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君
史铁生是我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位著名作家,也是一位具有宗教色彩的作家。他因自身不幸而开始了对人生的冥思追问,并将追问的过程及结果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试图为自己和他人探索一条救赎出路。史铁生的写作观念里存在着一种宗教精神,但他并非一位宗教信仰者,而是一位宗教思考者。史铁生的思考是带有宗教性的,但他并不因此信仰宗教。通过这种思考,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信仰。
史铁生生于1951年,1969年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务农,1972年因一场大病双腿瘫痪。1974年史铁生被安排进了北京北新桥街道工厂工作,直到1981年因为急性肾损伤而停止工作回家疗养。在街道工厂的七年间,史铁生开始了文学创作。史铁生在1979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1983年发表了回忆知青生活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得了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从此,史铁生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坛上一位重要的作家。
史铁生的作品比较突出地表现出对于残疾人命运的关注,同时还兼有对知青生活的回忆。有的作品反映了他对于社会与人生的某些哲理性思考,语言优美,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史铁生的作品常以一种悲悯的心态观照人生和命运,试图为自己和他人探索一条救赎的出路,因此,一些研究者把史铁生定位为一位宗教信仰者。但史铁生本人并不认同。 “我读书少,宗教知识更少,常发怵和学者交谈。我只是活出了一些问题,便思来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尽量的逻辑把信仰问题弄明白”。史铁生这样概况自己的创作。笔者认为,史铁生并不是一个宗教信徒,他只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不断思考,而他所思考问题和得出的答案正好暗合了某些宗教的教义而已。
史铁生带着对未来的向往、建设祖国的豪情去陕北锻炼,却遭受了命运的沉重打击。这是他人生的灾难,也是一个转折的契机。身体的伤痛往往会带来精神的折磨,使人容易因此对苦难、对人生发问,而宗教往往就是对现实苦难和人生忧患的回应。各种宗教都试图通过对世间百态的把握,去究极人生苦难的原因和人生的真谛。在许多宗教看来,人生原本就是苦难的。基督教中主耶稣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承受痛苦和折磨以至死;而佛教更是有“苦海无边”的说法,认为人生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苦海。
史铁生认同 “人生是苦海的”的说法,他曾说, “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惩罚,是原罪,对惩罚之地最恰当的态度,是把它看成锤炼之地。”史铁生把这种苦难观渗透到了自己的创作中。小说 《命若琴弦》讲述了一老一少两个瞎子的故事。老瞎子五十几年如一日地弹琴,因为他的的师傅曾告诉他,如果用心弹断一千根弦,将会得到琴槽里一张能让他重见天日的药方。为此老瞎子领着小瞎子,带把三弦琴,跋涉于方圆几百上千里的群山中弹琴。可是最后,老瞎子从琴槽里取出那张保存了五十年的 “药方”却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觉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希望和绝望,这个十分具有悲剧意味的故事让人感受到生之苦痛。
史铁生的许多作品是具有悲剧意味的,但悲剧并不意味着悲观。在面对 “人生本就困苦”这个问题上,史铁生认为要承认、要正视,用悲悯的情怀去静观,用达观的姿态去抗争。这种情怀和思想境界,和宗教在对 “苦难”这个问题的看法上是有相同之处,但并不相同。宗教往往认为苦难是人自身造成的,教人一味接受,相信有神明观照自己。或者要相信“因果循环”或者 “来世报偿”,把希望放在 “来世”或 “天国”。而史铁生虽然也认为苦难是不可避免的,但他更在意于对人生要采取积极主动的态度与其抗争,并把这种抗争视为人生的意义所在。史铁生并不是个宗教信徒,而只是个宗教思考者。
《我与地坛》可以说是一篇宗教意味很浓的散文。散文开篇就有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地坛是史铁生双腿残疾后最初那几年常去的地方,他在那里观察自然界、思考种种问题。 “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地坛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史铁生展开了对生命的思考,他明白了一个人的出生和死亡是必然发生的事,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发生的,再去思考、辩论已经没有意义,而只能够去接受这个事实。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去使 “生”与“死”中间的这一段路程更有意义。这虽和佛家 “生死有命”的说法有相通之处,但细细体会则不难发现,史铁生的生死观是积极的。
人如果没有信仰,活着便没有方向没有力量。信仰能够遇到重大困难和苦难的时候给人以信心和斗志,让人去相信生命有坚持下去的可能和必要。因此很多处于逆境中困苦迷惘的人接触到宗教,便容易成为宗教的追随者、信仰者。事实上,人所需要的信仰并不一定要和宗教有关,哪怕是暗合了宗教精神的。
现代科学可以解决很多令人头疼的难题,却无法回答人生为何有这样那样的遭际,理性的思考可以将很多问题的逻辑理得清楚明白,却很难理清命运的发生、发展。史铁生在自身遭遇不幸的情况下,开始思考,他寻求一种解答以使自己获得安慰。史铁生曾说 “白昼的清新是有限的,黑暗却无边。”在解释这句话的时候他说:“白昼是看,是现世;你要是沉思、你要是谛听,那你一定是要在黑暗之中,或是在你的心灵之中。黑暗降临,你周围沸沸扬扬的世界进入到沉静里,你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就开始能够想了,开始能够听了。……其实听,就是你在与冥冥之中的什么在对话。想,也是这样。也不一定你非得在晚上,但你要真是那样的话,你周围不见那些沸沸扬扬的东西。你必须从那里脱出来,就像尼采说的,你从那种酒神队伍里脱出来,有了另一种感受。”这一段话让给我们看到,史铁生强调 “冥想”,这是一种可以在万物中超脱,看到虚浮世界中本真的思考。这种思考和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佛偈是多么契合!史铁生采取了宗教的思考方式,得出的答案却并不是要皈依某一种宗教,而是要以一种带有宗教精神的态度去观照自己、他人和人生。在史铁生看来,宗教精神或许是人们在面对未知、迷茫和困境时依然保有的坚定信念。而这一信念并非依托于某一宗教,而是不同个体针对自身局限所做出的个人化的体悟。这种体悟因个体的不同存在差异。宗教精神在此不是某一有神论的宗教精神,而是一种对待人生的如宗教般虔诚执著的态度。
史铁生的宗教追寻之路是艰难而又曲折的,他申明自己并不信奉什么教,却能够在写作中探究生命本相。这种探究,最终使他在茫茫人海中得到了一颗强大的仰望神圣的心,不再孤独。
宗教和文学是两种联系紧密的意识形态,例如佛教强调 “悟性”,文学讲求 “灵感”,二者都注重感性和直觉。宗教的典籍中有很多是带有文学的审美特征的,而好的文学作品也必定是对人生价值进行了探索和追寻的,例如史铁生的创作,就和宗教趋近。但尽管如此,文学和宗教的区别仍旧是显而易见的。有学者指出, “文学和宗教的关系虽极为密切,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各有自己特殊的性质、特点和作用。文学自从有了独立的审美意识之后,它对宗教就站在了 ‘自由派’的立场上。在文学作品中,宗教既可以成为主导和灵魂,也可以借着讽刺取笑世相的材料而借题发挥;既可以理想化,也可以世俗化,总是是为文学所用,被文学重新建构,从而被用来表现更深刻复杂的人生。……但宗教一旦被组合到已具有独立审美意识的文学中以后,宗教就不再是独立的了,只是作为文学所描写人生的一项内容,而且还要受到作品灵魂的重建。”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是超越宗教的。当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特殊的审美意识形态而存在的时候,宗教便可能成为文学的一种描写对象或一种辅助文学表达的手段。由史铁生的创作可看出,采用宗教的思考方式去观察人生而进行文学创作,进行一种文学方式的宗教、哲学思考很有意义。而在进行这种 “宗教、哲学思考”的时候,把握好 “度”而不至于成为某一种宗教的信徒,也是十分重要的。有学者说得好, “中国知识分子在与佛教的密切接触中都始终保持着一种 ‘智信’而非迷信的传统,在 ‘信’与 ‘疑’之间始终保持着应用的张力,一方面是对飘渺遥远而无比美好的彼岸世界的质疑,但另一方面,对人生存在的根本意义,也就是对形而上的终极关怀的探求,又使得他们在心理上依恋这些使人淡定从容、得失无驻于心的佛学理论。作为当代作家的史铁生,也应在此之列。”这也就是说,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更重要的是接受宗教精神而非宗教本身。宗教信仰是人们面对未知事物迷惘甚至恐惧时产生的一种盲目崇拜,而宗教精神则是清醒时依然保存的坚定信念。是对人生意义、生命价值的深刻感悟。
另一方面,在当代文学创作越来越世俗化、 “快餐化”,越来越注重娱乐和实用功能的情况下,文学创作者拥有 “爱”,拥有对生命的敬仰和敬畏,拥有对宇宙人生的终极关怀显得尤为可贵。这也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分析文学和宗教的关系所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