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温州市舶务设置时间考辨

邱志诚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宋代是海外贸易极为兴盛的时代，仅据南宋赵汝适《诸蕃志》载，通过海舶往来与宋帝国建立起外贸关系的国家就有50多个。为了加强对外贸的管理，宋政府在沿海重要港口城市、城镇设置了市舶司、市舶务、市舶场等不同级别的管理机构。由于载籍不详，其中温州市舶务设立的时间中外学者莫衷一是，近一个世纪以来迄未定谳。笔者不揣謭陋，乃缀此短文加以考辨。

前此研究在涉及到温州市舶务设置时，除不指明具体时间外，①主要有以下四种看法：一是认为设置于绍兴十五年前，如杨文新专门研究宋代市舶司后推断“温州市舶务在绍兴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之前已经设置”。②二是认为设置于绍兴元年之前，此说发轫于日本学者藤田丰八。该氏为最早探讨温州市舶务的学者，他认为“温州市舶务起于何时不明，但在绍兴元年（西历1131年）以前则可无疑”。③自其倡为此说，学者多所信从。④三是认为设置于绍兴二年，如葛金芳《两宋社会经济研究》云“又在温州（今同，1132年）……设市舶务”。⑤四是认为设置于绍兴元年，如黄纯燕《宋代海外贸易》云“绍兴元年温州设市舶务”，⑥蔡渭洲《中国海关简史》云“增设温州(绍兴元年，1131年)”市舶务。⑦

温州市舶务到底设立于何时呢？葛、黄、蔡诸书未注出处。杨文新的根据是《宋会要》“（绍兴）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诏：‘江阴军依温州例置市舶务，以见任官一员兼管。’从本路提举市舶司请也”的记载。⑧藤田氏的根据是“绍兴三年两浙提举市舶司奏文所说‘临安府、明州、温州、秀州、华亭及青龙近日场务’”一语。⑨《宋会要》载绍兴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诏清楚明白，显然，杨文新的推断是合理的。藤田所据两浙提举市舶司奏文则嫌简略，与其温州市舶务设置时间“在绍兴元年（西历1131年）以前则可无疑”的结论有间，为便说明问题，笔者将该奏札引录如下：

（绍兴）三年六月四日户部言：昨承朝旨取会两浙市舶司已前酌中年分起发上京物数若干等数，权往起发、往来抽解转卖及一面卖过物数，及所用本柄、收到息钱，并依此开具供申。仍分明申说曾如何支使见在之数、于何处桩管，候比照驱考有无亏损侵隐，措置经久可行，利害申尚书省。本部行下本司取会开具，依应回报去后。今据两浙提举市舶司申本司，契勘临安府、明、温州、秀州华亭及青龙近日场务，昨因兵火，实无以前文字供攒本司。今依应将本路收复以后建炎四年、绍兴元年、二年内取绍兴元年酌中一年，一路抽解博买到货物，比附起发变卖收本息钱数目开具如后：一、本路诸州府市舶务五处绍兴元年一全年共抽解一十万九百五十二斤零一十四两尺钱二字八半段等……仍乞令诸通判自今后遇市舶务抽买客人物货，须管依条躬亲入务同监官抽买，及自绍兴三年为始，岁终取会，逐务开具的实……诏依。⑩

本段文字清人辑录时颇有错讹,更增加理解难度，如“二字八半段”即应为注文（言“尺钱”二字残）衍入正文者。文中的本部指户部，本司指户部司。我们知道，南宋时期两浙路市舶务共计5处（包括温州市舶务在内），两浙提举市舶司既然说“本路诸州府市舶务五处绍兴元年一全年共抽解一十万九百五十二斤零一十四两尺钱”，则绍兴元年温州市舶务显然已经设立了——藤田正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才会推断温州市舶务设置时间“在绍兴元年（西历1131年）以前则可无疑”，否则就应当推断为“在绍兴三年以前”（因此札上奏时间是绍兴三年六月四日且札中名言“临安府、明、温州、秀州华亭及青龙近日场务”）——不管是“绍兴三年以前”还是“在绍兴元年以前”，这样的结论与杨文新的“在绍兴十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之前”都只是五十步去百步之遥，时间跨度太大，不能令人满意。当然，如果囿于史料限制就只能无可如何了，但奏札中的“青龙”和“酌中”两词给我们提供了进一步探讨的可能，藤田丰八未能属意于此是很可惜的。

“临安府、明州、温州、秀州、华亭及青龙近日场务”中的“青龙”指的是秀州华亭县青龙镇。其时的青龙镇“南通漕渠，下达松江。舟舶去来，实为冲要”⑪，“自杭、苏、湖、常等州日月而至；福建、漳、泉、明、越、温、台等州岁二三至；广南、日本、新罗岁或一至”，⑫“海舶辐辏，风樯浪楫，朝夕上下，富商巨贾、豪宗右族之所会”，⑬海外贸易非常发达。徽宗时因忌讳君、主、龙、天、万年、万寿之类，县邑称呼、名字例皆改易，青龙镇于是在“大观中改名”通惠镇。绍兴元年四月，又因通判建昌军庄绰上言云“窃见大观中忌讳日广，有识观之，以为靖康之谶。欲乞应缘避前项众字所更县邑、乡村、寺院等名并令如故”⑭，乃于同年“九月甲戌复旧名”，即仍为青龙镇。⑮既然青龙镇绍兴元年方得复名，则青龙镇市舶务设立的最早时间自然似应为绍兴元年——否则就应该叫做“通惠镇市舶务”了。更进一步的推断就是认为温州市舶务极有可能与青龙镇市舶务同批设立，则其设立的时间亦为绍兴元年——持温州市舶务设置于绍兴元年观点的学者虽未确指所据，相信这就是其理由。但青龙镇于绍兴元年复名，“青龙镇市舶务”就一定设立于此时或其后吗？事实上并不一定，完全有可能此前就已设立而在通惠镇复旧名后随之改称“青龙镇市舶务”而已，想一想当今某一行政区域更名后其下属各行政机构随之更名的事实，就不难明瞭此理。事实上的确如此，建炎四年十月十四日提举两浙路市舶刘无极的奏言可为确证：

近准户部符，仰从长相度将秀州华亭县市舶务移就通惠镇，具经久可行事状，保明申请施行。今相度欲且存华亭县市舶务，却乞令通惠镇税务监官招邀舶船到岸，即依市舶法就本州抽解，每月于市舶务轮差专秤一名前去主管。候将来见得通惠镇商贾免般剥之劳，往来通快，物货兴盛，即将华亭市舶务移就本镇置立。诏依。⑯

可见青龙镇市舶务设立于建炎四年，绍兴元年通惠镇复旧名青龙镇后随之改名“青龙镇市舶务”。同时，刘无极奏言中有“近准户部符”一语，可见通惠镇市舶务之设是由中央命令而起，让人不免揣想这一命令或许只是建炎四年朝廷市舶机构改革方案中的一个部分，或者还有其它内容，比如设立温州市舶务。这样的推测诚然只是“大胆假设”，尚待“小心求证”，解开答案的钥匙就是前言“酌中”一词。“酌中”是什么意思呢？先来看几条材料：

景德四年诏：淮南、江浙、荆湖南北路以至道二年至景德二年（终）[中]十年酌中之数定为年额。⑰

（熙宁七年十一月苏轼奏）乞将夏税斛斗，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实直，令三等已上人户，取便纳见钱或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倚阁。⑱

政和元年九月五日，户部奏：臣寮上言，今财用之数寝以纷紊，朝廷有司每难覆实。欲望许援故事，取大观酌中一年财用支纳数约仿旧制，编次成书上进。⑲

（绍兴二十六年十一月）诏令户部：将十九年以后二十五年以前取酌中一年立为定额，申尚书省。⑳

由上可知“酌中”含义不外两点，一是若干年份总数量的算术平均数，二是若干年份中中等水平年份的数量。酌中到底是哪一种含义呢？恰好有这样一条史料：

（元丰六年）六月三日，礼部言：祠部给度僧牒准诏及递年数即止，按元丰三年六千三百九十

四、四年四千一百九十六、五年九千八百九十七，今取酌中之数，欲以三年为额。从之。

则酌中含义为后者无疑。换言之，酌中是宋代执行财政预算的一种方法，即在丰年和歉年之间选取平年赋税税额。

了解了“酌中”的含义，前揭绍兴三年两浙路市舶司“建炎四年、绍兴元年、二年内取绍兴元年酌中一年”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即两浙路5处市舶务抽解数额有建炎四年、绍兴元年、绍兴二年3个数额，其中建炎四年、绍兴二年分别为两个极端值，绍兴元年为中间值，今后的抽解数额以绍兴元年为准。那么显然建炎四年必有温州市舶务的抽解数额，否则该年就不应纳入酌中时段内，故温州市舶务必设立于建炎四年或此前。

下面再来看看温州市舶务有无可能在建炎四年以前设置。我们知道，两浙路在整个北宋时期惟杭州、明州、秀州华亭有市舶机构。高宗初立，外有金兵，内有流寇，其面临的局势诚如李纲所言：“艰难之际,赋入狭而用度增。当内自朝廷,外至监司州县,皆省冗员,以节浮费”。因此，高宗在建炎元年六月十三日下诏：

市舶多以无用之物枉费国用，取悦权近。自今有以笃褥香指环、玛瑙、猫儿眼睛之类博买前来，及有亏蕃商者，皆重置其罪，令提刑按察。

次日又诏：

两浙、福建路提举市舶司并归转运司,令逐司将见在钱谷、器皿等拘收具数申尚书省。

既要裁撤市舶司，当然不可能有新设温州市舶务之举。但裁并市舶司，不仅无助于解决“赋入狭而用度增”的窘境，反而影响财政收入：“并废以来，土人不便，亏失数多”。因此短短一年之后的建炎二年五月二十四日，朝廷就又下诏“依旧复置两浙、福建路提举市舶司”，并“给度牒师号……十万贯付两浙路，专充市舶本钱”。新任提举两浙路市舶吴说上奏称原官署“已经烧毁”，请求在杭州神霄宫临时办公，“安着一行官吏”。诏旨既言“依旧复置”，可见此时亦无新设舶务之举，则温州市舶务之设必在建炎二年五月二十四日至四年之间——其背后的决策依据和复置“两浙、福建路提举市舶司”一样，就是政府要增辟财源以应付时艰。

注释：

①如陈高华，吴泰：《宋元时期的海外贸易》（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5页）云：“……此外，南宋政府还先后在温州、江阴军（今江苏江阴）设置市舶务”；林正秋：《古代宁波与日本的交往史》（杭州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神奈川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编：《中日文化论丛——1996》，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9页）云：“南宋……曾一度增设温州、秀州华亭与江阴军等”。这当然也是严谨的作法。

②⑧杨文新博士学位论文：《宋代市舶司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4年，第12，12页。

③(日)藤田丰八：《宋代市舶司与市舶条例》，魏重庆译，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4页。

④如曹家齐：《宋代交通管理制度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郑有国：《中国市舶制度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页。

⑤葛金芳：《两宋社会经济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页。

⑥黄纯燕：《宋代海外贸易》，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页。

⑦蔡渭洲编著：《中国海关简史》，中国展望出版社1989年版，第43页。

⑨（日）藤田丰八：《宋代市舶司与市舶条例》，魏重庆译，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4页。

⑩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44之15、16，第3371，3372页。

⑪杨潜：《云间志》卷下，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5页。

⑫青龙镇出土嘉祐七年刻《隆平寺灵鉴宝塔铭》，转引自彭德清主编：《中国航海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版，第174页。

⑬陈林：《隆平寺经藏记》，《至元嘉禾志》卷19，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558页。

⑭《宋会要辑稿》方域6之16，第7413页。

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30“建炎二年九月丙申”，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91页。

⑯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44之13，第3370页。

⑰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3《国用考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7页。

⑱苏轼：《苏轼文集》卷26《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55页。

⑲《宋会要辑稿》食货56之34，第5789页。

⑳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75“绍兴二十六年十月己卯”，第28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