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亭
(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河南 平顶山 467000)
在《黑暗的心》中,叙述者马洛讲述了这样一个场景:库尔茨趁黑夜从船上逃离,回归荒野。马洛在丛林中到处寻找他的踪迹,后来发现库尔茨“朝着那篝火的闪光,那手鼓的颤动声,那不可思议的咒语的嗡嗡声奔去……”[1]87马洛提醒听众注意,在丛林的极度孤寂中,库尔茨的灵魂失去了与西方文明秩序的联系。当时的恐怖情形不在于时刻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在于要面对一个欧洲的文明教育对其没有任何影响力的人:“我们处境之可怕不在于头上挨一棍——虽然我也非常真实地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存在——而在于我不得不对付这样一个人,我不能以任何高尚或低下的东西的名义来感动他。”[1]87
作品中的“以……的名义”(in the name of)具有双重能指功能。首先,马洛使用这个短语旨在说明,当西方文明被移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脱离了其赖以生存的土壤时,仍有必要证实自身的权威性和合理性。不过,西方文明并没有在非洲通过完全否定土著文明这一他者来维护自己的权威性。其次,这个短语也暗示了,西方文明的权威性体现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非洲。相反,西方的文明使者在非洲这一蛮荒之地由于缺乏文明制度的约束,他的内核正变得空空如也,很容易受到荒野的侵蚀。当然,西方殖民者反复强调西方与殖民地的差异性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即通过与西方形成鲜明对比,以突出殖民地的落后、愚昧及野蛮特征,从而为其殖民统治寻找借口。
对康拉德而言,这个短语也揭示了语言的任意性特征。西方的语言离开西方,被移植到非洲丛林的最深处。马洛暗示说,在这里,不同的名词形成了一系列的误用或误命名。这些误命名是被殖民者以各种手段,包括残酷的武力手段强加上去的。殖民者可以任意地命名土著人为“敌人”“罪犯”“暴民”等,从而为自己的残暴行径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通过马洛的叙事,命名行为本身成了语言任意性的最明显表征。马洛在黑夜里与库尔茨会面时,不能“以高尚或低下的东西的名义来感动他”[1]87。在这里,高尚或低下在语言相对稳定的系统中找不到锚定点,无法区分开来。它们在混乱的场景中四处飘浮,丧失了约定俗成的意义。简言之,它们失去了所指,只能指向自身。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短语管窥到文本中语言文化对主体的建构作用。
在《黑暗的心》中,马洛的叙事形式使读者对话语符号表现主体身份的权威性产生怀疑。尽管这些叙事都使用了引号,表明这些语句是话语的书面客观记录,但我们仍然可以质疑甚至颠覆这些话语的所指意义。有人认为,马洛在运用语言进行心理治疗,其作用就是搭起现实与幻想间的桥梁[2]110。马洛是一个社会中人,具有洞悉话语背后意义的能力,他使库尔茨亲口讲出了自己的故事。马洛虽不能拯救库尔茨,但至少拯救了自己,他通过向别人述说自己的感觉和印象来为自己的心理进行疗伤。马洛的这种讲述方式很像柯勒律治《古舟子咏》中的老船翁,靠向别人讲述自身的经历来求得心灵的救赎。老船翁的讲述充满神奇色彩,吸引住了听众,使听众认为他是一个既可怜又充满智慧的人。而马洛的叙述则没有起到这样的效果,他的听众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柯勒律治把老船翁塑造成一个具有超人力量的形象,使他避开了康拉德必须要面对的诸多问题,如叙事者的身份、声音以及道德诉求是否真实可信等。其实,由于心理、意识形态和语言的作用,主体往往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身份和生存状态,认识不到自己在孤独地、梦幻般地活着。由于主体都以不同的方式处于孤独状态,所以不管主体能不能完全表达或认识这一点,他们在生存状态方面都是相同的,在语言上都是孤独的。在马洛的讲述中,我们面对的除了声音外,别无他物。马洛本人也在库尔茨身上发现了“声音!声音!”库尔茨的音量“直到最后一刻仍是深沉的”[1]90。其实在见到库尔茨之前,马洛就感觉到,他已经通过声音认识库尔茨了,库尔茨的在场是靠“洪亮的声音”[1]78呈现出来的。“库尔茨的作用就是把蛮荒之地听不清的低语‘翻译’成英语”[2]105。在库尔茨临终时,马洛经历了语言危机。他试图超越语言的阈限来表达库尔茨的意图,然而,他的声音同时受到了语言指称能力的限制和库尔茨临终话语中文化视野的束缚。
丹尼尔·斯柯渥兹认为,主体投射到外界的自我的象征是焦虑欲望的象征,是要对威胁人类的外部世界进行人化,主体在与自己建构的他者的冲突中获得存在,而他者在主体的焦虑中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呈现一种对自然真实的绝对权威[3]687。马洛经常有一些无意识的行为,这些行为以一种不自觉的方式表现出来,如他的很多言语与意图明显相抵牾:他本想描述自己发现的外部世界,可实际上描述出来的却是他在异域环境中的自我异化情况。马洛谈到“存在”时认为,存在只是作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或外物的结果,这些外部存在不同于自我,并与自我意志相对立,外部世界没有提供发现自我的机会和自我整体性意象,而是构成了自我建构的过程。按照马洛的意思,阅读就是发现藏在字里行间背后的意义,因为语言代表着对事实的延宕,它压制了意义的呈现,把意义从能指中置换出来,使之进入包围着多余语言的领域。因此,这些多余的语言呈现了难以言说的意义。马洛对丛林的描述展现了他受压抑的经历:
沿那条河溯水而上,就好像是走回到世界最初起源的时代一样,大地上丛林密布,巨大的树木俨如人间君王……顷刻之间,你的过去往往会回到了你的心头,有些时候,当你连一分钟也无法留给你自己的那种时候,往往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的;然而它是以一种焦躁而喧哗的梦幻的形式回来的,你奇怪你怎么竟会回想到这些事,当你置身于这个由植物、水和寂寥组成的威慑一切的奇特世界现实之中的时候,而这种生命的宁静丝毫也不像是平安无事的样子。这是一种凝视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动机的毫不容情的力所表现出的宁静。它以一种企图复仇似的面容注视着你。[1]42
马洛的本意是要向我们描绘一个没有人迹的原始世界,然而,他的话语呈现出的却是一个拟人化的自然,那里的植物“肆虐地”生长,树木是这个自然国度的“君王”。我们知道,自然没有什么“企图”,但对马洛来说,没有语言的丛林仍会说话,在它“以一种企图复仇似的面容注视着你”的叙述中,从确切的“我”到笼统的“你”的转化掩盖了对马洛叙事的自然修正,引导听众了解他的经历。不过他的话语颠覆了他的权威,因为这些话语不仅涉及了他对丛林的人化,而且也涉及了他这样做的动机,即突出丛林对主体的威胁。他本想表现未被人化的客观自然,然而其文化和传统背景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对自身经历的讲述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主观化的色彩。
自然界的意图只是维护生物圈的存在本身,个体的生命必须隶属于这个生物圈以得到保护,死亡只是确保生物圈循环的一种方式。但对于人类而言,这种意图是不可忍受的,因为它否定了人类在生物圈中的主宰地位,将人类等同于鱼类或花朵这些有机物。人类不同于别的生物,因为他有自我意识,作为人的身份与外界始终有不可消弭的张力,对别的群体的保护就意味着自身的灭亡。马洛隐瞒了人类对自然界的实际威胁,代之以自然界报复人类的欲望。他置换的动机是为人类对自然界的掠夺寻找借口:自然界要报复人类,人类必须先行一步控制自然。人类对自然所犯的“罪行”是人类生存过程中必须和不得已犯的“罪行”,因为人类要生存下去。
正像把丛林看作原始社会那样,马洛把土著人当作了愚蠢、野蛮的食人生番。他们存在于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必须对自然界犯下“罪行”之前。土著人的野性使马洛联想到他和他们还是“远亲”,然而双方的区别还是巨大的。使他与土著人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东西就是声音,土著人不能清晰明白地发出声音,只能在喉管发出嗡嗡声,而马洛的讲述表明了他的语言才能。
在刚果,马洛有初涉人类漫漫征程的感觉,越发感到在刚果的所见所闻与在欧洲受到的教育不同。在刚果受到的教育“就是一种认识过程,使我们逐步认识到抑制就是我们习焉不察的奇迹;缺少抑制,我们也就不再是人了”[4]55。但依照康拉德的悲观看法,尽管我们偶然地有了抑制,但抑制不是我们身上固有的元素。然而,人类文明使我们误认为,我们本质上拥有这种实属偶然性的元素,一旦我们人为地把世界分为文明世界和野蛮世界,抑制的不可靠性就成了威胁世界安全的危险因素。正如罗素所言:“康拉德把文明的、道德上可抑制的人类生活视为在薄薄的、还未完全冷却下来的熔岩表面上散步。它随时都可破裂,让不小心的人们跌入可怕的深渊。”[5]82世界是统一的,从非洲土地上的死人肋骨处长出的草提醒马洛注意从白色坟墓似的城市的石缝中长出的草。当马洛通过一片荒凉的土地时,他听到了远处隆隆的鼓声,这鼓声对于他不是遥远和陌生,而是在他内心深处和教堂的钟声相和鸣。有学者指出,“库尔茨的未婚妻和他的非洲情人都有同样的遭遇:无助,无法留住要离开的男人。当明白了这些表面上不一样的人之间存在的相同之处时,我们就应该抛弃所谓两个世界的谬误,隐喻和主题进一步增强了世界统一性的说法”[4]56。库尔茨是一个传播西方文明的使者,然而他却在贸易站外面的柱子上用人头作装饰品,这种野蛮行径颠覆了文明和黑暗的传统区分,也同样颠覆了两个世界的说法。他曾是一个很健谈、说话很流利的人,然而在故事中却几乎是一个失语者,“会活动的死神偶像”,“体腔在战抖,瘦骨嶙峋的手臂在挥动”[1]77。根据拉康的说法,从健谈到失语,表现了主体的解构过程,因为主体是由语言建构的。
西方文明一旦离开了西方本土,就失去了活力和意义。在第一个贸易站,马洛就发现“翻倒在草地的锅炉”,“小型铁轨车……四轮朝天”,“就像动物的尸体”[1]17。这些意象预示了,所谓的“朝拜者”的道德价值一旦脱离了产生的土壤,也会变得一无是处。铁轨车的意象暗示了西方文明并不适应于非洲这一外部环境。马洛遭遇土著他者时,似乎对他们的穷苦表示了同情,但仅此而已。他被“死亡树林”里的惨状“吓得发呆”[1]20,但他没有反思这些土著人的境遇和西方人的殖民任务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不是罪犯,他们现在已不是世界上还存在的任何什么东西”[1]19。他们不被包含在帝国话语之中,但却受帝国话语的限制。按照西方人的观点,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存在过。然而,他们却是殖民主义的牺牲品,在被人遗忘的树林里慢慢地、痛苦地死去。马洛描述完垂死的土著人的惨状后,就立刻对会计的穿着进行了描写:“高高的浆硬的领头,一双洁白的袖口,一件轻薄的羊驼毛上装,雪一样白的长裤,一尘不染的领带和亮光闪闪的皮靴。”[1]21这些描写可以理解为马洛想以此确定文明自我与野蛮他者之间的区别。但外表的不同并不是殖民者宣扬的那种“伟绩”,即要为非洲人带来文明和进步。当会计被问及如何保持这么白的衬衣时,他“谦虚”地说:“我在教站里一个土著女人学习。”[1]21很明显,会计整洁的外表是建立在对土著妇女奴役的基础上的。殖民者对非洲土著的残暴、剥削行径表明,欧洲的“文明”只是相对的,文化上是不可通约的。
马洛在刚果腹地遭遇了且歌且舞的土著人,并在处于饥饿状态的食人族那里发现了他们超乎寻常的抑制力,他们严格遵守双方签订的合同条款,虽然这些合同是由殖民者起草的霸王条款。而这种克制力在西方文明人的举止中却没有,那些朝圣客只不过是帝国主义的工具,他们根据自身的利益诉求来选择采纳或摈弃某些价值标准。马洛高度评价了这些食人族的克制力:“克制!这可能是一种什么克制呢?这是迷信、厌恶、忍耐、恐惧——或者是某种原始的自尊心?没有哪一种恐惧顶得住饥饿,没有哪一种耐力熬得过饥饿,厌恶不存在于饥饿存在的地方,至于说迷信、信仰,或者什么你们不妨称之为原则的东西,还不如微风中的一把稻草呢。”[1]53
欧洲帝国在作品中是作为一个有权力意识的机构在起作用的,因为那些使其运转的人对其却没有多少控制力。帝国主义扭曲了言语与行为间的关系,给语言贴上了冷冰冰的、非人性化的标签。法国军舰对刚果河两岸无目标的炮击揭示了语言与行为、能指与所指间的偏离。在帝国主义列强入侵异国土地的过程中,传统目标的缺失实际上也表现了法律和正义的缺失。那些携带着武器的朝拜者也表明欧洲列强在利用身份的幌子使其对非洲的侵占合法化,对土著人的杀戮宣称为自卫,使自卫与侵略混为一谈。
一些建立在欧洲法律观念之中的词汇,如“敌人”“罪犯”等,在非洲人看来毫无意义,马洛也觉得滑稽可笑。库尔茨的俄国跟随者又把“叛乱者”这个词加入其中来形容那些当地的土著人,也就是库尔茨的杀伐对象。对马洛而言,语言与现实间偏差极大,他不禁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我大笑起来使他大为震惊。反叛者!我接下去还会听到一个什么样的名称?有过所谓敌人、犯人、工人——而这些人竟是反叛者。那些反叛者的头颅在我看来都乖乖儿待在他们的柱子上呢。”[1]75正是由于把自我感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马洛把谎言与死亡等同起来:“你们知道我恨撒谎,讨厌撒谎,受不了别人撒谎,这并不是因为我比我们当中的其他人更加直率,而仅仅是因为撒谎令我惧怕。谎言里有一种死亡的腐朽味,一种致人死命的臭气。”[1]33“谎言就是把语言与现实割裂开来,就是破坏自我、亲近分裂”[6]89。詹姆斯·克利福德认为,《黑暗的心》一个不可避免的主题就是“说真话的问题”[7]147。真实和谎言在马洛的话语中交互出现,他对库尔茨未婚妻的谎言长时间来被人们津津乐道。不过,这个谎言具有救赎功能。在向未婚妻透露库尔茨的临终话语时,马洛认识到男性与女性、都市与原野之间存在不同的真理域,这些真理反映了意义形成中的基本结构,即性别间的真理以及文化中心与边缘地带间的真理。对未婚妻的谎言并行于对别人的真话。马洛把真相告诉给了那些坐在“奈利”号甲板上只有社会符号的英国人——律师、会计、公司主管等。如果说马洛在成功地进行交流的话,那么,交流也只限于这一范围。读者和未知名的叙述者一样注意着马洛所讲的黑色真理与白色谎言。马洛起初“惧怕谎言”,但后来却学会了撒谎。他骗取制砖工相信自己对公司在布鲁塞尔的总部有影响,他对库尔茨的未婚妻谎称库尔茨的临终话语就是她的名字。他对第一次撒谎的描述在文本中引起了混乱,好像对撒谎的记忆使他很快就失去了自我感和对叙述的把握:“你们现在看见他了吗?你们看见这个故事了吗?你们看见任何东西了吗?我似乎觉得我是在设法对你们述说一个梦——我在白费力气,因为梦不管你怎么叙说,都无法传达出梦的感觉来,那荒谬、惊讶和困惑在一种挣扎性反抗的战抖中融合为一体;那被作为梦的本质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任意摆布的意念……你是不可能把你一生中某个时期的生命的感觉——那构成你的生命的真实性的意义——你一生的微妙而贯穿一切的本质——的东西传达出来的。不可能。我们在生活中,和在梦境里,都是孤独的……”[1]34读者会意识到,看似正常、稳定的自我正经历着孤独和不稳定的过程。尽管马洛对库尔茨未婚妻的谎言带有安慰和同情的成分,但它也隐含了对欧洲仰仗的意识形态的失望。
在小说中,一个最重要的主体性关系就发生在文化与语言的合成符号之中。相应的,如果有一种势力逼迫主体清空原有的文化传统和结构时,它也同样会使主体失去原有的自我。失去语言以及相应的文化就是失去由这种语言和文化养育出来的自我。库尔茨的主体解构就是失去原有语言和文化的结果。他最终走向了死亡。马洛的经历尽管也遭受了分裂的危险,然而却没有像库尔茨那么极端。虽然他的主体自我也经受了很大的改变,可他最终还是生存了下来,向我们讲述他的历险过程。
马洛在一个超越了指称的空间里见到库尔茨。这里没有任何文明的踪迹,由文明建构的现实消逝无踪。按照拉康的说法,这隐现了实在界的面庞。在库尔茨所有的才能当中,“最为突出的一点,表现出他才能的真实存在的一点,是他说话的本领,他的言谈”[1]60。但是在他离开汽船,回到丛林中时,他已经完全被荒野的黑暗吞噬了,变成了一种空无。
马洛不能恰当地描述自己在非洲的动机。他不断地指出,他与库尔茨之间的关系无法用言语清楚地表达出来。马洛和库尔茨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恪守信念的力量,为自己的野蛮行径辩护。在去非洲之前,马洛就对有关库尔茨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他想搞明白,这个怀着道德理想走出去的人如何在那里工作,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库尔茨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有话要说,而且说出来了。相反,那些布鲁塞尔人却是一群无语者,他们偶有所语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私语。马洛并没有明确地谴责这些世故者,但是毫不关心的语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感觉库尔茨比这些人要强得多。“马洛对库尔茨的兴趣来源于他对周围一切的失望。包围着他的全是野蛮景象,库尔茨是他试图抓住的唯一希望,也是证明他刚果之行的意义所在”[8]30。马洛扮演了双重角色:他既是欧洲意识形态的参与者,也是观察者。他保持佛的姿势并不表明他像佛一样超脱,不理会尘世的是是非非。他的不安是因为他作为一名西方文明的代表,并没有抛弃这个世界,而是相信价值的救赎功能,只是迷惘于价值的缺失而已。
库尔茨写的报告很重要,因为除了马洛本人的言词外,它是对库尔茨进行说明的唯一证据。对库尔茨而言,传播文明的美好愿望与殖民掠夺的要求相抵牾,因此报告揭示了库尔茨的自我否定和人格分裂。库尔茨来到非洲腹地的初衷是给野蛮落后的非洲带来文明的曙光,但是他所从事的具体工作却是掠夺本地的财富——象牙,这使他与本地土著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建立在理论的或意识形态的基础上,而是靠赤裸裸的武力来支撑,他用残忍的手段逼迫土著人对他像神一样顶礼膜拜。“库尔茨的行为表明,文明的意识形态也只是殖民者进行横征暴敛的工具而已”[9]57。
当马洛在非洲发现《航海术要领探讨》这本书时,兴奋异常。他感到作者的用词与丛林环境相呼应,使他“沉入那与某种决不会有误的真实东西终于相逢的甜美感受之中”[1]48。与库尔茨的对话改变了马洛的“真实”感。对他而言,书中的语言朴实、实用,但他未能意识到,这本书的实用性仅仅表现在为欧洲列强对外殖民服务。它是“传统、精神健全和道德观念的象征,被人发现落在非洲的黑暗之处,成了一个不相和谐的谜团”[10]293。
总之,马洛的讲述是一个欧洲人对非洲丛林的看法,然而他的欧洲身份在与非洲的交往过程中遭到颠覆和改写。他只能以欧洲文明的名义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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