此县。《春秋》、《国语》‘以劳定国’、‘能御大灾’,凡在于他,尚列祀典。章,亲高祖之孙,进说耕田,军法行酒,时固有大志矣。及诛诸吕,尊立太宗,功冠天下,社稷已宁。同姓如此,功烈如彼,余郡禁之可也,朱虚与莒,宜常血食。……今条九禁,申约吏民,为陈利害,其有犯者,便收朝廷,若私遗脱,弥弥不绝,主者髡截,叹无反已。城阳景王,县甚尊之,惟王弱冠,内侍帏幄,吕氏恣睢,将危汉室,独见先识,权发酒令,抑邪扶正,忠义洪毅,其歆禋祀,礼亦宜之。”[14]394按此记载,由于城阳景王祠祀奢侈日甚,泛滥成灾,于是东汉末年出现了捣毁城阳景王祠的运动,齐地的城阳景王祠遭到毁灭性打击,此后此祠往日祭祀盛况不再。按应劭的说法,朱虚以及城阳国的城阳景王祠虽然没有捣毁,然亦作明文对其进行限制。笔者认为此运动之后,冶源的大孝王祠亦是由繁盛走向衰落,到北魏郦道元游熏冶泉时可能已经坍圮,所以《水经注》中才没有此祠的记载。或者也可以推测正是为了避开当时对城阳景王祠的压制打击,所以才以大孝王之称来替换城阳景王。
第三,从“大孝王”这一称谓上分析,“大孝王”之称意在颂扬刘章诛吕安刘的功绩。其实之所以提出刘将闾和刘景的说法,原因皆在“大孝王”这一称谓上。刘景是城阳孝王,刘将闾是齐孝王,两人谥号皆有孝字。谥号是古代帝王或高官死后,朝廷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赐予一个称号以褒贬善恶。“大孝王”即言其至孝。从刘章、刘将闾、刘景三人的生平行为看,刘景虽有城阳孝王的谥号,但一生平凡,史志皆未载其任何重要功绩。汉代倡导以孝治天下,在汉代的谥号中孝字频频出现,颜师古曰:“孝子善述父之志,故汉家之谥,自惠帝以下皆称孝也。”[16]因此刘景谥号孝也不足为奇。对于齐孝王,《汉书 高五王传》载:“齐孝王之自杀也,景帝闻之,以为齐首善,以迫劫有谋,非其罪也。召立孝王太子寿,是为懿王。”[9]779按此,汉景帝依然赞赏齐王坚守的功劳,谥号孝。那么刘将闾之说也颇有合理之处,但是刘将闾虽未直接参与七国之乱,但三国叛军围齐,他一面派人求救,一面暗与叛军联络,叛乱平定后,与叛军勾结事发,于是饮药自杀。从此点分析以“大孝王”来称刘将闾恐有过誉之嫌,并且刘将闾是第五任齐王,齐国封地广阔,有70 座城,而老龙湾虽山水清幽,实仅是国中一小景而已,同时前文认为临朐刘氏是刘章的后代,并非刘将闾的后裔,因此大孝王祀刘将闾并不能令人信服。在三人中,一生功绩能够符合大孝王之称的只有刘章。刘章的谥号是城阳景王,虽然没有孝字,但是也没有实据证明“大孝王”是谥号。其实孝即尊祖,刘章诛吕安刘,保刘氏江山,即是尊祖。刘章谥号为“景”,《说文解字注》:“景,光也。”又引《尔雅》:“景,大也。”[17]即是言刘章大孝,因此才会有“大孝王”之称。《礼记·曲礼下》:“君天下曰天子。朝诸侯、分职授政任功曰予一人。践阼、临祭祀,内事曰孝王某,外事曰嗣王某。”孔颖达疏:“内事宗庙是事亲,事亲宜言孝,故升阼阶祭庙则祝辞云:‘孝王某。’某,为天子名也。”[18]孝王即古代帝王祭祀时对祖先的自称,前文认为此祠具有家族宗祠的性质,那么刘章后人将其称为孝王亦是合乎情理。因此比之刘将闾和刘景,将刘章称为“大孝王”,实是名副其实。
综上所述,明代修建的冶泉祠应是一座多神居住的祠院,大孝王是其中的一神。即大孝王祠在建筑上属于冶泉祠的一部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关联。在刘章、刘将闾与刘景三人中,大孝王祠祭祀的最可能是城阳景王刘章,是此地刘章后人为祭祀先祖,歌颂先祖功绩而建的祠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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