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厚刚[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扬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作为“博客时代女性诗歌”的重要一员,诗人臧利敏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到目前为止,出版了诗集三部,分别是《岁月如风》(1999)、《想飞》(2003)、《我不知道风的方向》(2010)。还在《诗刊》《文艺报》《山东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大量的“女性诗歌”。臧利敏有自己明确的诗学理想,她认为“我理想中的诗歌应具有这样的特点:它简洁、质朴、优美而又深刻。”臧利敏到目前已经出版的三部诗集题目都跟“风”有关。“风”意象,是臧利敏诗歌的核心意象。这一意象在臧利敏诗歌中的审美价值至少有三个方面:一、风充塞天地之间,罩拢身体周围,具有日常性,这和臧利敏诗歌的日常取材喜好有关;二、风是变革性的,乃至破坏性力量;三、风,无形无踪,行止不定,代表命运的不确定性,包含了她对命运的困惑。
作为70后诗人,臧利敏是在朦胧诗、第三代诗人的滋养下,步入诗坛的,臧利敏第一部诗集在1999年出版,但大部分的诗歌创作是在新世纪十年。对于这个时段的女性诗歌,李少君、张德明有一个命名——“新红颜诗歌”。在臧利敏的诗中,存在三个向度值得关注:一是日常生活的诗意,二是城乡空间的转换,三是时间感。
现代社会的特点恰恰是没有也不需要主角或英雄,这个时代正是黑格尔所说的散文时代。所谓散文时代,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平凡而琐碎地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没有英雄的壮举,没有浪漫的豪情,这是深刻的历史观。
臧利敏的诗和其他“新红颜诗歌”同样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这有别于当代诗歌中的政治抒情诗、朦胧诗,甚至第三代诗人的诗歌创作,她厌倦了宏大叙事、英雄感召和道德说教,甚至文化寻根,不再从神话或历史题材中寻找抒情的载体,而是从当下生活中寻找诗的灵感。他关注的不是当下的重大的政治历史事件,而是日常的琐碎生活。对诗歌中的远大理想采取绕避的态度,她坦言:“好在随着年龄的渐长,明白了所谓的一些远大理想,是多么的渺茫而又可笑。”
臧利敏的诗与她的生活具有精神上的同构关系。臧利敏的诗歌具有小家碧玉的女儿性,厚爱无边的母性是其诗歌的一个亮点,由对自己儿子的爱,而对所有天下孩子的爱,使得臧利敏诗歌中女性色彩表现得最充分。臧利敏更愿意从卑微的生活中进入诗,她把目光聚焦于街头卖爆米花的人、卖豆腐的人、卖馒头的人、烧树叶的人、十字路口的交警、漫游者、建筑小工等,这些凡俗的人,带着更多的人性中共性的东西。尽管这些人生活在底层,卑微无力,甚至懦弱平庸,但谁又能否认,每一个这样的个体生命不是上帝按照他自己的模样塑造的。他们各个活出自己不可复制的生命轨迹,这是一个个平凡的、被生活压榨的,甚至几乎被生活淹没的人,这些人的生活样态的汇集,不就是人的一切可能性吗?臧利敏眼含热泪,采取悲悯的视角,从这些人生的“相”中,体味到生活的底色苍凉、艰辛与荒诞。臧利敏的这些“写人”的诗歌,谈不上歌颂或是批判,而是一种辩护,一种绝望的反抗。从绝望的冬天里,鞠一 温暖的火,照亮这人生彻骨的寒冷。上帝视角的悲悯和人间情怀的感动,使得臧利敏的诗歌获得了极大的张力空间。
臧利敏的诗歌扑面而来的是生活气息,紧贴着生活,这是诗歌在放逐了理想之后的选择。上世纪80年代诗人曾经以为可以建构历史和参与历史,90年代以来这一想象破灭了,进入新世纪以来,诗歌的日常化成为一种诗坛上的常态,上下班、热牛奶、草枯草荣、刮风下雨,这些日常生活具有了审美的意义。臧利敏诗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并不只是把日常生活审美化,也包括化诗为日常生活。比如她写道:
那一本诗刊
它在车筐里
和青菜 馒头
和带着泥土的胡萝卜一起颠簸
在日暮时分 在喧嚣的街道和人流中
它被拥挤着 却仍然有些形影孤单
——《那一本诗刊》
把一本诗刊放在菜筐里,诗作为生活品的一部分,成为不可或缺的心灵的粮食蔬菜,借诗来抵抗生活的商品法则和市场逻辑,使人在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挤压中获得解放。小小的一个生活场景,就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臧利敏诗歌的日常性,还表现为对当下性的确认。注重诗歌的当下性,日常生活就被赋予了哲学意味,历史和未来虚化到景深之外,此岸世界即是彼岸世界,历史必然和终极关怀,让位于当下的、不断变异的生活,是本质的破碎和历史的崩溃的一种征象。比如在《晨》中,她写道:“晨 给我生命 给我呼吸”、“我一次次忘记了哭泣/在一个早晨获得了新生”、“一切将被唤醒/一切将重新开始”。诗人把当下醒来的晨,指认为,“获得了新生”“给我生命”“一切将重新开始”的原点,臧利敏有意识截断历史,借以摆脱历史的沉重对生命的压抑,从而使得其诗歌获得了某种“轻逸”的品质,但同时也蕴含了一种“无根”的危险。
臧利敏诗歌的另一个特色是诗的空间建构。她建构起的诗学空间包括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以及这两大空间的互渗和转移。臧利敏的诗歌以写小城为特色,但在小城的背景上,总能感觉到乡村的影子。更多时候臧利敏诗歌中的“乡村”,是个不在场的存在,大都是通过回忆来显现的;还有一部分,是通过城市的“菜场”,以及对行走在城市里的农民的想象追索,回溯到乡村空间里。在《亲人》一诗中,她写道:
我又见到了这些亲人
黄土地上 正在生长着的
麦子、大豆、花生
把麦子、大豆、花生认作亲人,不仅是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大地,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亲人”,对“我”有养育之恩,伴随“我”成长,抚慰“我”的灵魂。乡村的“亲人感”和城市里的“无根感”拓展了臧利敏诗歌的抒情空间,也蕴含了村庄消失后,如何构建精神家园的思考。比如在《暖》一诗中,她写道:“在这黄昏渐进的时刻/还有人旁若无人地在街头/制造着古朴的欢乐/那个灰衣帽的外乡人?像沉浸在梦境里/路边的槐树更深地陷在暮色里/这个人一无所知/他被飞溅的火苗映红了脸庞/他被浓重的夜色逐渐包围”。这个制造欢乐的“外乡人”,不正是世俗社会的“异质”吗?甚至这个“外乡人”就是诗人自己的哀婉和自悼。这“暖”在这绝望的后现代现场,成为虚幻的一段时光,一个诗意的幻觉。
臧利敏的诗歌常常取材于小城日常生活,但她并不是一个只专注于形而下生活的人。她在生活面前常常走神,一不小心,就有了艺术家的白日梦,就有了和日常世界迥异的精神空间。带着彼岸的忧伤观察、体味现世的来来往往,具有了一种沧桑感、空灵感。这个小城有时会让臧利敏觉得可爱,如《我突然爱上了这座城市》《城市素描》等;有时会让她感到异乡的孤独,如《青菜在雨中》所言“躺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青菜感觉不到泥土的温度”,但更多的是,借助小城,实现了臧利敏对城市的认知和批判,如《一座高楼投下了一片阴影》《过日子》《深夜》《酒》等。城市的平庸、城市的不义,都是利敏所批判的要义,在《我突然爱上了这座城市》中,诗人写道:“它吞噬掉那么多鲜活的青春 无辜的岁月”。在《城市》这首诗中,作者的批判立场、对立情绪表达得更加彻底。她写道:
我一日日厌倦 困惑 沮丧
如一只困兽
盲目地游走在城市的楼群中间
——《城市》
小城心态的悠闲、从容、温暖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乏味、沉闷、平庸,销蚀着诗人的激情,作为诗人的臧利敏和作为生活者的臧利敏,两个身份常常纠缠、厮打、扭结、和解,这也就有了《我与我的命运终于和解》这样的诗。但这种握手言和是短暂的,是权宜之计,诗人人格会不时冒出来,表现为对生活的解构和反讽,往往消解了生活本身。臧利敏借以探讨什么样的生活是诗性的生活,是更符合人性的生活;在这些批判中,建构起臧利敏对普世价值的维护和尊重。这应该是臧利敏诗歌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对小城生活的反抗,从无诗意处寻找诗意,又自己一点一点地把这诗意撕毁,使生活袒露出它自己的荒诞本质。
和其他“新红颜诗歌”所不同的是,臧利敏诗歌中的对于时间的忧伤感。刘庆邦说:“我一直认为,好的作家和诗人都是具有悲痛感的人,都是具有深度悲痛感的人,而且是能够表达深度悲痛感的人。他们悲痛,因为他们有自觉的生命意识,提前看到了生命的尽头,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短暂和不可重复。”刘庆邦所说的“悲痛感”,实际上,就是指的“伤感”。
臧利敏对于时间有着敏锐的感受能力,她不仅能把时间聚拢于笔端,把这无形的东西加以凝固,显示其可感形态,更重要的是,她能从时间中感受到生命的虚无感和荒诞感,这是臧利敏区别于一般女性诗人日常写作的深刻之处。我们来欣赏下面的诗句:
我在这里不过是短暂停留
只是一瞬间
迷失于大理石地面映出的空
——《候车大厅》
姐姐 许多年过去了
大风把时光刮走了 你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
——《姐姐》
一个人,会在瞬间丢了自己
必须抓住啊
这些绝望的泪水、梦幻的光芒和记忆的微风
你一转身 它们就已不在……
——《一切将稍纵即逝》
三首诗都是涉及到“时间书写”,《候车大厅》把时间的“短暂”“一瞬间”,转化凝固到“大理石地面映出的空”;《姐姐》中,时间似乎是一片树叶,是被“大风”刮走的,为了强化时间的可感性质,作者继续写道:“你的鬓角也染上了白霜”;《一切将稍纵即逝》中写道:“你一转身 它们就已不在……”写时间,是为了表达对生命最直接、最深刻的感知,这沧桑感和虚无感,使得臧利敏的诗歌有了意犹未尽的可读性。即使是写大舅、姐姐、妹妹、父母等等的亲情诗,也染上了浓重的苍凉,这是臧利敏这些诗歌中难以掩藏的内核,这种对时间、生命流逝的无奈,在感悟中的伤怀,有一种类似《红楼梦》式的巨大的生命虚无感,升华了诗歌的审美品质。
实际上时间的顺次排列本身,就包含一种生命的悲感。她写童年的诗是忧伤的,如《童年》;在写青春岁月的诗歌中,也是充满了“青春之痛”,这种青春之痛是通过时间的呈现和感知来实现的,在《走过每一个中年妇女》中,直接表达了对岁月的无奈和伤感。即使是写亲情的诗中,也有着敏感的时间意识,写《父亲》《母亲》《爱人》《大舅》《姐姐》,无不充满了这种感觉。时间的次第排列,本身就含有一种忧伤的因子,诗人很好地抓住了这一点,让忧伤自己呈现自己,诗自己成就自己:
到底是什么带走了时光
谁又改变了自己
我像一个落水者
无力地沉溺 或挣扎
——《青春》
诗人对时间书写的迷恋,还有一种意义在于表达生命存在的荒诞感。在臧利敏的诗中,经常出现“舞台”“戏”等意象,把人生比作演戏,并不是诗人的独创,作者这样写道:
给我一个灯火辉煌的舞台
就让我唱一出自己的戏
——《戏台》
在一场悲与喜的交替中
把一场戏演完
——《我只是其中的一个》
时间蕴含着“此岸世界”的表演性之外,还应该有“彼岸世界”更为本真的东西,也就是说在熙熙攘攘的日常现实之外,还应该有一种应然的人生,这种应然的人生是什么,作者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探索,但它一定与现实迥异。在《一个人被抛到世界上……》中,“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表达得最充分:“一个人被无端抛到这个世界上”。人生的戏剧性、角色性和虚拟性是存在主义荒诞感的一个征象。臧利敏最后把这种荒诞感引向了自我怀疑:
你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怀疑
比怀疑眼前的春光 艳阳 和青草
更多 比夜晚我对自己的痛恨更多
……(中略)
我怀疑这些字 这些
分行排列的句子
它们存在的意义
——《你不知道》
怀疑的是诗的意义,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讲,也是劳动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意义。怀疑等同于自己,也确立自己。这种怀疑精神,导致了对“世界——自我”对立的思考:
有时候感觉
满世界都是敌人
却不知该向何处
射出压抑已久的子弹
在静寂得让人虚空的深夜里
忍不住用儿子的手枪射击
逼真的枪响 传向远方
而被击中的仿佛只有自己
双膝跪地
远方的星星
一瞬间全部陨落
——《用儿子的手枪射击》
臧利敏的诗,从日常生活入题,发现、呈现日常生活之美,然后又不断进行解构、不断对意义进行拷问。生活的消解和抵抗、自我质疑的挺进,表现出一个存在主义诗人关注彼岸世界的决绝;也为我们理解臧利敏诗歌写作提供了一条路径。当然,按照一个优秀的诗人的标准,在天、地、人、神的思维诗学结构中,臧利敏的诗歌还存在着一个“结构性缺失”,那就是“神性”向度的缺失。当然,我们无法苛责诗人,这不仅仅是臧利敏自己的问题,也是整个中国诗坛几乎共存的问题。
臧利敏的诗歌,避开了生活中的小小欢乐,几乎她的每一首诗歌,都留有一个伤感的尾巴,这个尾巴是深入到生命或生命之后的,这一点,是臧利敏诗歌高于一般“新红颜诗歌”的地方,也为臧利敏诗歌的进一步开拓空间提供了方向和可能。
[1]臧利敏.想飞·后记[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2]毕光明,李少君,张德明编.新红颜写作及其争鸣[M].海口:南方出版社,2010.
[3]李泽厚.世纪新语[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4]刘庆邦.升华生命[A].郭安文.抚摸生命的亮色[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