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叙事中的儿童神话与童年创伤

2013-08-15 00:42景银辉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南京210038
名作欣赏 2013年12期
关键词:张嘎小兵红星

⊙景银辉[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 南京 210038]

现代中国面临外敌入侵,无论是政治话语还是文化关注都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文学政治化、革命化成为时代选择的趋势,儿童书写在这种大文化的背景下,也随之做出了相应的调整策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儿童的身影大量出现在革命叙事中,儿童成为某种象征,寓意着革命的前途和未来。儿童参与革命,革命又反过来教育、激励和鼓舞儿童继续革命,革命叙事中的儿童成长故事,渐渐演绎成“红色接班人”的小英雄神话。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神话的缔造过程,也正是儿童的创伤经验被压抑和改写的过程。

早在20年代的革命小说中,儿童与革命就结下了不解之缘。1925年,“五卅”后,蒋光慈写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少年漂泊者》,通过少年汪中的流浪经历,展现了“五四”到“五卅”时期的社会矛盾和斗争,并通过旧世界给予他的政治上的、经济上的压迫,书写了少年主人公汪中的政治觉醒。该作品激励了很多年轻的有志爱国青年投入到革命斗争之中,在当时反响很大。及至后来,《陆阿六》《逃兵》《冲出云围的月亮》《小小十年》《女孩》《一个茶坊的女儿》等小说中,儿童如何成长为一个革命者的精神历程和思想变化频频出现在作家们的笔端。他们都是从饱受蹂躏的旧社会走出,往往“在小说的结尾终于找到了一个象征国家和民族的存在”①,成长为现代革命者。

值得注意的是革命儿童并非没有创伤体验,相反,他们苦大仇深,伤痕累累。他们的创伤一般以痛失亲人的形式体现出来,他们创伤制造者往往是某个具体的对象:在反日题材的作品中是帝国主义敌人,在解放战争题材中则往往是军阀汉奸。但是他们的创伤并不是被持续正面地进行书写,反而很快被扭转为对敌人的仇恨和参军的意愿。在对反面形象的仇恨中,正面形象出场,军队、党收纳了儿童,给他们以新的家庭。在这种二元对立的简单模式中,他们的创伤很快抹平,创伤书写迅速转化为在新的家庭环境中的成长模式。“红色接班人”的神话缔造正是通过童年创伤的替换和成人化、英雄化、去欲化的方式确立的。下面,我们以两部经典的儿童革命小说《小兵张嘎》和《闪闪的红星》为例,分析这一神话缔造的过程以及童年创伤被改写和隐逸的过程。

小说中的革命儿童首先有着苦大仇深的阶级背景与创伤记忆。在革命叙事中,儿童们并非没有创伤,相反,他们处境凄惨,苦大仇深。但是这些创伤叙述并没有被反复渲染,而是一带而过。“创伤”成为某种起源,某种资本,只有经历了这样的创伤,才被纳入到革命叙事的范畴中来。这种资历在于,儿童的身世都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的后代,而且他们的父母、祖辈都是积极的革命分子。张嘎的奶奶冒死保护了八路,冬子的爸爸妈妈都是解放军。这一点很重要。五四时期,巴金式的大家庭的逆子也曾经走上革命道路,成为革命成员。但是在“红色接班人”的革命叙事中,这样的“逆子”并没有成为书写的主流。他们似乎被遗忘了。大量涌现的革命儿童有着苦大仇深的阶级背景,他们来自于赤贫家庭,受到欺压和蹂躏,忍无可忍走上反抗的道路。这种不经意间的取舍发展到“文革”中,甚至成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血统论。

其次,家族复仇与阶级复仇的合二为一。革命叙事中,儿童痛失亲人创伤很快被导向另一种高亢的叙事——复仇。徐光耀的小说《小兵张嘎》中,张嘎和奶奶相依为命,他参军的直接动因,是“奶奶”的死亡。随着老钟叔的被捕和“奶奶”的去世,张嘎处于无所依傍的境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报恩复仇的观念通过小说与戏曲的不断传播已经内化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②《小兵张嘎》中,张嘎走上革命的原初动力是亲人被害带来的仇恨,家族仇恨与阶级斗争的目标如此统一地指向了一个目标,主人公投身革命的动机便兼具了政治正义与民间伦理的双重标准。张嘎失去亲人的无所依傍带来的惶惑、凄楚、不安等在这部小说中被忽略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家庭。这种有意的忽略使得前后两个不同的空间呈现出快速的连接。与痛失亲人的张嘎一样,李心田小说《闪闪的红星》中的少年主人公潘冬子则是母亲的死亡使他踏上了报仇的路途。《闪闪的红星》中,带血的红星不仅是血亲复仇的家族教诲和延续,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民间伦理上的复仇模式和政治伦理的“革命”合二为一了,从而赢得了它的合法性。由于以血亲复仇的民间模式走上革命道路,潘冬子成长为一名战士的过程也就必然伴随着亲人的鲜血,于是他的妈妈去世了,不仅如此,后来和潘冬子构成养育之情的宋大爹和姚公公也有过被胡汉三追缉和毒打的经历。胡汉三作为负面人物一再出现,他不仅是潘冬子血海深仇的杀母仇人,同时也是贫苦人民苦大仇深的阶级敌人,《闪闪的红星》在故事的开头就把情节设置在阶级斗争的环境中:“一天,见我爹带着一些提着大刀和红缨枪的人到了地主胡汉三家里,把胡汉三抓了出来,给他糊了一个高高的纸帽子戴上,用绳子把他拴起来,拉着他游乡。后来又听大人说,把地主的田也分了,以后穷人有田种,可以吃饱饭了。”小说干脆以阶级仇恨统摄了全文,辅以家族血泪的创伤控诉,从而为“斗争”进一步取得了合理化的道德基础。

由于痛失亲人所带来的家庭秩序的破坏,以及家族复仇的需要,这些儿童不约而同选择了“出走”的模式。在出走中,革命启蒙者适时出现了,如《少年漂泊者》中的维嘉先生,《一个茶房的女儿》里的袁振亚,有的则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以农会、军队、劳工阶级等组织的形式来出现。独特的出走模式中,革命伦理与家庭伦理合二为一,完成了重组模式。

《小兵张嘎》中,父亲和母亲在张嘎的成长环境中都是缺席的,这种安排使得核心家庭结构中父母对子女的约束和教益不复存在。代之以父母角色,尤其是父亲角色的,是先后在奶奶家养病的罗金保和老钟叔,前者后来成为张嘎参军的直接引路人,后者则以英雄榜样的模式在张嘎心中树立起拿枪、打鬼子的信念。

张嘎成为一名小兵之后,取代父亲位置对其进行培养教育的是钱区队长。这一“代父”形象毕竟不是生理上的父亲,对他的接纳并不一帆风顺。张嘎初次见了区队长以后,就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由衷的佩服,也有排斥和不服。当然,即使在父子冲突的模式中,价值评判的优势也是毫无疑问地指向了“父”。这种指向是从情感认同和理性认同两方面共同完成的。在理性和情感对“父亲”的形象达到双重认同之后,随着情绪高潮的到来,张嘎完成了对“代父”的不服、冲突到完全认同的整个过程。而军队,也完成了对他的正式收编。

《小兵张嘎》里“枪”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老钟叔对张嘎的爱以及张嘎对于老钟叔的怀念和爱,就是通过枪传递出来的。枪不仅是引领张嘎走近红色军团的引路人,更是他在军队中快速成长的见证。在第一次被要求上缴手枪,面临着私人欲望和组织要求之间,张嘎保留着儿童任性的特点,并不合作,而经过钱区队长的教育之后,个人化的“自我”“私我”在理性层面被质疑和否定了。第二次拥有手枪之后,张嘎显然意识到私欲和组织之间的差距,他把枪藏在树梢上,并提出了“十天”期限的服从条件。显然,这是不符合组织规范的。个人话语和集体话语之间再次出现了矛盾,但是这种矛盾较前一次的冲突程度已经缓和多了,并且以战前张嘎自觉地上缴手枪、战后区队长授予他手枪这种皆大欢喜的形式结束。个人话语和集体话语之间达成了某种妥协,但是不可逾越的原则依旧是前者必须首先臣服于后者。

在《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的直接引路人既是他的生身之父,也是他的阶级之父,《闪闪的红星》与《小兵张嘎》相比一个明显的不同便是,前者苦苦寻找,一心想要加入的组织——“军队”,在这里已经替换成了“毛主席”。小说的主人公潘冬子向往革命时,有这样两段心理描写:

“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影子:打土豪,分田地,开斗争会,爹去长征,妈举手宣誓,游击队同敌人斗争,这一切,全都是革命啊!全都是毛主席领导啊!”

“北边,我向北望着,彩霞映得西北天边火红火红的。我心想,我爹跟着毛主席就在那边呀!我要能变成一只鸟儿飞到那地方去多好啊!”

潘冬子对革命的向往,同时也是对“家”和父母温情的向往,通过伦理范畴与革命范畴的并置,小说成功地实现了家庭(革命)伦理的重组。

通过以上几个步骤,我们可以看到革命历史小说通过隐藏和改写了儿童的家国创伤,塑造了红色接班人的儿童神话。不管是张嘎还是潘冬子,他们都成为某种符号化的象征,代表儿童成为某种可以并且被成功塑造的对象。尽管他们原先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和不足,但是在革命的洪流中,无一例外地完成了自我的形象升华。“十七年儿童小说篇篇都是以表达人物成长过程为主题的。孩子们在战争或和平的生活经历中,逐渐完成心理上、生理上的成长,并且最终实现从天真到成熟的主体意识的飞跃。综合以上论述,与十七年儿童小说文本内容、情节结构同样,成长小主人公面孔也具有高度雷同化模式化,个个都是浓眉英姿、铁骨铮铮、满怀豪情的模样。”③然而正如上文所分析的那样,这些塑造与升华,是以儿童的本真创伤被隐蔽,儿童的天性被抹杀作为代价的。他们只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在《闪闪的红星》中,“稿子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将稿子中冬子妈对丈夫的依恋、红军走后的失落感以及对白军的恐惧等都删去了”④。我们看到,“依恋”“失落”、“恐惧”等被删去的内容,都是人物内心的某种柔弱情绪,它们的存在构成了对“小英雄”神话的挑战,不利于英雄人物的塑造。但正是它们构成了日后创伤性童年的来源。在它们被删除的同时,儿童的创伤性体验书写也被压抑了。

① 白培德、李杨:《文化与文学》,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298页。

② 李杨:《五十—七十年代中国经典文学再解读》,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③ 申景梅:《“十七年”儿童小说中儿童成长模式解析》,《小说评论》2009年第15期。

④ 薛凯洲:《闪闪的红星背后的艰辛》,《人民文摘》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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