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转型期知识分子小说的叙事失重——以阎连科的《风雅颂》为例

2013-08-15 00:54○孙
文艺论坛 2013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诗经知识分子

○孙 谦

近年来文坛涌现了一批聚焦高校知识分子的小说,如《桃李》、《欲望的旗帜》、《所谓教授》、《教授横飞》等,在这些小说中,象牙塔这个曾经令人无限神往的地方已不再是充满诗意、浪漫的乐土,而是变成了一个欲望横飞、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一现象的出现一方面迎合了大众化时代的“眼球经济”,部分作家靠自爆内幕的方式来体现创作实绩,另一方面文化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精神阵痛远未消失,面对从“神魅时代”到“祛魅时代”的巨大变迁,以专业安身立命的高校知识分子精神和心灵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与挣扎?他们是否找到了真正的精神旨归?我想这是当下高校知识分子小说创作的深层动机,也是这类小说现实批判意义之所在。阎连科的《风雅颂》又是一部关于现实的发难之作,耙耧山的记忆依然清晰,但小说的主人公却是游荡于耙耧山与象牙塔之间的知识分子,人物身份的变化意味着作家与社会长久对峙之后内心的调整,当然,这也可视为作家写作精神资源的拓荒之旅。抛开《风雅颂》所引发的过激反应,论者尝试从另外的层面理解《风雅颂》,阎连科是否在“我的乡村”与“我的大学”的联姻式书写中打通一条隐秘的叙事通道?小说在主人公原乡与还乡的隐喻式书写中能否真正触及知识分子的隐痛?这是本文着力要探讨的问题。

小说一开始就悬念四起,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关雎》相和的竟然是校长与有夫之妇的偷情之景,《诗经》研究专家杨科虽然将二人捉奸在床,却卑躬屈膝,苦苦哀求。

杨科的言行举止表明他与萨义德所言的真理、正义守护者的无关,也与贾克比定义的“不对任何人负责的坚定独立的灵魂”无关,这是一位从耙耧山走出的知识分子,也是一位与乡土中国有着复杂联系的知识分子。关于农裔知识分子的书写本不是新鲜题材,路遥的《人生》、贾平凹的《高老庄》等均有所涉及,如果说转型初期的知识分子小说重在呈现知识分子的人格坚守与跻身世俗的两难之境,那么后转型期面对知识转型的加剧与科层化体制的挤压,小说中的“知识分子之死”却变得如此触目惊心。一方面这与知识分子小说的叙事策略有关,反讽、喜剧化与戏谑化的叙事加剧了知识分子精神下滑的速度,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知识分子这个惯于坐而论道的阶层性格中存在的某种先天性的缺陷。《风雅颂》中杨科明知自己“被精神病”的过程,还是欣然前往;明知剽窃有违学术尊严,却通过此种方式帮助茹萍晋升,在向权力与世俗俯首的过程中,杨科性格的怯懦始终有助推之嫌。作为一名研究《诗经》的专家,知识的增加并没有构建起杨科强大的精神世界,相反呈现出某种退化的迹象,这与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处境有关,但更与知识分子内心坚守的退却与知识分子身份意识的迷失有关。

作为深谙乡土文化与国民性的作家,阎连科试图在乡土中国、知识分子与自我审视的书写中建构起三位一体的观照体系,探寻知识分子精神扭曲与畸变的根源,但由于作者深切的失望与愤懑催生的“回家”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小说叙述在戏谑的狂欢与无根的焦灼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失去了叙述重心的平稳。杨科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不仅与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现实遭遇相关,而且也与中国现代性的发生有着深层的渊源。在西方坚船利炮裹挟下催生的现代性并没有使中国完全与乡土社会隔绝,现代中国本质上依然还是乡土中国,背井离乡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虽然习惯以都市为背景来审度乡土的颓败,但当他们在城市遭遇失意时,故土又幻化为他们疗治创伤的理想之地。城乡对峙所产生的文化自卑感并没有随着知识分子的进城而消失,相反,进城者为了获取某种身份认同,这种文化自卑感又会导向病态的盲从与畸形的依附心理。从留校任教到成为导师的乘龙快婿,杨科接受了导师的安排;目睹了妻子赵茹萍与副校长李广智偷情之后,他以此要挟校长出版他的专著;带领学生抗击沙尘暴一夜成名后,杨科谋划如何使自己名利双收,当听到可以因此晋升教授时,竟如沐春风;虽然茹萍提出离婚,他还在幻想茹萍往死里爱他……狡黠与拙劣、懦弱与退却、无知与盲从如影随形般充斥于杨科的精神世界。当事业与爱情无法为他的身份认同增加砝码时,杨科逃回了耙耧山。故乡的温情与京城的冷漠构成鲜明对比,但耙耧山并没有成为杨科自我疗治的精神之地,相反,他处处以欺瞒的方式维持内心的虚荣,动不动就拿出自己清燕大学的工作证给人看,冒充校长给村长打电话说自己是最有学问的教授。杨科的这种自我满足的虚妄在于耙耧山人对杨科的信任并不是出于对知识的敬仰,而是源自对“京城”这一城市空间的遐想。相比之下,杨科的“知识分子”身份却显得苍白、无力与矫情,特别是当他在小敏新婚之夜掐死她的丈夫李木匠后,杨科的身份更是变得混乱不清。如果追溯知识分子形象谱系,杨科的举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哈姆莱特的疯狂是对存在的绝望的反抗,更是对如临深渊精神命运的体验。相比之下,杨科的“复仇”则不带有丝毫精神反抗的意义,更多地源自人性的自私与妒忌。初恋情人玲珍对杨科的痴情已经达到极致,她保留着杨科的物品,如儿媳般照料杨科的父母。当失去玲珍这棵救命的稻草后,杨科因小敏长得像她母亲,认为小敏应该嫁给自己,当小敏和别人结婚时,他为自己的尊严遭到践踏而杀死新郎,故乡女性的纯真并没有化解杨科的精神危机,相反,却更加凸显了他人性中的卑劣以及男权文化意识的余孽。

无论是《年月日》、《耙耧天歌》、《日光流年》、《坚硬如水》等对耙耧山人生存状态的呈现,还是《风雅颂》对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书写,阎连科一直致力于对人的“存在性不安”的书写。对于阎连科而言,这种“不安”源自个人与环境的对峙,源自个体与他者的疏离,更源自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的巨大反差,舍此,我们将无法理解阎连科笔下为何会有如此种种匪夷所思、狂欢戏谑的场景。与之前的小说比,《风雅颂》又明显带有“向内转”的倾向。杨科的精神之困不仅属于创作主体,而且也与每一个个体有着内在的关联。耙耧山依然可见,它是杨科的出生地,也是阎连科创作中无法摆脱的“血地”。但透过天堂街肆意流淌的欲望,这片曾经贫瘠闭塞的乡土在现代化的裹挟下已经发生了变奏,它不再是维系主人公价值体系的终极归宿。虽然诗经古城的发现让杨科重返人类文明的源头,但是那些充满原始生命活力的诗歌依然不能涤除杨科精神深处的病垢。长期以来关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出路一直困扰着中国作家,这一方面与中国文学的传统有关,文以载道的传统使中国作家一直关注文学的道德教化作用,另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国家的救亡图存有着内在的因由。尤其是面对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所遭遇巨大的精神危机,知识分子魂归何处更是成为作家普遍关心的问题。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学实践证明,所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精神牧师不过是作家内心深处某种虚幻的泡影而已,文学最终还是要回归人的内心世界。当小说急于为笔下的知识分子寻找某种精神出路时,其实不过是作家意识中传统文学观念的幽灵在作祟而已。对于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而言,问题不在于路在何方,而是能否真正呈现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痛感,精神救赎既不是体现在回归自然的闲适,更不是对道德化生存状态的迷恋,而是灵魂撕裂后发生深层的对话与争辩。就《风雅颂》而言,它依然无法摆脱传统文学观念的幽灵,当小说叙事陷入为了“回家”而“回家”的迷途中时,真正意义上的返乡也就沦为重返心中的幻象。在论者看来,杨科返乡之旅乏力的深层原因在于,先验的道德归罪淹没了对知识者灵魂深层的追问与反思。杨科的原罪在于他的农村出身以及他对乡土的弃绝,他在京城与乡土经历的人情冷暖处处彰显出浓重的道德规训,由此,杨科的自私、堕落、懦弱似乎都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诚然,这与阎连科作为乡土作家的生命体验有关,但联系杨科的知识分子身份,这一预设的道德归罪不仅没有超越《人生》中高加林式的道德审判,而且消泯了杨科作为知识分子主体内在的紧张。作为一名研究《诗经》的人文知识分子,杨科的思想不可谓不深刻,但是城乡对峙的叙述却将杨科如临深渊的命运稀释地如此稀松平常,他在城里遭遇的尴尬很快被故乡的温情抹平,人物内心的冲突与挣扎更是无从谈起。往返于京城与耙耧山之间的杨科,他内心世界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我们是无从知晓的。叙述人对主人公知识分子身份的刻意强调,不仅没有使小说向知识分子精神腹地的挺进,相反使叙述陷入高度自恋的怪圈。特别是杨科在天堂街与一帮妓女吟诵诗经的描写,小说试图在传统文人记忆的复活中重构知识分子的主体性神话,半是展示半是欣赏的叙述态度最终隐瞒了另一个更加内在更加真切的自我。玲珍的去世对于杨科来说意味着某种精神维系的断裂,但在小说中我们并没有看到杨科发自内心的忏悔,葬礼上那一幕“不真实的真实”也没有催生杨科精神的蜕变。自卑与自恋的奇特纠缠,使杨科性格近似于偏执狂。杨科虽未良心泯灭,但他的独白更多指向对现实的愤懑、怨恨,与杨科精神的一路下滑相对应,小说在浮躁、左冲右突的叙述丧失了勘探人物内心的时机,更无法从容、冷静地在自我忏悔的书写中展现知识者灵魂的对话。作为一部带有精神自传色彩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阎连科与杨科具有精神同构性,他们的矛盾、痛苦、迷惘指涉出转型期以来知识分子遭遇的精神危机。透过小说中湍急、愤懑甚至语无伦次的叙述,我们确实可以感受到作家直面灵魂的真诚与悲天悯人的情怀,但作为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进行探究的小说,创作主体必须将乡土推至一定的审美距离,保持一种独立的主体间性,唯有如此,才能从容不迫地对抗生命中虚无,坦陈“恶心”的生命感觉,并以此审度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症候。从这一点上说,《风雅颂》对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理解存在着简单化、概念化的问题。

与杨科漂浮的内心体验相对应,逃亡构成了他人生履历中最重要的行动指向。从清燕大学逃亡,从精神病院逃亡,杀人后逃亡等诸如此类的情节呈现了杨科精神大逃亡的图景。逃亡的不断上演证明了杨科为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所遭遇的尴尬处境,也折射出杨科内心的脆弱与担当意识的匮乏。如果说逃亡既是主体对既有生存空间的逃离,也必然伴随着对自我的精神追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但小说中杨科的逃亡是如此的洒脱,我们看不到主人公内心深处丝毫的挣扎与困惑,因此,与心灵探索失去联系的逃亡除了带来空间的位移之外,注定是徒劳的,也就无法从根本上使主体精神获得无限伸越的可能性。从前寺村到天堂街虽然近在咫尺,但杨科走向天堂街的过程却昭示另一种意义的逃亡,它之于杨科而言,意味着知识与精神的彻底剥离,也意味着主体由内而外的全面溃败。初到天堂街的杨科只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妓女从良,但是年三十晚上杨科却在天堂街和一群妓女赤裸相见。杨科的放荡无羁对他大讲特讲的精神性和家源性构成有力反讽,由此,知识不再关乎知识分子的理想与信仰,而是沦为自我表演的道具,成为欲望大行其道的绝好借口。因此杨科在天堂街的逃亡与沉溺除了在传统文人迷梦的重温中获取替代性的满足外,不带有丝毫精神拯救的冲动与企图。对于杨科而言,真正具有超越意义的逃亡发生在诗经古城。在整理那些散发着原始生命活力的诗歌过程中,杨科在物我两忘的状态中实现了古与今、传统与现代、心与智的交融。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内心的和谐在现实功利性的羁绊下很快归于破灭。当杨科提着一包笔记信心百倍地回到清燕大学时,我们看到诗经古城不过是杨科谋求身份认同的工具而已,并没有真正成为杨科的精神栖息地。透过杨科不无荒诞的逃亡经历,小说折射出在一个浮躁喧嚣的时代,知识分子的回家之路是如此的漫长,也许只有“在路上”,知识分子才能获得生命的启示与内心的充盈。那个原生态色彩的性乌托邦虽然使杨科等一帮教授逃离了权力与意识形态的规训与异化,但却无法填充知识分子内心的虚无。阎连科深谙此道,杨科孤身一人走向诗经古城的身影昭示出又一次流亡的开启,虽不无悲凉之意,但却显示出杨科精神深处某种执拗而决绝的姿态。至此,小说一改以往的焦灼与愤懑的宣泄之情,变得开阔而纯净,虽然小说戛然而止,但还是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在形式上,小说以风、雅、颂作为卷名,每三卷之间以风雅颂作为总括与过渡,在每一卷中,以《诗经》中的具体篇目来命名每卷里的故事,这样一来《诗经》不仅构成了小说的结构体式,还以潜文本的形式嵌入了小说,传统与现代、历史与当下、高雅与粗鄙、经典与反经典由此获得互文性对比。通过对《诗经》中经典场景、人物形象等的戏仿,小说表达了现代人的精神困顿与虚妄的自我救赎之途。“温柔敦厚,《诗》教也。”但小说的开篇《关雎》,《诗经》中那首脍炙人口的情歌却被置换成副校长李广智与茹萍偷情的场景,如此开场既令人猝不及防,又预示着精神溃败的结局,接下来有关欲望、权力、交易、乱伦的书写有如潘多拉盒子里的群魔般充斥于文本间。《駉》中杨科与一帮妓女赤裸狂欢,《诗经》中对人类美好爱情的诉求早已被无尽的欲望所淹没。《鸳鸯》作为祝贺新婚的诗歌在小说中被改写成了杨科的杀人狂想曲。以“思无邪”著称的《诗经》不仅没有实现杨科自我的精神救赎,相反却成为其自我伪装、自甘沉沦的面具。以《诗经》的篇目来架构小说的体式,显示出作者独具匠心的结构安排,也寄予着作者内心的某种愿望。在后记中,作者曾谈到小说原有的题目叫《回家》,这不仅意味着主人公回归故里,更重要的是在传统文化的发掘中寻找精神皈依。转型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赖以安身立命的启蒙话语、神圣使命与终极理想失去褪去了昔日的光环,大众更多的被市场经济所衍生的实用主义、消费主义、世俗主义所裹挟,现代化所蕴含的世俗化趋势导致了终极价值与精神关怀的失落,必将引发新的价值危机与精神饥渴,反映在文学上就是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回归来寻求精神的救赎。但令人遗憾的是《诗经》并没有成为主人公精神深处的文化强力剂,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与缓释精神的贫瘠与道德的焦虑,这主要与作者对《诗经》的悬置化处理有关。以《诗经》中的篇目来命名小说的章节固然能起到如前所述的反讽、戏谑的效果,但在更多情况下,《诗经》是作为静态的参照物存在,它只反衬出了时代精神状况的溃败与知识分子进退失据的尴尬处境,而没有真正地融入小说的精神质地。小说中的杨科凭借《诗经》研究留任清燕大学,成为导师的乘龙快婿,并认定《诗经》可以“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重塑精神的家园与靠山”。沿此思路,小说应该在传统文化的启示与追寻下,通过对世俗功利主义的反抗与超越来实现自我的拯救,从而形成一种内外平衡的精神气质,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成为一个节节退让、自我作贱又矛盾分裂的人。因此,杨科虽然研究《诗经》的学者,但这充其量只是专业的表征,如果换做研究其他经典子集的专家同样是适用的,不过是不如《诗经》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丰厚些而已。《诗经》的文化精神并没有走入杨科的精神深处,一部《风雅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源探究》虽然表达出主人公关于人类精神家园的体认,但并没有立体化地呈现在主人公关于生存境遇的反思中。虽然文本安排杨科在精神病院与天堂街大肆吟诵《诗经》的情形,除了增添几分狂欢化叙事的色彩,使情节变得荒诞不堪外,并没有取得深层的批判效果。倒是小说结尾杨科去寻找新的诗经古城与篇章带有了某种文化寻根的味道,也许只有那些散发着原始生命活力的未被意识形态规训的诗歌才能真正涤除杨科的精神病垢,为其指明“回家”的路。可惜小说并未打通这条精神的隧道。

知识分子叙事作为作家镜像式的返观自身的行为,作家叙写怎样的知识分子以及如何叙写知识分子体现了创作主体特定的精神诉求。当下知识分子小说叙事与现实的过分粘着,以及对自我情绪的过分宣泄,使知识分子形象多沦为空洞的能指,而缺乏实质性的精神建构,从这一点上说,《风雅颂》远未完美。但阎连科还是以直面现实的勇气触痛了我们精神的软肋,小说以乡土来反观知识分子的生存现状,尤其是对人类精神文化源头的追溯,对以孔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隐形书写,为我们审视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精神困惑与心灵挣扎提供了某种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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