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张勇耀
就裹脚和放脚一事,葛水平说,男人是怀着一种赏玩的态度的。女子的裹脚和放脚,都是为了迎合男人的审美。从这个角度来说,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男性的阅读视角和女性的阅读视角会有些许的不同。男性更多的是远距离地赏玩和理性地分析,赞叹、敬佩以及意义拔高的评论都在此基础之上生成。而女性却可以从内里生发,从生命本身赐予女性的柔和美生发,从时间赋予女性的短暂欣喜和绵长无奈生发。就如同葛水平站在挂着几幅老绣的墙边怀想那个飞针走线,将对生活全部的美好想象绣进布里的女子一样,她所感知到的女子的形与声,美与苦,以及她与女子的对话,其中都有着一种男性所无法理解的来自生命最深处的本真情感。因此,作为一名较为熟悉葛水平其人其文的女性,我想解读葛水平的散文,视角可能是我可以凭借的有利地形。
如同鲁迅从一部二十四史中只读出“吃人”二字一样,我从葛水平的《河水带走两岸》中,也只读出了两个字:时间。女性对时间的敏感缘于天性,而将这种天性融于山水、融于历史,便成为了一种自觉。葛水平在行走中时时感受着时间,理解着时间,诠释着时间,并试图运用曾经开启过历史的时间钥匙开启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道路。这样充盈的、饱满的时间感,让葛水平笔下的山水和人物,都更为厚重和传奇。
这本书中所有的文章,都和葛水平故乡的一条河有关。葛水平历时两年,走完了流经她家乡的沁河。她探访河水流经的村庄,探寻每一座村庄每一个物事中所隐藏的文化,这种探访涉及空间的移动,也涉及时间的风沙。
河流是时间的另一个名字。葛水平走过沁河,也是走过时间;她探寻沁河水的流向,也是在探寻时间的走向;她在和河流对话,也是在和时间对话。正如河流边的村庄只能是河流漫长流程中的某一段,人所拥有的时间也只能是宇宙苍茫的时间中的小小一段。明白了这样一个概念,葛水平走沁河,便走出了许多不一样的心得和体会。
她看到了河流的走失背后时间的隐喻。“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魂。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当一座城市变为一片废墟,一座最为繁华的都会变成一座草场,一条河流的走失,这个世界上众生的命运令人忧虑。”(《水在水之外活着》)河流在流向远方的路上走失,也是在流过时间的时候走失。走失的河流和走失的时间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也再无处可寻。这种空荡荡的惆怅,是站在河流的某一段或者站在宇宙无限时间中的某一段的葛水平,或者就是我们每个人,所能够体会到的失落。
河流走失,“羊群代替了河水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水在水之外活着》)。“代替”是个残酷的词语。漫长的时间河流中,一茬人代替另一茬人,甚至当村庄里的人都纷纷外出打工,只有一些空房子代替人存在于村庄之中:“我站在一处敞开的屋门前,闻不到一点人气,只看到窗台上还放着砂锅药罐子,一双破烂的解放球鞋,气眼上拴着麻绳。”(《坟墓下的欢爱》)这种“代替”,让我们生出无限遐想。有一个纪录片叫“人类消失后的世界”,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人类消失后,会有什么代替人类生存在这无限的宇宙时间之中?纪录片无情地告诉我们:人类消失后,人类建筑也将快速腐朽,生命力顽强的树根会顶翻无人踩踏的人行道路面和撕裂地下管道,纽约中央公园将有成群的野狼出没,商业酒吧的啤酒池内则蛙声四起,公路和人行道变成沟壑,城市的墙壁上会布满青苔、爬山虎、毒葛……“事实上,如果人类从地球上消失二十万年后,将很难找到人类曾生活过的证据。”
葛水平就是在这种消失、这种“代替”中,感受到了人与河的疼痛:“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河的。”(《寻常中有别趣》)因着这疼痛,她从灵魂深处体味到了时间的残酷。然而一切仅仅是时间的罪过吗?人类的不加保护和肆意破坏,也许才是水和人疼痛的真正原因。
葛水平是敏感的、细腻的,她善于倾听隐藏在大地山河中的语言,隐藏在物中的语言,隐藏在时间深处的语言。“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呆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当河流静止,当时间静止,曾经的喧响和繁华便借助文字找到出口,升腾出浪的花、世的美,在人间久久传唱。这便是葛水平的书写对于河流、对于时间的意义之所在吧。
自古以来写山写水写乡村的佳作可谓众多,然而当我们尽数检阅,发现其中由女性写就的佳篇却少之又少。女性写散文,似乎就应该是“小女人散文”,不尽的柔美忧伤细腻温婉。然而如果某个女人的文字像男性一样阳刚强悍,是个“大女人”,我们又会觉得其中女性的美少了一些,像是女扮男装,肥大的袖笼里是一只细小瘦弱的胳膊,经不起拎和捏。葛水平的文字,却从这两种极端中找到了准确的定位:大女人的眼光,小女人的针脚。
葛水平以大女人的目光,将她遇到的山水和村庄流引向历史的纵深处,从古到今,一点点回捋,盘点梳理,悉心打理那些隐藏在古籍中的文字,直捋到与眼前的山水村庄相遇;葛水平同样以大女人的目光,将她遇到的银、绣、小巷、石像、琉璃、窗、床等等物事,从文字记载的源头和其中牵涉的故事一寸寸抚摸,直抚摸到让这些物事都接了地气,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对应,得到了回答。
“如果有一天,技术和经济开发征服了地球上最后一个角落;如果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任何一个事件在任何时间内都会迅疾为世人所知;如果作为历史的时间已经从所有民族的文明进步那里消失,如果时间仅仅意味着速度、瞬间和同时性,那么,在所有的这些喧嚣之上,我们活下去的人,将会有什么样的恶魔如影随形地纠缠我们?”(《秋苗和石碾磙干大》)她目光所及处不时生发的感叹、追问和呐喊,是天地山河间一个灵魂高贵的女子对天喊出的最清亮的嗓音,正如她所写的《喊山》中的红霞,喊出了作为一个“人”的最本真的声音。这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文化人或者说读书人的视野和情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村不是村,看物不是物,所看重的,是比这些山水更长远,比这些村庄更繁华,比这些事物更生动的它们背后所承载的历史走向。在这样的目光和声音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女人的大手笔、大视野。
然而在“大”的纵横之内,葛水平所写的每一处山水、村庄、景与物,用的全是小女人的细密针脚,山是山,水是水,每一寸波纹都清晰细碎;村是村,物是物,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理都生发着新鲜的光泽。正如《诗经·魏风》中的“纤手缝裳”,葛水平就是以那一双纤细的小女子的手,精心缝制着一件件锦绣的衣裳,上面流光溢彩,活色生香,鲜艳欲滴,风姿绰约,令你不由得惊叹其针脚的细密和高妙。她写道:
绣,是日子裂开的缝,人一生双手空空而来,在没有翻阅岁月之前,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风花雪月的,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吸引你,一针一线,是多么宁静而又多么充满了骚动的生才会铺排出如此上天入地的尘世花开啊!
(《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
葛水平说绣的这段话,用来形容葛水平针脚细密的写作也非常贴切。写作,也是日子裂开的缝,写作让人空空的两手织得出锦绣,那些“或风花雪月的,惊心动魄的,那些未知的情节”,同样吸引着写作者一字一字地“织”下去,织出山河的情深意长,织出平常物事的意韵流转,织出“能上天入地的尘世花开”。
葛水平站在木格花纹的窗前,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惶惑:“我害怕一丝声息都会惊吓那些花格上糟烂的木纹。窗户之内,青砖地面,几代人走过的脚印重重叠叠,大大小小,生命存活于瞬间真实,有多少眼睛透过窗户的花格望着外面曾经笑容烂漫过?”(《眼仁里那些印》)这是一个小女人的小心翼翼,小女人的小小玄想,从灵动的美目中生发出来。
葛水平面对着一墙壁的老绣,对那个时空深处的女子说:“我说:你还在世间吗?你看,好,是隔着旧时光的,它竟是华丽。此时,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抚摸绣光滑的、陈旧的肌理,还有,冰凉的内质和细腻的爱恋,像抚摸一段很遥远的时光。旧物里的老绣,确切地说,壁上琳琅满目,红红绿绿连成一片,全都是曾经的繁华。”(《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这是现实的小女人和曾经的小女人隔着时空的对话,交流关于“好”、关于美的内涵。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个小女人的小智慧、小狡黠,比如她看到风从一个缝隙“挤”进来,风“抚摸”那些绣的肌理。“抚摸”那“细腻的爱恋”,典型的小女人的小动作,而那些琳琅满目、红红绿绿,也只有这样爱色彩的小女人可以观照得如此清晰。
女性是时间的岸边开出的花朵,葛水平无疑是非常别致的一朵。
以女性的视角关注女性,是葛水平笔下最绚丽的部分。那些曾经在时间里鲜活过的女性,她都赋予了最深美、最细腻的情感。那由绣品想象到的刺绣的女子,祖母王月娥,没有写出名字的祖婆,红红的妈,都给了我们内心的震撼。
时间是一条河,流过每个人的生命。“头顶的燕子依然在飞,晚夕的阳光卧在河岸上,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穿枣红格格粗布衣裳的女孩。”(《沁河给了我天籁的声音》)“我”走过时间,在时间的深处看到那个穿枣红格格粗布衣裳的女孩,应该是一种欣喜,因为“我”的一路成长顽强而平和。而祖婆因被日本兵轮奸,她在十六岁的一天里走完了一生。这样的命运令葛水平由衷感叹:“灾难就是这样,它从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从不在乎人类的花季,时间为祖婆留下了无限空间,让她断肠。”(《一抹桃花腮红》)祖婆是坚强的,她用平凡简单的生活书写着女性生命中那种最伟大的坚忍。她用一生的胭脂红点燃花馍,点亮每一个平凡的日子,然而于祖爷,却是另一种灾难:“花馍上的胭脂,村庄在一个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世界于祖婆是新鲜的,只有祖爷的内心有古墓的荒凉。”这种荒凉穿透一个人的生命,与那鲜艳的胭脂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此清晰,却如此悲凉。贯穿一个时代的悲剧,于一个女人的一生,于一个家的一生,是如此漫长。
“固体的时间,青苔吸附着人声,暗开的门窗,我站在水边,这是一个人在时间中的倒影。”(《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女性在时间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前尘往事,看见了曾经的繁华在时间的河流中激起的回声。从时间的倒影中抬起头来,女性看见了脚下的路,看见了头顶明丽的天空,那微笑是发自内心的明媚。
当流动的时间与不流动的空间相遇,天地间的故事便由此产生,行走的意义也便由此产生。行走的人,便是要用自己的时间,去与那些始终呆在原地的空间相遇,然后站在这样的空间里,与这个空间曾经流过的时间,曾经在时间里鲜活过的生命相遇。
葛水平走进巷子,看到了巷子亘古的寂寞,“天空蓝给巷子”,是对寂寞的抚慰。“记忆是孤独的。当村庄将一个人带回从前,更多是在巷子里走动的画面。”(《繁华深处的街巷》)而当“万人空巷”不是因为人们都到戏场去看村里新请的一台戏,而是因为大批的村里人涌进城市冷落了乡村,这种曾经的繁华就在空空的巷子里留下了寂寞的回响。巷的美,巷的深,巷对村庄的“切割”,都令巷成为一个历史的符号,承载着历史的幽深和无语,令人生出落寞和无尽的怀想。
葛水平走过铁匠铺,看到铁匠铺在时间里的静默。“如今的村子里再没有铁匠铺子里打铁的声音,没有了铁匠铺子,似乎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声音。”于是她沿时间的河流回溯,想象一个铁匠:“铁匠此时有可能抬头看一下远处,郭外斜依的青山,风姿万千的杨柳,时光无时不在,无处不存,目无所视,手有所触,寸寸光阴,都只有盈手之间。”(《风把手艺刮进了天堂》)铁匠的目光从古看到今,是否看到了如今冷落的铁匠铺前一个女子深情的怀想?当手艺远去,村庄变得寂静,时间也变得空洞。那延伸向未来的时间,如何才能再看得到铁匠铺的火花四溅,听得到铁匠铺回响在村庄上空的铿锵叮当?
葛水平走过村庄,凝视廊沿下的柱础:“岁月湍流自可以将人世兴衰冲刷得无影无踪,然而廊沿下的柱础,时间却被永远凝固在它的花纹上了。”(《寻常中有别趣》)“我能感觉到时间的重量,它启悟我未曾有过的感知。”(《寻常中有别趣》)时间不但是一条流动的河,还是一种能够支撑房屋、支撑世间沧桑的重量。这样的重量让我们不敢轻视时间。我们如何才能不让这些走过时间的珍贵物件,在今后的时间里坍塌和消散?
葛水平走过一张雕花木床,产生了对床与炕纠葛的玄想:“盘腿坐在床上,回想我睡土炕的乡亲,一辈一辈的生命从土炕上站起来出门,又从土炕上躺下,最后移挪进土里,他们何曾睡过一张雕花木床?”(《要命的欢喜》)土炕上度过的也是时间,尽管朴素,尽管原始,但没有谁会避免炕上生、炕上老的命运。而那些官宦人家、大户人家的小姐,他们因为富有,可以睡雕着精致花纹的木床:“我坐在床上,再一次看那些时光下的雕刻,那满月的脸儿、俏丽的眉眼呼之欲出,什么样的美丽能经得起岁月这般残酷的打磨……”(《要命的欢喜》)无论床还是炕,都是“诱人老死的饵”,没有人可以活得过一张雕花木床,哪怕再美丽的古代小姐,哪怕再恩爱的神仙眷侣。无论繁华还是简朴,无论土炕还是绣床,时间依旧是其中最深的隐喻。
葛水平走过戏台,历数那些曾经荡漾在乡村里的丰富的色彩、铿锵的声音、生动的故事、激动的人流,从而总结出:“许多美好被遗弃当作历史垃圾,这些历史垃圾成为戏剧财富,成为萧何月下追韩信,成为徐策跑城,成为霸王别姬,成为杨门女将,成为贵妃醉酒,成为王宝钏守寒窑,成为岁月的灰烬。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种慢下来的享受。”(《那一片十八岁春光》)戏剧是最连通古与今的,在那些时间的长河里流传的声与色、光与影,便是“传统文化”。时光流逝,演员新人换旧人,曲目却依旧能够获得良好的传承。这是时间的赐予,是人最不应该遗失的美好。
葛水平走过一家银饰店,不断换戴银饰店的首饰:“银揪住了我的心,拿最旧的首饰打动已经新了的社会,因了银是呼应阳光的物件。”(《银,令一切可回忆》)时光在一件件银饰中凝聚、交融,过去的主人的温度传达给现代的人,现代的人通过一件银饰去感知它曾经的繁华和流离,并让阳光拂去它的忧伤,让它在新的阳光下从花纹深处绽放出笑意。
葛水平走过黄河,看到黄河流动的静止:“黄河黄色的水油画一般涌动着中华这个民族的气质与表情。一条水有灵有智,虽不言不语,却陪衬出了日月往古至今其绝、其独、其柔、其刚的美丽。斗仄蜿蜒的黄河,我看它时,流动是静止的。”(《隆升起的季节和花朵》)这流动的静止,是时间的静止,是内心的静止,是生命的静止。然而流动是常态,静止只是想象,这样的“痴想”只来源于一颗能够穿透时空的大爱的心。
葛水平走过老马岭,看到那些曾经有过强人的地方如今一派安宁:“远看,沁河岸边的老马岭上空早已笼成云雾,挡住了远方的山头,山下高速路穿越而过,汽车扬尘,光阴再也追不回来。”(《老马岭上走过强人》)时光流逝,带走美好也带走丑恶,带走温婉也带走强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间一路向前,荡涤去的历史的尘埃同样让人欣喜。
葛水平走过雨井山,看到“历史存在的形式,就这样在空间的坐标上与时间纬度交合,它们播下一些奇异的种子,只等来年春雨过后就会长出一番新绿”。(《回望雨井山》)这新绿,便是时间伸向未来的路,是给所有走过时间的人的一种美好的期许。
正如葛水平在《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中所写:“每件物品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怀胎越久,其孕育得就越厚重。”物品如此,大地山河也如此。时间里,爱与繁华的吟唱,有的轻细有的粗犷,有的温婉有的豪迈,有的让人哭有的让人笑,但所有这些,都给人以深沉的回味。葛水平就用生花的妙笔,写出了时间深处传来的一波波的余韵,令人读来不忍掩卷,只想再细细地回味一番。
张开女性细腻敏感的眼睛,葛水平看到时间裂开着一个个伤口,让人疼痛。河流的走失,村庄的寂寥,手艺的失传,人们的麻木,尤其是——人的死亡。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时间无法改变死亡。”(《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死亡是瞬间发生的事。当一个人的头顶被打开缺口,身体灵界鲜活一点点消亡,生命从此投入了混沌。时光,是出生通往墓穴的道路,不管你是达官贵人,不管你是贩夫走卒……死亡让世界少了许多东西,河流带走带不走的,欲望总归要留在世上。堆得老高又能怎样?文字冷冷地告诉你,坟墓是一个人最后的句号。”(《坟墓下的欢爱》)在人世间行走几十年,人看到的最触目惊心的事便是他人的死亡,而人于午夜梦回时最不能接受的便是自己的死亡。史铁生说:“人从出生开始便注定要死亡,所以死亡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这样的定论,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历史必然。
葛水平的文章中,死亡是很多故事的最终结局。《家里的乡下男人》是最催人下泪的一篇:“爸,钱买不来命,毛主席都死了。”不说帝王将相,只说毛主席,便足以让人心颤。因为曾经所有人都相信毛主席是不会死的,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了。祖母王月娥的死则让人感觉凄凉:“日子把人的一辈子过完了,到死,总算要拼凑成人家了。”在几十年的等待中,一个女人完成了生命苍凉的守候。还有,放羊人起富因摔断腿而导致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死;书林因为没钱治糖尿病,在对唯一的亲人弟弟彻骨的失望中将自己炸死;生病的红红妈不想拖累家人,计算着日子吃了安定自杀,而红红的爸也因脑瘤无钱医治而死,“他都不想转世了,就想到那个世界数毛,埋头数一辈子,又一辈子,又一辈子,永不回此岸”!如此决绝,对人生可谓失望到了极点。神人李来法四十岁上得了一种流行病,“三天后人剩一张皮,长出一口气,借了油灯的火苗点了天书。烟气散处,山神凹的岭头雾气云霭融成一团墨,看着那团墨云,他眼皮一松,安然了”。一个人一生曾经有过的风光,那些隐在一个生命深处的秘密,都随着这个“安然”,画了个句号。葛水平还写到大作家赵树理的死亡:“9月,他对子女留下一句话:‘回乡当个好老百姓,自食其力为人吧。’之后,骨瘦如柴的他不再说话。9月底他的心荡向了孤独的天空,生命终结。”如此简洁却如此有表现力的人的死亡,在葛水平的笔下生发出了无尽的凄凉,也让人穿透历史,看到那些时间里的刀,时间里的落英缤纷。
然而葛水平又是睿智的,她在一个个时间的伤口里看到了流淌出来的智慧。
“历史是时间烧造出来的。”(《高于大地的庙脊》)河流的历史就是河边一个个村庄的历史,村庄的历史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历史,一个人的历史就是他生活、行走、体悟的历史,而银饰、石像、琉璃的历史就是它们走过时间留下印痕的历史。“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眼仁里那些印》)当人接受了时光的恩赐,读懂了时光的降服,最终就会找到人类的宗教:“看群山巍峨河流绵长,你会明白:什么是人类的宗教,自然才是人类的宗教。”(《隆升起的季节和花朵》)
有什么可与时间抗衡?葛水平认为,“世界上有一些可以和时间抗衡的东西,比如二胡”。“听二胡澄明的弦乐,仿佛感悟人生遭遇之外存在的永恒,如一条穿越千年沧桑的冰河——静美而让人敬畏。”(《旖旎的弦乐铺满大地》)当然,二胡只是“比如”,应该还有很多。就我的理解,应该还有这对大地山川的热爱,对书本里飘香的文字的热爱,对书写自然、历史与人生的热爱,对书法和艺术的热爱,对一切美好的事物的热爱,等等。正如葛水平在一次访谈中坦言:“女人应该写作。写作是女人生命的出口。女人要学会‘养’自己,读书‘养’自己,创设良好的生活环境‘养’自己,用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养’自己,用写作来‘养’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养’自己的空间。”有了这些“热爱”和“养”,女人在时间里衰老的是容颜,永远年轻的却是生命。找到自己的“热爱”来与时间抗衡,是我们每个人走过自己的时间时最大的课题。
葛水平在《一扇桃花春汛的窗口》中写道:
沃野千里,一个如此让人心动的词汇。它让我向往,河汊纵横,灌木流影,村庄掩映。手环、耳环、钗簪、绣,旧时光对人的摧残是永无止境的啊,我却心甘情愿奔去。
我们每个人,也都愿意向着我们热爱的事物,心甘情愿地奔去。葛水平《河水带走两岸》,在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上带来了升华,给每一个读者以最深的人生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