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步军
去年以来,在两岸文坛,有两首诗常常被人提及,并经常被放在一起鉴赏比较,这就是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和祖国大陆著名铜雕艺术家朱炳仁的《云彩》。余光中先生作为当代诗坛泰斗,闻名遐迩,《乡愁》更是声名远播、童叟皆知。而朱炳仁先生主攻铜雕,在诗坛算是新秀,《云彩》也是凤雏初鸣。究竟是何原因让两位先生的作品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
家住杭州的朱炳仁是著名的铜雕艺术家,清同治绍兴“朱府铜艺”第四代传人,世界熔铜艺术创始人和庚彩工艺发明者,先后打造了杭州雷峰塔、桂林铜塔、常州天宁宝塔、峨眉山金顶、杭州香积寺庙、大洪山金顶、灵隐铜殿等诸多颇具影响的铜雕作品。朱炳仁不仅潜心钻研铜雕技术,而且热心社会事业、关注国家大事,愿意为推动两岸文化交流、促进两岸统一献智出力。
早在2002年,朱炳仁设计创作了中国第一座铜桥——涌金桥,打算赠送给台湾民间,宣传广博深远的中华文化。后来,朱炳仁对涌金桥重新进行创作并命名为“同源桥”。桥长近10米,桥洞跨度达2米。桥上雕有金光灿灿的108罗汉像,桥身一侧雕刻着杭州西湖和灵隐寺景观,以及灵隐寺木鱼法师的诗,“西湖桃柳喜逢春,燕子将归认主人。拂面和风生暖意,山光水色见精神”。另一侧雕刻着台湾日月潭和中台禅寺景观,以及中台禅寺惟觉法师的诗,“金桥庄严通两岸,迷悟即在一瞬间。悟时登桥到乐土,迷时寻找桥不现”。2007年12月,这座凝结着友谊和祝福的金桥,由杭州灵隐寺赠送给台湾中台禅寺。交接仪式盛况空前,两岸嘉宾与七万台湾民众共同见证了那一历史时刻。由于种种原因,朱炳仁未能亲眼目睹这一盛况。两年后,他来到中台禅寺,才领略了“同源桥”在莲花池畔的风采。中台禅寺惟觉长老会见朱炳仁并称赞道:“你的同源桥做的好,它给两岸和平带来了希望,沟通与和平也是台湾人民的祈盼。”
作为一名有着深厚人文情怀和家国意识的工艺大师,朱炳仁胸中一直被“同源桥”带来的冲击激荡着。经过多年的积淀,这股炽热的感情终于喷薄而出,倾泻成一首《云彩》:“天上一抱云彩/信步舒卷/你剪我裁/相际洒人间/你落西湖三潭/我去日月双潭/西岸东岸/三潭双潭/你是汪伦/我是李白/知我深浅/懂你甘甜/西湖潭印月/日月湖印潭/你我同是/天上一抱云彩”。
这首诗创作于2011年6月,也许是因缘际会,当年8月朱炳仁应邀赴台湾参加第二届两岸和平创富论坛,经朋友牵线,专程赴高雄拜访余光中先生。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热情地接待了朱炳仁。朱炳仁刚坐定,余光中就拿出一本图册说:“感谢你为两岸架了座铜桥,我和夫人今年4月去了大陆我的老家福建永春,走过一座石头造的洛阳桥,一边走我们一边数,总共走了1060步!”朱炳仁接过图册,感慨地说:“您老过这座桥数了上千步,而我也算了一下,这次带着小诗《云彩》来拜访您,离1971年,您那首在祖国大陆几乎人人都会念的《乡愁》的发表时间,也有整整40个年头了。”朱炳仁还虔诚地说:“您的《乡愁》写的是两岸的昨天,我的《云彩》写的是两岸的今天,但愿我的云彩能解您的乡愁。”余光中听了很高兴,在朱炳仁用毛笔书写的《乡愁》《云彩》两首诗的条幅上即兴题词——“两岸交流日,乡愁自解时”、“海峡隔两岸,不阻云彩飞”。接着两人又谈到能否在海峡两岸召开《乡愁》和《云彩》的朗诵会,余光中表示:“我下一阶段会有很多活动在大陆,是可以结合进去的。” 时光在两人谈兴愈来愈浓中流逝,当朱炳仁依依不舍地告别时,余光中很开心地对朱炳仁说:“你就做飞来飞去的云彩吧!”
台北一别,转眼就过了一年。2012年4月20日下午,北京大学细雨霏霏,“‘乡愁’会‘云彩’:诗与海峡——余光中、朱炳仁诗会系列活动”悄然举办,两位诗友再次相聚。会上余光中被北京大学聘为“驻校诗人”,朱炳仁诗集《云彩》也举行了首发式。诗会的重头戏是《“乡愁”会“云彩”——余光中、谢冕、朱炳仁对话》。对话从《乡愁》和《云彩》两篇诗作入手,试图在灵感和思想的碰撞中找到两岸文化与情感的融合轨迹。
余光中从《乡愁》写作缘起谈起,阐释了他与诗歌之间的桥梁是由真挚情感架起的。当他离开祖国大陆20多年仍看不到回家的希望,感伤无奈之至,《乡愁》便流淌出笔尖,酝酿成海峡两岸期盼团圆的绝唱。余光中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他说:“我的乡愁不仅来自于由于地理阻隔产生的感伤之情,更是由于我对于中国历史上那些与我生不同时的历史人物们的敬仰与思慕之情。”
朱炳仁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表达了诗与艺术的桥梁关系——“把艺术当作诗来做,把诗当作艺术来做”。他认为,好的诗与好的艺术是相通的,都是美的表达,都是真情实感的展现。他在致辞中说,《云彩》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是一座沟通两岸、加强两岸友好关系的桥。
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在对话中表示:“朱炳仁先生铜玩得很好,你会惊诧于他将冰冷坚硬的铜以一种柔软温情的感觉展现在你的面前,这是他至高的人文主义情怀和真性情的体现,而这种情怀,也是诗歌所需要的。”他还从第三人的角度解读了余光中与朱炳仁之间的友谊源自于同源同根的同胞情怀。“余光中先生的诗歌,那么好地表达出普通家庭盼团圆的感伤;朱炳仁先生的《云彩》,表达的也是两岸团圆的主题。”
余光中、朱炳仁和谢冕还和现场师生积极对话,探讨了“当代两岸诗歌发展道路的不同之处”、“如何从生活中得到创作诗歌的灵感”、“如何把不同的艺术形式自然融为一体”等问题。
“互文性”是法国文学批评家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60年代创造的一个概念, 她在《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中指出:“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从广义上看,互文性即指每一个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模仿、吸收、转化、变换、重写、改造。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从文本上看,余光中的《乡愁》是对中国诗歌“乡愁”主题的接续与阐发,在主题、形式上都存在对古代乡愁诗的模仿、吸收、转化。同样,迟于《乡愁》40年问世的《云彩》,被两岸诗坛视为与《乡愁》的遥相应和之作,二者的互文性关系非常明显。
“昨天”和“今天”。在内容方面,《乡愁》与《云彩》有着明显的互文关系,只不过一首写的是两岸的“昨天”,另一首写的是两岸的“今天”。《乡愁》写的是两岸的“昨天”,有较大的时间跨度。余光中以简洁、质朴的笔调写出了“乡愁”的人生力度和历史深度。随着时间秩序的演进,从少年——“小时候”到青年——“长大后”,再到中年——“后来”,最后到老年——“现在”,诗人将深埋在人生历程中的乡愁、那些生离死别之痛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最后将“乡愁”归结为“一湾浅浅的海峡”,写出了远离故土之愁、两岸分离之痛,让读者真切地感受了两岸的“昨天”。在《云彩》中,朱炳仁通过对两岸同胞共同剪裁“云彩”的描述,含蓄地表现了在两岸关系和平发展的大背景下,两岸各领域交流交往不断深入、两岸同胞的理解与信任日益加深的喜人景象。
“相盼”和“相知”。在情感层面,《乡愁》与《云彩》的互文特征也很明显,呈现出“相盼”与“相知”的对比。在《乡愁》中,余光中以空间的阻隔来凸显、强化乡愁。方位词“这头、那头、外头、里头”,显示了空间的距离,而连接它们的是“小小的邮票”、“窄窄的船票”、“矮矮的坟墓”和“浅浅的海峡”,其中抒发的是对亲人、故土的思念,寄托的是对亲人团聚、两岸统一的期盼。在诗作最后一节,作者将乡愁物化为“一湾浅浅的海峡”。其实台湾海峡在地质层面上是非常深的,作者称之为“浅浅”,表达的是渴望能够跨越海峡、早日回到祖国大陆怀抱的心情。在《云彩》中,朱炳仁巧妙地借用典故,以李白和汪伦,寓指分别落到日月潭和西湖三潭的两朵“云彩”。作者还以“知我深浅,懂你甘甜”,来衬托两朵“云彩”心心相印、相识相知的真挚情谊。从“相盼”到“相知”,形象地描绘了两岸同胞从生疏到亲密、从隔膜到融通的情感轨迹。
“海峡”与“云彩”。在意象上,《乡愁》与《云彩》的互文特征表现在“云彩”与“海峡”的物化关系上。《乡愁》的线索非常分明,从小时候的母子分离——长大后的夫妻分离——后来的母子死别——现在的游子与祖国大陆的分离。作者为每个阶段的乡愁找了一个具体的意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时空的隔离与变化,推进了诗情的层层深化。作者将个人的遭遇和民族历史的变迁相交融,将个人的亲情之思、故乡之思上升到了家国之思,以“海峡”这个意象来寓写两岸长期对峙、同胞不能团聚的悲怆。在《云彩》中,贯穿全诗的只有“云彩”这一个意象。而“云彩”本身,恰恰是针对象征乡愁的“海峡”的。故乡的“云彩”飞越“海峡”,从而解了“乡愁”。
“云彩”解“乡愁”,诗心渡海峡。捧读余光中、朱炳仁两位先生的佳作,在赞叹诗艺精湛的同时,更为两位先生心系国运兴衰、情牵两岸发展的胸怀所折服。正如一些论者所指出的,从《乡愁》到《云彩》,可以看到中国知识分子一脉相承的精神风骨。数千年来,以诗言志、以文载道,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优秀的学养和传统。中华民族能够数经磨难而不衰,几经离合而不散,文化传统和价值理念对民族的传承和维系、凝聚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由此可见,加强两岸文化交流、增进两岸文化认同与民族认同,需要更多的两岸同胞给予更多重视、作出更多努力。余光中、朱炳仁两位先生,以实际行动为我们作出了表率,在成就这两首姐妹诗的同时,他们也成为两岸诗坛的忘年交,共同书写了两岸交流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