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杨德友 译
作 者: 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1923—2012),波兰诗人、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存活的理由》《自问集》《呼唤雪人》《无止境的乐趣》等。
开门见山,就谈这个话题:天空。
这个窗口没有窗台、窗框和玻璃。
这是大视野,其他一切皆无,
的确无比的辽阔。
不必等待宁静的夜晚,
也不必抬头,
就能够凝望天空。
天空在我背后、手下和眼前。
天空从四周贴近我,
从下面把我托起。
即使高耸入云的山峰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接近天空。
任何地方也不比任何其他地方
拥有更多的天空。
一团浮云被天空冷漠压挤
犹如一个坟墓。
一只田鼠被向上提升,
像展翅飞翔的猫头鹰。
坠落深渊的物件
从天空坠落天空。
颗粒状、液体般、岩石形的天空,
火焰般、翱翔中
广阔无限的天空,碎末般的天空
氤氲的、堆积起来的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在皮肤下面的黑暗之中。
我吸进和呼出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久住的居民早已定居,
被拥抱又给予拥抱,
回答问题又提出问题。
把大地和天空分开,
不是关于这一整体
方式恰当的思维。
这样只允许依照
详尽的地址安居。
若是有人寻找我,
能够更快地找到。
我的面部表情鲜明:
当是诧异和绝望。
我悠然坐在树下,
在一条河的岸边,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这是微不足道的细事,
不会走进历史。
也不是战役和条约,
其动机值得研究,
更不是谋杀暴君大案得牢记。
但是我坐在河畔,这是事实。
我既然到了这里,
必定是来自某处,
而且在以往
还在很多地方借宿,
正像征服万国的大王,
现身大船甲板前面那样。
即使飞逝的瞬间也有过去的辉煌,
周六之前有周五,
六月之前有五月。
都有自己的同样现实的视野,
一如将军在望远镜里的眼界。
树是杨树,多年前种植。
河叫拉巴河,流水不自今日始。
小路不是从昨天
在草丛中踏出。
风儿为吹散乌云,
一定提前把乌云吹来。
虽然附近没出什么大事,
世界也不因此而缺少细节,
辩解既不足,界定也无力,
比遭受的践踏更平淡无奇。
不仅寂静伴随隐蔽的密谋,
不仅加冕有原因多种,
不仅奇异周年要纪念,
而且河边的圆石也需要关注。
事件的原因曲折而繁复。
蚂蚁在草丛中的通路。
草茎深深扎根土壤。
木棍翻滚逐流,跟随波浪。
事有凑巧,我在,我观望。
上方一个白蝴蝶翻飞,
抖动那彩色的翅膀,
影子掠过我的双手,
不是来自别处,是蝴蝶的阴影。
这一景象勾起我的思索:
重要的事物是否
一定比不重要的事物重要。
有些人喜欢诗歌
是有些人——
就是说,不是一切人,
甚至不是一切人当中的多数,
仅仅是少数——
还不算必读诗文作业的学生,
和诗人自己——
只占一切人当中的大约千分之二。
他们喜欢诗歌,
但是也喜欢牛肉汤煮通心粉,
喜欢恭维话和天空的蔚蓝,
喜欢一条旧围巾,
喜欢坚持己见,
喜欢抚摸宠物狗狗的头脸。
诗歌——
诗歌是什么呀,啊,诗歌?
对于这个问题
不只有一种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不懂、不知道、没想过,”说这句话
我就好像抓住了楼梯的扶手。
每次战争之后,
必定有人清扫。
整洁的市容
不会自行出现。
必须清理瓦砾,
堆放到路边,
以便卡车通过,
把满载的尸体运走。
肯定有人踏进
泥泞、踏进灰烬,
踏进沙发的弹簧、
破碎的玻璃
和沾满血污的褴褛。
必须运来梁木,
支撑好墙壁,
给窗户安上玻璃,
安好门的枢纽。
远不如照相迅速,
需要数年光阴。
全部相机已经征用
去记录另一场战争。
必须重建桥梁,
重建火车站。
快卷起衣袖,
衣袖已经磨破。
有人握紧扫帚,
回忆起战时的种种。
有人凝神倾听,
耳目尚存,频频点头。
但是在他们近旁,
有人环顾左右,
感觉那唠叨枯燥。
间或有人
在灌木丛根下
挖出生锈的武器,
扔进废品堆。
有些人知道
这里的往事,他们
必须把空间让给
所知甚少的人。
有人比所知甚少的人更甚,
直到一无所知的人。
绿草遮蔽了
种种原因和后果,
有人仰面躺在其中,
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凝望高空的浮云。
看啊,在我们的世纪,
仇恨是多么活跃,
保养得强健有力。
轻易越过很高的障碍。
跳起、猛扑,迅速而准确。
和其他的情感不同,
比其他情感又老又年轻。
仇恨制造原因,
原因给它带来生命。
它即使入睡,睡眠也很轻,
失眠不消耗,反而增加力量。
一旦站在起跑线上,
宗教也不再是约束。
一旦从那里起跑,
就不再顾及祖国。
起初还表达正义。
然后独自狂奔。
坚韧的仇恨。深仇大恨。
它的嘴脸丑陋扭曲,
如同情欲中的狂喜。
嘿,其他的情感
都是病弱而无力。
从何时开始,对社会大众
还能够寄以博爱情谊?
同情心难道曾经
首先到达目的地?
怀疑把几个追随者吸引?
只有仇恨干练,吸引力强劲。
仇恨能干、善解人意、勤奋无比。
不用说它编写了多少歌曲。
尽数历史的篇章书页。
在多少广场、运动场
铺设过地毯般的人群。
我们也毋庸讳言
它能够创造美景。
漆黑深夜,它的气焰优美上蹿。
玫瑰色朝霞中的熊熊烈火。
对废墟难以拒绝激情,
难以抵御沉重的感受,
尤其废墟上方不易驱散的烟柱。
在喧嚣和宁静之间,
在血红和雪白之间,
对比的主导者是仇恨。
面对满身污秽的受难者,
清洁整齐刽子手的动机
永远不会让仇恨厌腻。
它时刻准备接受新的任务。
如果必须等待,它就耐心等待。
有人说它盲目。果真盲目?
它有狙击手的视力,
大胆着眼于未来,
天下独一,无与伦比。
现实提出要求,
对这个话题言说:
生活还要继续。
在坎尼城郊,在鲍罗金诺城下,
在科索沃平原,在小镇格尼卡。
在耶利哥小广场
有一个加油站,
在白山山脚下
座椅刚涂好油漆。
信件按时发送,
从珍珠港到哈丁,
运送家具的卡车
在切罗尼亚的卧狮眼下走过。
气流的锋头吹向凡尔登
向鲜花盛开的果园靠近。
一切都显得繁多,
虚无掩蔽得也很不错。
阿克提安近处的游艇
吹来舞会的音乐之声;
阳光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如此常见的场景,
必定处处可见。
有石块层叠摆放的地方,
就有卖冰棍的小车,
儿童们把它团团围住。
广岛所在的地方
出现重建的广岛;
日常生活必需品,
都在大量生产。
这个可怕的世界,
并非没有诱惑、没有清晨,
为了清晨,也值得苏醒。
在马切约维策的田野
长满青青的绿草,
绿草地里的草叶,
沾满透明的露珠。
也许没有地方像战地
还有人牢记,
已经被人忘记,
桦树林和松树林,
白雪和细沙,彩虹般的沼泽,
承载惨败的山谷:
在危急的时刻,可以
在那里的灌木丛中蹲下。
那里浮现出什么道义——大概没有。
真正漂来的是迅速凝结的血液
和长年的河水,浮动的云彩。
在气氛悲悼的山口
阵风吹走了头上的帽子;
真的是无可奈何,
这场景在嘲弄我们。
清醒不会消失,
像那消失的梦境。
任何响声,任何钟鸣
都不能冲散清醒。
任何呼叫、轰隆声响
都无损于清醒。
梦境中的形象,
迷蒙而又多义,
对于这些形象
解释也多种多样。
清醒所指虽是清醒,
也是更大的谜团。
能找到释梦的钥匙。
清醒是自行开启,
而且不允许紧闭。
从清醒中展现
繁星和学校成绩单;
彩衣蝴蝶飞出,
还有老式熨斗的灵魂,
没有盖顶的帽子
和片片的浮云。
从此生成谜画,
谜底无处可寻。
没有我们就没有梦境。
必定带来清醒的人,
没有人知道是谁。
他失眠造成的后果,
每一个清醒的人
都有类似的感受。
梦境不是癫狂,
癫狂的是清醒,
甚至因为顽固——
清醒凭借顽固态度
控制了事件的进程。
不久前去世的亲友
在梦境中活着,
甚至享有健康
青春得到恢复。
但是在我们面前,清醒
陈列出他的遗体。
清醒绝不退让半步。
梦境飘忽不定,
记忆容易脱离梦境。
清醒不担心遗忘。
清醒是坚硬的现实,
重压在我们的颈项,
更重压心灵,
扑倒在我们的脚下。
清醒无法躲避,
在逃遁中把我们追随。
在我们的行程之中,
在每个车站
它都在等着我们。
我认识的多少人
(假定我真的认识他们)
男人、女人
(假定这个分类法依然有效)
越过了这个门槛
(假定这是个门槛)
越过了这个桥梁
(假定可以称为桥梁)
短促或者漫长的一生
(假定这对于他们依然是一种区别)
良好的,因为已经开始,
不幸的,因为已经结束
(假定他们不愿意反驳)
然后又都到达彼岸
(假定都已到达
而彼岸真的存在)——
我不能够确立
他们以后的命运
(假定这真的是共同的命运,
而且还算是命运)——
把一切
(假定我不限于这一个词语)
他们都放在身后
(假定不摆在面前)
他们多少人被飞逝的时间抛出
又越来越凄凉地在远方消失
(假定天涯海角还值得相信)
有多少人
(在他把自己计算进去之前,
假定这个问题还有意义,
假定能够得到最后的得数)
进入这一场最深刻的梦乡
(假定不可能更为深刻)
再见。
明天见。
下次见。
他们已经不愿意
(假定不愿意)重复。
都善于无尽地
(假定不是别样)沉默。
只专注沉默
(假定只专注沉默)
他人都已离去,他们被迫沉默。
你会死的——不要让猫遇到这件事。
可是,在空旷的房间里
猫又能够做什么。
在墙根走一走、挠一挠,
在家具中间胡乱蹦跳。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都发生了变化。
似乎都没有挪动,
但是都错位凌乱。
在晚间,灯也不再发光。
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
但不再是原来的那样。
把鱼放在小盘子里的一只手,
也不再是原来的那只。
有些事也不再
出现在规定的时刻,
有些事不再
按规定做出。
有人曾在这里,来过,
然后突然消失,
而他,顽固地不见踪影。
细察了全部的桌椅
穿越了全部的书架。
钻到地毯下面侦察。
甚至违背禁令,
散落了各种文件。
也还有事可做。
等待和睡眠。
只要他能够回来,
只需他再现身。
他一定会醒悟,
不能这样对待宠物。
它要朝他走去,
似乎全不是情愿,
慢步轻缓,
迈出四条腿,酸痛慵懒。
没有喵喵声,无声的脚步。
我不惋惜春天,
虽然它重又来临。
对春天我不加责难,
虽然春天每年
都照常完成任务。
我知道我的悲哀
制止不了绿色,
草叶如果摇曳,
那只是遇到微风。
我不因触景而伤情:
纵令红杉低垂水面,
重新发出沙沙响声。
我得到一个消息,
似乎你还在人间——
某一个湖泊的水边
依然优雅,如同从前。
对景色我并无烦言,
那景色的优美,
你阳光明媚的海湾。
我甚至能够想象,
此时此刻
不是我们
在倒下的树干落座。
我尊重他们
絮语、微笑
和欣然沉默的权利。
我甚至确信,
他们共享爱情,
他用健壮的臂膀
把她紧紧地搂住。
似乎有小鸟
在茅草中抖动;
我真心希望
他们听见我的祝愿。
水边的微波,
但愿不要变化,
微波时而活跃,时而懒散,
并不依从我的心愿。
对树林下面的色泽
我也别无多求,
那色泽时而碧绿
时而深蓝
时而幽暗。
只有一事我不同意,
不愿意返回那里,
在那里逗留的权利
我愿意放弃。
我比你阅历稍多,
这也不过就是
从远处思量一切。
魔术师表演小戏法,
从袖口掏出一杯白兰地,
放在亨利克的面前。
我进了快餐店站住,呆若木鸡。
亨利克不是别人,
正是阿格涅什卡丈夫的弟弟,
阿格涅什卡又是
佐霞姑姑的亲戚,
所以我们有共同的老爷爷。
魔术师手指间的空隙
扩展又扭动
扩大又缩小。
原来的一块桌布
已经变成手帕。
你猜我遇见了谁,
在加拿大的什么地点。
这在多年之后。
我以为他不在人世,
他却驾驶梅塞斯名车。
在飞往雅典的飞机上,
在东京的一个运动场。
魔术师手里扭动万花筒。
里面是彩色玻璃片的万千图景。
突然,雅希的酒杯
和玛乌果霞酒杯叮当作响。
你想象一下,在一个旅馆
电梯里两人脸蛋贴着脸蛋。
在玩具店里。
在鞋匠街和雅盖沃街的路口。
魔术师被裹进斗篷。
斗篷里多有失而复得的物件。
我在不易中遇到。
我弯腰拾了起来。
我看到这个调羹
来自一套偷来的餐具。
如果不是一只手镯,
我就认不出少女奥拉。
在普沃茨克遇到了这只钟表。
魔术师盯着我们的眼睛。
头部开始沉重。
眼帘下垂。
我们不由得又笑又哭,
因为实在不能相信,
从四层B室来到这艘轮船。
这里一定隐藏了某种东西。
我们想要呼叫
这世界多么狭小,
多么容易伸出双臂
把它拥抱。
下一个瞬间我们满怀喜悦,
喜悦发出光辉,却又是欺瞒。
他和她都深信不疑
突发的感情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确信美丽,
但更美丽的是踯躅犹疑。
他俩认定,既然以前互不相识,
彼此就没有接触、往来。
那么街道、楼梯、走廊又如何?
在那里他们可能早就擦肩而过。
我不由得想要问问他们,
他俩是否还依然记得:
也许在旋转门之中
他俩曾经打过照面?
拥挤中说过“对不起”?
电话中为“拨错号码”表示歉意?
但是我预先知道他们的回答:
没有,啊没有,想不起来。
如果说很长一段时间
机遇一再光顾他们,
他们会感觉诧异。
机遇还没有作好准备
为他们而变成缘分,
让他们亲近又分开,
挡住他们的通道,
又压低嘻嘻笑声,
靠边站、为他们让路。
有过标记和信号
却是无果,都没得到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上星期二,
一片细小的树叶
从肩膀落在肩膀上?
某一件东西失而复得。
有谁知道那一定不是
童年时草丛中的一个皮球?
也许那是门的把手和门铃
一个人早已抚摸
另一个人也抚摸过。
行李箱在存放处并列。
也许某夜曾有同一个梦境,
醒来之后梦境旋即迷蒙。
但是每一个开端
都只是后续,
大事记的厚册
中间永远开着。
这是许许多多日期中的一天,
这些日期对我们已沉默无言。
这一天我到了哪里,
做了什么——已经无从说起。
会见了谁,谈到了什么——
无论如何已经记不起。
即使当时附近有歹徒杀人害命,
我也提不出在场之证明。
阳光闪烁,旋即熄灭,
也不在我注意的范围之内。
地球不停地转动,
笔记本里只字不提。
如果设想我曾短时间地死亡,
也比设想我虽不断地活着
却一事也不记得
容易得多。
我当然不是一个幽灵,
我一直呼吸,一直吃东西,
四处行走,
脚步声都可以听到,
而且,我的手指也必定在
屋门把手上留下印记。
我常常对着镜子审视自己。
脸上有点异常的颜色。
肯定被几个人看到了。
这一天我也许找到了
早已遗失的一件东西。
也许后来失去了这失而复得的东西。
种种感情和印象曾充满我的胸怀。
而今,那一切的一切
都已化为删节号的点点点。
当天我在哪里,
当天我留在哪里——
就连这么一点点无所谓的信息,
也已经消失,渺无踪迹。
我猛烈抖动记忆——
记忆的枝枝丫丫当中
也许有沉睡多年的某事
咯吱咯吱地崩裂出来。
根本就没有。
显然,我的要求过高、过多。
因为回忆不出有内容的哪怕一秒。
也许这一切
都发生在实验室里?
白天在一盏灯下,
夜间灯盏有十亿?
也许我们是实验品的一代?
从器皿倒出又倒进器皿,
在曲颈瓶里繁复抖动,
被观察,不仅用肉眼,
到最后,每个人
都被小镊子夹起?
也许并非如此,
没有受到干预?
变化自己出现,
按照作好的计划?
指针慢慢划出
预计中的曲线?
也许我们不能引起兴趣?
可控监视器很少开启?
只有战争爆发,而且足够大、
地球某地上方掠过战机
或者大批难民从甲地向乙地转移的时候?
也许正好相反:
他们在那里特别品味细节?
观看大银幕上一个小女孩
把一个扣子缝在袖口。
警报器骤然作响,
全体人员奔跑。
啊这个小姑娘
胸膛里心脏怦怦跳动!
穿针引线多么郑重,
认真的神态多么优美!
有人在兴奋中高喊:
去报告领导,
请他来亲自观看!
果真有天使,
天使大概不阅读
我们描写
希望破灭的小说。
我还担心,可惜,
天使也不阅读我们
对世界提出奢望的诗歌。
我们的戏剧作品
发出的呼号和震颤,
我心里思忖
会令他们不胜厌烦。
在天使完成人力所不及
行动的空隙片刻,
他们更愿意观看
我们的小喜剧——
来自无声电影的时代。
而不是牢骚满腹的人物,
和撕扯衣襟的人物
和咬牙切齿的人物
相比,我倒是认为
他们更珍重这个
可怜兮兮的角色,
因为他抓住
落水人的头发
或者饥饿之极
咀嚼自己的腰带。
腰带上方是衣襟和呼吸,
而下面,一只惶恐的老鼠
钻进了裤腿。
对啊,
真诚地给他们带来乐趣。
打着圈子追逐,
变成了躲避逃犯的逃窜。
隧道里的灯光
像是老虎的眼睛。
一百次大灾难
就是一百个深渊上面
一百个小山羊的表演。
如果有天使,
我希望,应该
让他们深信
历经惊险的快乐,
这欢乐不容他们惊惶呼叫,
因为一切都是在寂静中进行。
我敢大胆设想,
天使们扇动起翅膀,
他们至少笑得发呆,
眼眶里饱含泪水。
不是白送,一切都是借用。
我深陷债务之中。
我不得不
自己为自己还债,
为生命付出生命。
都是事先注定,
心绪不宁,
省吃俭用,
细账都得算清。
违抗借贷条件为时已晚,
债务把我牵连,
不能顾全脸面。
我在人间流浪,
混在大群欠债人当中。
其中一些承受
折翅还债剧痛,
另外一些情愿
为还债剪光枝叶。
债权人一方
控制了我们全部的筋脉,
没有一根睫毛、一根草棍
能够长久地保存。
账目精确,
清账以后
我们就一无所有。
我实在想不起来
何时何地为了什么
我竟放纵自己举债
一笔又一笔。
对债务表示反抗
我们说这算有灵魂。
只有这一点骨气
账本里没有收进。
如果当初允许我们选择,
我们大概会考虑良久。
拟定的躯体很不便利,
常常损耗得丑陋粗鄙。
充饥果腹的种种方法
都是粗野低下,
违背意志的遗传特征
和五脏六腑的专横,
反复折腾我们不停。
强行围困我们的世界
不断缓慢地解体。
狰狞张扬的因果关系。
有许多人的命运
提供给我们细察,
因为悲哀和惊骇
我们大部分推拒。
例如遇到这样的问题:
在痛苦中生下了死婴
是否值得,
如果不能达到目的地
为什么还要充当水手。
对死亡我们一向认命,
却不认可每种形象的死亡。
爱情吸引我们,
很好,但是爱情
要实现所有的诺言。
对艺术评价的飘忽不定
艺术杰作寿命的短暂,
都把我们吓得发昏,
不再敢为艺术奉献。
人人想要没有邻国的祖国,
没有战争的世代,
和平环境中生活。
我们都不愿意接受权力,
或者屈服权力的淫威,
不愿意为自己
或者他人的幻想牺牲。
没有人愿意加入
群氓队伍,狼奔豕突,
更何况正在消亡的部落——
但是如果没有生死更迭,
历史就无法穿越
可以预见的世代。
与此同时,大数量
一度光焰无际的恒星
已经熄灭,变得冰冷。
经历了决定的紧急时刻。
虽然有多种条件的限制
还是有人去应聘,
做探险工作,去当医生,
还有不能出名的哲人,
两个无名的园丁,
艺术大师和音乐人。
——虽然再没有别人报名,
但是甚至这几个人
也大概无可糊口,
食不果腹。
全部的事实必须
再一次缜密考虑。
有人对我们
开出旅行招标。
旅行必有归期,
迅速而且周到。
超乎永恒的逗留
怎么说也是漫长枯燥,
逗留既然没有压缩,
旅行就不能再重复。
疑团突然间袭来,
虽然事先知道一切,
但是是否真的了解。
这样早的选择是否
还算不算是选择,
或者把它忘记
也许更加可取;
如果再次选择,
势必选择那里。
我们审视过地球,
那儿有过亡命之徒。
有细弱的植物
攀附坚硬的石头,
它轻信自己的选择,
大风不能把它吹掉。
身躯不大的动物
从洞穴扒开泥土出来,
它的努力和希望真是奇迹。
我们显得太谨小慎微,
心地狭隘,滑稽可笑。
不久,我们的数量开始降低。
耐心最差的在某处隐蔽。
他们向第一个火堆走去——
是的,确凿可信。
在真实河流陡峭的河岸
他们正把他烧成灰烬。
有几个人
甚至启程返回。
但不是朝着我们。
似乎还带回获得的物品。
了不起的大福,
就是不确切知道,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想必一定
存在得已经很久,
断然是很久,
超过他生存的短促。
即使为了比较,
也要认识其他的世界。
超越我们的躯体,
躯体没有什么本事:
只会制造障碍,
只会制造困难。
为了研究的目的,
为了图画的清晰
和最终的结论,
就得超过时间——
一切都卷入时间,备受驱赶。
既然有这样的前景,
就一劳永逸告别
繁琐细目和种种情节。
为消磨一周七天,
必须显得忙碌,
忙碌也是空忙。
把书信投入信筒,
年轻人愚蠢,我行我素。
“不要践踏草地”——
也是痴人的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