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家的晚餐(短篇小说)

2013-08-15 00:54草白
文艺论坛 2013年17期
关键词:婆婆丈夫

○草白

1

一大早,丈夫便给林清发短信,叫她晚上一起去婆婆家吃饭。

刚刚卷起女装店的卷帘门,头还未探进去,丈夫的短信又来了。他在短信里继续说,要不要过来接你?

“不用,我自己过去吧。”

当屏幕上显示“消息已发送”几个字时,林清便有些后悔。大概等了十分钟,丈夫的短信还没回过来,她便取出手机,放在桌子上。6寸大屏幕联想手机在口袋里沉沉下坠着,就像有人在不住地拉她的裙子。

林清决定不去想吃饭的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盘点库存,店里有好几个品牌都断货了,最好周末能去杭州进点新货,往常的经验告诉她,换季是赚钱的好时候。除了赚钱,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费尽心思?

脑子里却全是婆婆那张略显浮肿的脸,没有眉毛,在原来长眉毛的地方画了一道黑线,画得太浓了,又不均匀,黑线边上布满不规则的老人斑。林清很奇怪那些斑点怎么会爬到额头上的,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长在那里,让一个人的脸变得狰狞。难得过去吃一顿饭,一上桌就喋喋不休,这里不适意,那里不舒服,胃口也不好,吃得很少。其实,她比林清吃得还多一些,喜欢吃肉,连肉汤都舍不得倒掉,还说血糖控制不了,这种吃法怎么控制?

这只是林清不愿去婆婆家吃饭的原因之一。

因为是蹲着,活儿做了一半她就汗如雨下,不得不起身去关玻璃门,把空调打开。还是夏天,林清店里最显眼位置上已是清一色的秋装了,这是服装业的规矩,总是把眼光放得远一些,反正季节的来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

林清的顾客主要是附近居民区里三十到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中等收入,大厦的衣服买不起,又不愿意去买地摊货。人群中这部分人最多,也最难伺候,她们对款式和质地有近乎病态的苛求,却把钱包捂得很紧。

靠在服装店的沙发椅上想着“谁是第一个让我做成生意的人”是林清的保留节目。可今天,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可能还是因为那个叫吃饭的短信,谁知道呢。已经是午后两点了,进进出出的人倒不少,可一笔生意也没做成。一般情况下,林清迫切地希望做成每日的第一笔生意,只要不亏本,她总是一让再让。不亏本是林清的底线。

只需观察上一两分钟,林清就知道那个推开玻璃门的人会不会成为她的有效客户。她的直觉总是很准的。

她去过那种店,一进去,店主就起身笑脸相迎,一步不落地跟在后头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急欲推销的意图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惹得顾客只好逃之夭夭。

林清不是这样的。她最先做的永远是观察,分析,等待,待顾客张嘴询问,她才把早已准备好的“品评之语”淡淡道出,不过分褒奖,不给人造成购买的压力,选择的主动权仍然在顾客那里。如果有可能,她总是力劝顾客试穿一下。她的口头禅是,衣服不是用来看的。其实在很多女人那里事实恰好相反,有多少衣服最终只沦为摆设,根本来不及穿。

林清才不管这些,她是卖衣服的,怎么把衣服卖出去才是她关心的。在不同的顾客面前,她总不忘强调一点:店里只有一件这样的款式,它是唯一的。对于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把她与身边人区别开来,或许衣服可以做到。

一旦做成第一笔生意,她就兴致勃勃地建立起顾客联系卡,每次上新,搞促销活动,就群发短信告诉她们,甚至在节假日的时候也不忘“慰问”她们。她和她们朋友似地聊天,谈八卦,说一些只有女人才感兴趣的话题。谁喜欢穿什么风格的衣服,谁对某种颜色有偏爱,甚至她们所能承受的心理价位,她都摸得透透的。在生意方面,她可谓处心积虑。

从最早在夜市里摆地摊吆喝,到后来租了商城二楼不足五平米的铺子相守多年,到现在终于买下这个临街的店铺,连装修时的小细节也不敢怠慢,快十年了,往事在林清午后三点的脑子里慢腾腾而不情愿地回放着。

她是在二十三岁那年认识现在的丈夫。

技校毕业那年的夏天,她来到这个城市找了一份卷烟推销员的工作,照着黄页本,一家家单位跑过来,吃过无数闭门羹。那天午后,她去一家电子公司推销,坐电梯进入写字楼顶层,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整个办公室的男男女女都望着她,那种茫然而迟钝的眼神,她在很多场合里见过,艰难地说明来意,说了两遍,干巴巴地,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说不清楚。她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气恼。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的嗡嗡声,没有人回答她,她孤零零地站在木色复合地板中间,冷气开得很足,身上毛孔透着畅快,手足无措地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个戴黑框眼镜穿白衬衫的男人忽然站起来说,我们领导不在,要不你改天再来吧。他眨着眼睛,声音里有一种甜润润的东西。她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快速从包里掏出名片递过去。

几天之后,他打电话给她,说领导不需要香烟,非常抱歉啊……她绝没想到他还能打电话来。

“那你抽不抽烟的?你们家有没有人抽,零买也是可以的呀。”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推销的机会。

“我不抽的,家里也没人抽……”他忽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没关系的,我随便问问,谢谢你啊。”在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之后,她马上停住了,不好这样逼人家的。

从烟草专卖局出来,转而推销一种老年人吃的保健品。在公园门口给老人测血压,留下他们的电话,地址,再发请柬请他们来宾馆开会,施以小恩小惠,通常就能让他们购物上当。

有一天,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不知道你爸妈是否需要,对老年人的睡眠有好处。可以让他们先试吃,有了效果再买。”

他在电话里笑了,没有拒绝,也没说要买。有一个周末,他把她约出来,请她吃路边小摊上的麻辣烫,吃得她的嘴巴火辣辣地疼。在护城河边逛到半夜,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任他捏着,也不反抗,风吹在脸上很舒服。她担心凉鞋的后跟会折断,地摊上的便宜货,已经穿了两年。前面是片黑漆漆的树林,他会不会做出什么暴力举动?一路上,手心汗津津的。他把她送回租房,只吻了吻额头,她感到吃惊,却没有说什么。他一句也没有提买保健品的事。

他们开始约会。

2

林清整个儿身子倚靠在沙发椅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腿脚却搁在沙发的边缘扶手上。整个身体看上去像一只对虾,给人怪怪的感觉。她的眼神在屋子里游移了片刻,仍瞥向玻璃门外那条育子弄。就算店里没有顾客,她永远也做不出一副慵懒者的表情。在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慵懒”这两个字。就算入睡了,身体躺直了,她体内的某处仍有一只小兽在虎视眈眈着。

仍经常想起那段做推销员的日子,在烈日下暴晒,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陌生人的办公桌前,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那些人的问询,再灰溜溜地走掉。在电梯间的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红彤彤的脸颊,像非洲黑人,太吓人了。

他们结婚之后,丈夫常常以“当年,竟然还想让我学会抽烟”来揭她老底。她一笑而过,心里却很不高兴。她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自己对他离过婚的事实只字不提,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说,而他……当然,她知道他绝无恶意,只是喜欢打趣人,也算是表示亲昵关系的一种方式,只是没想到会适得其反。

有顾客推门进来了,林清忙收起手脚,坐正。那是一个年轻女子,长发,无袖长裙,手臂很白,手里握着一杯奶茶,嘴里含着吸管在哧溜溜地吸着,那黑色的珍珠在一点点上升,另一只手在衣物之间拨弄着。像往常那样,林清的眼神随着那女子的手势缓慢移动着,忽然双眼模糊,失去了目标。女子转了一圈,回到起点,把奶茶放在桌子上,拿起一件格子连衫裙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她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又慢腾腾地将它放回原处。

林清看着女子慢腾腾地推开玻璃门,身体轻轻一侧,出去了,一股热风刹时涌进来,吹在她的小腿肚上,痒烘烘地。门关上了,门牌上“正在营业”这几个字轻轻晃动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原状。

她微闭着双眼,无声而不安地待在这个只有一个人的空间里,对第一单生意的渴望慢慢被另一桩事情占据了。婆婆那里她已经三个月没去了,自从公公去世后,她对那个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愈感不安,总是有一股怪味道,好像常年不开窗。其实是东面第一间,比别人家不知亮堂多少,可就是不爱开窗,即使开了也只是一道缝,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关上了。

她和丈夫去那里的第一件事情是开灯,开窗,还要不声不响地进行,惟恐被他们看出端倪来。尿急了还得憋着,实在不愿意走进那个浑浊的卫生间。马桶十年前就是坏的,不能冲水,卫生间里常年放着大大小小的陶瓷器皿,里面蓄着淘米水,洗脸水,雨水,都是用来冲厕所的。这方面这么节省,却愿意拿出一万两万来购买保健品,情愿被人忽悠,毫不心疼,只想为了活得更久。

三天两头有保健品公司的年轻人上门,请吃饭,请旅游,请喝茶,阿姨长阿姨短,只想从阿姨口袋里掏出钱来,而做阿姨的似乎全然不懂,还要向人夸耀这些东西如何神奇,这些年轻人如何孝敬,不是子女,胜似子女。

每当想起这些,林清就头疼不已,其实完全不必如此,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他们有钱啊,可他们是医生啊,怎么能这样迷信。只要一想起那间黑漆漆的,带有异味的房子,堆积如山的保健品盒子,她就五内俱焚,自己的父母一天也没有享受过这些,生病了连医药费都付不起,目前母亲还在替人打短工维持生计。

第一次去他们家吃饭的情景定格成永恒的胶卷,时不时拉出来回放一下,成为林清心头永远的痛。她固执地要让心灵时刻保持痛楚感,提醒自己那些过去了的事永远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过去。

十年前的那顿晚餐,她作为丈夫的女友第一次上门,慌乱,不安,她还没有去过这个城市人家屋子里吃饭。丈夫的父母都是医生,从企业的医务室里退休下来。

那时候,饭桌上还有五个人,丈夫的外婆还在世,老太太满口假牙,还能啃山核桃,不像女儿那样迷信保健品的作用。

“多吃点,这些肉都很新鲜,刚从菜场里买来。”婆婆拿着筷子一直在戳盆子里那些油腻腻的肉,见她迟疑着只在那几盆蔬菜里夹来夹去,还以为她客气,干脆夹了很大一块放在她碗里。

婆婆的筷子一直在那几盆菜里拨来拨去,似乎她的筷子很无聊似的。等她的筷子不再拨来拨去,就笑眯眯地看着林清,“你父母在老家做什么工作?”婆婆有一张像男人一样的国字脸,眉毛是画上去,画得很浓,虽然笑着,仍给人一种凶相。

“他们都是自己找事情做,也不一定的。”她嘴里嚼着米饭,含糊地说。

“呵呵,干什么不要紧的,身体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公公一直往嘴里扒饭,他吃饭的速度是很快的,转眼一碗就见了底,据说他出身行伍,当过军医,这些都是训练出来的。

“你看你,叫你吃慢一点,少吃点,当心血糖!”婆婆仍然笑眯眯的。

他们家的菜太咸了,又油,比她母亲做得难吃多了。那块肥肉一直盖在白米饭上,异常触目,等婆婆转过身去盛饭,她迅速把它夹到丈夫碗里。

她低头扒饭,菜吃得很少,只想快速结束这一餐。

“多吃菜,多吃菜,你看你那么瘦……”婆婆似乎发现了她碗里的秘密,又往她那里夹了一块肉。

“妈,你别这样好不好,吃饭她会的……”丈夫在边上叫起来。

“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减肥,要苗条,要瘦,等生了病就来不及了,你可不能这样的啊?”婆婆望着她,神情有些严肃。

她点了点头,干巴巴地说:“不会的,我没有……病,我希望自己胖一些的。”

“你父母身体都好吧?没有什么病吧?也和你这样瘦?家里粮食够吃的吧?”婆婆眯眼打量着她,一副关切的表情。

她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这是所有表情的底色。她不允许自己造次。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饿肚子啊?你以为小清老家在非洲啊?”丈夫夸张地叫了起来。

婆婆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忽然把头瞥向一旁正在剔牙的公公:“你们还不知道吧?官永星把一个乙肝携带者的女朋友领回家,我跟他妈妈说,千万不能找这样的女人,要传染的,连厨师都做不了,还会生出有问题的毛毛头,影响下一代健康……”她神情似笑非笑的,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得意。林清看明白了,那是一种”优越感”的体现,似乎医生要比病人不容易生病,即使生病,也不会是传染病。

“叫他们赶紧断了,乙肝是要传染的,都是亲戚,以后怎么在一起吃饭……”公公开始说自己厂里有一个得肝病的男人,又喜欢喝酒,年纪轻轻就得肝癌死了。似乎从病毒携带者到癌症患者只是几分钟的事情。

“而且那女人的父亲已经是肝腹水晚期了,也没钱治病,胡乱抓些草药来吃,不过是拖延辰光,你说找什么样的女人不好,偏要找个有病的……”婆婆在说“有病”这两个字时简直是咬牙切齿。

“吃饭吃饭,吃饭时间说这些干嘛?真是的,职业病!”老太太开始敲桌子,不高兴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从别人嘴里发出的食物的咀嚼声,在林清的耳边响起。官永星是丈夫的表弟,在一家餐馆里做厨师,刚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没想到那女孩子和她一样的情况,不光是她本人,还有父亲,整个家族的情况都如此相似……他们会不会怀疑她?不爱吃肉,那么瘦,会不会有病?他们这是故意说给她听么?林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完那顿饭,那些米饭就像碎石块被硬生生地塞入她冰冷的胃囊里。

他们结婚那阵子没有婚检,直到婚后,他们迟迟没有孩子,去医院做化验检查,丈夫才知道她的事。丈夫乘机说,那我们以后尽量不要去他们那里吃饭了吧,她怀疑那是公婆的主意,那病是会传染的。也不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她。她虽然不喜欢那屋子里的气息,堆积如山的保健品盒子里放满了杂物,一个也舍不得丢,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她又不甘心。她默认了丈夫的安排,却没有脸说吃吃饭是不会传染的,连医生都那么无知,医生的儿子就不必说了。可大年夜的晚上,为了表明还是一家人,他们多半还是在一起吃的。这样的晚餐对林清来说是一种折磨,比不吃还难受。

3

玻璃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女子,她们几乎是呻吟似地喘了口粗气,相继在那把沙发椅上一屁股坐下,穿绿色雪纺裙子的女孩嚷道,累死了,腿酸死了,难受死了,嘴上这么说,那表情仍是欢快的,带着点自虐的成分。另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女孩看见了角落里的藤编小书架,不以为然地嘀咕着,怎么有那么多书啊,又不是书店。很快,她的目光就转到了高处,那是一些悬挂在米色墙壁上的套装,色彩协调,薄如蝉翼,正等着有人将它摘下。

林清坐在橡木桌子后面,悄悄地打量着她们。从她们疲惫的神情可知,这半天来肯定跑了不少店,无疑,这是一对不达目标誓不甘休的购物者,或许是为某个重要的晚餐置办行头来的。

她们开始慢腾腾地挑拣起来,带着某种挑剔的眼光,在未把店里所有的东西过一遍之前,是不会轻易喜欢上哪一件的。在快速、不遗漏地翻看过一遍之后,她们不声不响地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一次她们看得更仔细了,神情更为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件多少钱?”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举着一条黄色碎花丝绸短裙,转身问她。

直觉告诉林清,她肯定会喜欢这条裙子。“你先试穿一下,再讲价格……不贵的。”她起身拉开帘子,请女孩进去。

女孩迟疑了会,把包递给穿牛仔短裤的同伴,进入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果然很合适,好像变了个人。

女孩走到镜子前,前后左右照了照,又对同伴说:“你看怎么样,还行吗?”

同来的女孩放下手里的衣服,走到她跟前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说,除了短点,其它都还可以。是啊,是有点短,女孩随声附和道,紧接着又说了几条这裙子的缺点,什么颜色太花啊,领子太大啊——它们都是说给她听的。

林清仍是一声不吭,她明白在这种时候要沉得住气,不能随便插话,衣服的好坏无需她多说,从两个女孩的眼神中,一切都已明了。

女孩重新钻进布帘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裙子挂在胳膊上,一只手仍在架子上胡乱抓看着,就怕错过什么,似乎为了对之前的试衣行为有个交代,她张口问道:“这条多少啊?”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三百三,”林清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说,“零头也抹了吧,三百,三百怎么样?”

“太贵了,这么点布料要三百啊,诓谁呢?”女孩嚷起来。

“就是啊,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同伴也在一旁帮腔。

“最少两百八,别再还价了,我已经不赚钱了。”林清知道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成交价,自己还能赚一些的。

“不行,还是贵了,太贵了。”女孩皱着眉头说。

林清不吭声。要是在往常,或许还能多少再让一些步,只要不亏本,她也就卖了。可是,今天,看那女孩的神情,她忽然不想让这么多,凭什么让这么多?小本生意,半夜三更还睡在火车上,那么辛苦的,她们知道什么啊,就知道还价,还价,要是嫌贵,去商场里买啊?

“怎么样?你让不让啊?”女孩抓着那条丝绸裙子,在她面前抖了抖。

林清没说话。

“二百五,二百五行不行?差不多了啊?又不是商场,哪有那么贵的。”女孩再次不满地嚷道,这一次却是带着试探性的。

“不行,一分也不能少了,就是这个价格,要不要随便的……”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要是嫌贵,赶紧去商场买啊,那里便宜!”

在一连串“神经病”的骂声中,她那张略显狰狞的脸渐渐松弛下来。她的意识回到两个女孩进门之前的场景里,她想回到那时候,可无论怎么努力,她的耳道里只充盈着一种嗡嗡的放电声,是配电房里一股拼命把她往外推的气流,一点都容不得她走进,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几分钟之后,她的意识回来了。

丝绸短裙丢落在地,远远看去,就像一滩彩色的水,是她在一个旅游图册里所见的美丽到恐怖的液体。玻璃门上悬挂的木头招牌已经从刚才的剧烈摇晃中静止下来了。她们消失在玻璃门外的弄堂里,那里热浪滚滚。十年来,这是第一次,她把顾客赶跑了。她简直是疯了。

4

接到父亲病重电话的那个黄昏,林清正在露天夜市里摆地摊。她蹲在行道树下吃泡面,耳边是沸腾的人群,汽车喇叭声,吆喝声,询价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声音的漩涡将她完完全全地罩在里面。吃进去的统统吐了出来。母亲说父亲的胃就像一个漏斗,装不了任何东西。听到这话,她的眼泪马上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悲伤只是生理性的。而那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就要死去了。

她带着五千块钱回家,和母亲说这是自己赚的,其实是用银行卡透支的。那时候,她还没有与丈夫结婚,没有资格用他的钱。

各路亲戚纷纷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慰问,其实是告别,也有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谁都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肿瘤已经转移,晚上痛得合不上眼睛,电视整晚开着。清醒的时候喜欢看体育频道,以前还说要到北京去看奥运会,现在提都不敢提,奥运会还要好几年,肯定是等不到了。

她在父亲的床边坐着,看着他蜷缩着身体在床上打滚,或者用枕头抵住腹部,一点忙也帮不上。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吐血。她拿着沾了血的毛巾去河边清洗,就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走在火焰或冰刃上。

她待了一个星期,母亲叫她快走,不要耽误生意,反正在家里也帮不上忙,如果有事情,她会打电话给她。母亲所说的“事情”,就是给父亲奔丧,一想到这一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还有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整个过程快得离谱,她回城没多久,母亲的电话就来了,叫她快回家,父亲不行了。她早晨坐上大巴车,中午到家时,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去镇上给父亲买了皮鞋,请理发师给他理发,这一切做妥当之后,父亲呼完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奔丧期间,她始终没有哭过,她欠父亲这一哭,相当于不承认父亲的离去。

一个星期之后,她回了城,公公婆婆叫她去吃饭,他们之前一直打听父亲的病,她一直说是胃癌。可傻瓜也知道,胃癌不可能那么快就去了。

那时候她与丈夫还没有结婚,也没有任何的订婚手续,他们的关系不明不白,随时可以断的。之前的婚姻让他疲惫不堪,现在只想要一份简单的,没想到她也不是那么简单。当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饭桌上谈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肉价的走向,茄子的做法,保健品公司的旅游活动。她微笑着,假装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并不时地询问几句,这让公婆受到鼓舞,他们临时决定要将更多的事情告诉她,整个交谈的气氛显得比往常要活跃一些。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她忽然笑了,笑得那么自然,开心,连丈夫都感到了异样,尽管那不算是什么特别幽默的笑话。她对自己这么快就能笑得如此灿烂感到诧异。他们都在暗暗地观察着她,以确定她丧父之后的精神状态。她旁若无人地收起笑容,把米饭快速拨到毫无知觉的胃囊里。

他们把父亲的身体从冰柜搬到棺材里时,罩在他脸上的面巾忽然掉落在地,她看见那腐烂了的上颌部,就如开始腐烂的芒果表皮,局部布着深褐色的斑点,父亲已经像芒果一样开始腐坏了。惊悚感如瓷器的裂纹炸裂开来。

在那个肉体消失的地方,在那个没有什么可以腐烂的地方,会有什么?父亲在那里都好吗?

“你妈身体还好吧,让她多保重,不要太难过了……早点去了也好啊,免得受罪,痛起来难受啊。”婆婆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要我说,生前对老人好一些,死后一了百了,每个人啊都是要走这条路的,迟早的事,没什么可怕的。”公公惯于扮演真理在握者的角色,他是这个家里学历最高的,并一向以此自居。

“唔,嗯……”明明知道她的父亲从来没有享过什么福,还说这样的话,林清的笑容渐渐凝住了,而且父亲才五十岁,比他们还小。他们根本不知道父亲几乎是怀着速死之心而去,不愿死后欠下巨额债务,不愿增加家人负担,拒绝住院,拒绝治疗,知道止痛药很贵,疼得在床上打滚的时候也不吃。他们哪里懂得这些,反正药箱里多的是过期药,什么都可以报销。林清恨恨地想着,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发生了变化,竭力克制住如氢气球般上升的厌恶感,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米饭如塑料珠子一样难以下咽,还有那些被夹到碗里的蔬菜,白花花的肉片,血淋淋的西红柿,在她的胃里搅拌着,厮杀着,试图杀出一条血路来。

她不能皱眉,不能呕吐,相反,还要对他们笑,若无其事,尽量把话题向无关紧要处导引。她讲了家乡非常严重的空气和水污染,村民几年来集体上访都无效,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暴力事件时有发生……她添油加醋了一些,无中生有了一些,试图引起他们的兴趣,作为消息的传播者,她有意忽略了受众的兴趣点,事实证明,她的讲述是无效的。他们只默默地听着,不插嘴,不询问,这些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报纸和电视上都有报道。她很明白他们想知道什么,她不能告诉他们。

自己身体的未来通向病床上的父亲,他们一家子都是瓷做的,容易破碎,可是,现在,她不能让他们知道。她还没有结婚,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城里男朋友,虽然离过婚,但是他对她好,而且有稳定的工作,以她的条件去哪里找这样的?

他们最不能容忍的是疾病,疾病……婆婆说过的,有病的人怎么能结婚,生孩子,而且还是传染病。她不知道那顿晚饭是怎么结束的,终于逃脱窒息人的餐桌,来到外面灯光幽暗的大街上。那是闷热的夏夜,来往汽车所携带的风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清凉感,去租房的路显得无比漫长。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走在丧父之后的城市道路上,她的双颊挂满泪珠,并顺着脖子淌下来,咸湿湿的,她觉得不可思议,同时认为这毫无意义——当来到下一个转角,趁着夜色遮掩,她毫不犹豫地将之抹得一干二净。

5

从服装店到婆婆家步行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但林清还是决定早点过去。她要去买点水果,婆婆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但是火龙果和猕猴桃不甜,也是婆婆喜欢吃的。后来,林清听人说糖尿病人连火龙果都是不能吃的,那里面的含糖量不低。有一回,她顺嘴和婆婆说了这事,婆婆有点不相信,还以为她不愿意给她买猕猴桃和火龙果都不便宜,至少比苹果之类贵多了。林清觉得挺好笑的,也没有反驳,以后去她那里还是照例买这两样水果。

当她拎着水果来到婆婆楼下时,发现丈夫已经等在那里了。她一阵暖意上身,脚步加快了,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学会独自面对他父母,这也是她刚才在水果店磨蹭的原因。现在屋子里只有婆婆了,还是无法克服与她独处时的拘谨,林清承认这是自己的问题——她的问题又何止这一个。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都把步子放得很慢,哪怕这样的姿势并不方便说话,丈夫仍陆续告诉她一些事情,今天是鬼节,婆婆要祭祀祖先,让保姆烧了一桌子菜,顺便把他们也请来一起吃。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在店里与母亲通电话时,她就知道今天是鬼节,母亲也要祭祖,也要烧一桌子菜。她没有和丈夫提起自己母亲那边的事情。这么多年,他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少,有时候说不了几句,她就烦躁地打断他,根本就不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新鲜的东西,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可能性。特别是当她用自己的钱买下沿街商铺之后,她的不耐烦和粗暴连自己都觉得诧异。难道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他?

一桌子的饭菜已齐齐整整地摆好了,保姆林阿姨看见他们进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搓着手,搭讪似地笑着,招呼他们进门。婆婆背对着他们,在祭桌前添酒,一个个小酒盅一字儿排开,里面都是半满的。这个动作让林清觉得熟悉,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她还会用硬币来卜算那边的人是不是已经吃完了,该不该收摊子了。她不知道等下婆婆会不会也这样来一下。

公公的遗像挂在饭桌后边的墙上,不高不低,其实挂得有点低了,给人一种要掉下来的感觉,上次,墙壁上还是光秃秃的。

婆婆离开祭桌,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白纸递给丈夫,丈夫看着纸条,不解地耸耸肩,却马上明白过来。

“又是保健品吧?”丈夫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嘲讽意味,却逃不了母子之间那种天然的亲昵。

“你帮我去计算机上查一下,这两个成分是治什么的?”婆婆说。

丈夫把纸条递给她,只见上面写着“茶多酚,左旋肉碱”几个字,她诧异地道:“左旋肉碱不是减肥药么……那茶多酚是茶叶里的成分,应该是抗氧化的吧。”

“你那么大岁数了还减肥啊?不要减出问题来啊!”丈夫夸张地叫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婆婆。

婆婆不明白这是丈夫的玩笑话,生气地说:“我有糖尿病怎么好减肥啊,你这孩子真是的,什么也不懂,胡说八道什么啊……”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了,我回家去查查吧,查完了给你打电话,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宝贝,能不能让人……”丈夫硬生生地把“长生不老”这几字憋了回去,对林清做了个鬼脸。

林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丈夫,一点也不想对此作出什么反应。

祭祀结束了,说结束就结束了,也不见婆婆抛掷硬币,只把酒盅和香烛一撤,饭菜也不热,就开吃了。偌大的西餐桌上,两两对坐,从前公公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保姆林阿姨,她是婆婆下乡时认识的房东家的女儿,现在抛下乡下的老公,住到这里来赚工资,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

林清就近夹了些菜,放在嘴里咀嚼着,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反正这些好好的菜,一放了酱油,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婆婆喜欢什么菜都要倒些酱油,说是吃上去有味道些。林清看见婆婆的筷子伸了过来,在那盆明虾上拨来拨去,恨不得把每只虾都翻弄一遍。她知道婆婆喜欢吃虾。

果然,婆婆的筷子指着那盆虾:“多新鲜的虾啊,我是一只一只挑了来的,都是活着的,拿回家还在跳……你们快吃啊,怎么没人吃,来,吃一个——”她把最大的一只夹到保姆林阿姨的碗里,林阿姨顺从地接过了,也不急着吃,往嘴里扒了好大一口饭。

“妈,别夹了,我们自己会夹的。”丈夫皱着眉头叫嚷道。

婆婆迟疑着要不要给这个媳妇也夹一只,见儿子这么说,就渐渐收回筷子,一脸迟钝的表情,有点懵掉了。林清连忙在那盆子的边缘,婆婆的筷子可能没有伸到的地方夹了一个,放在米饭上,又看了婆婆一眼,嘴角微微咧了下,算是笑了。

“妈,你最近身体还好吧?”林清一说完这话就后悔不已,她知道接下来婆婆会说什么,她甚至会在饭桌上谈论便秘。

果然,婆婆开始皱着眉头,说起她最近的各种不适,肚子老是胀胀的,好像长了个什么东西,“你看,在这里,这个地方,胃过来一点点。”她放下筷子,要把上衣往上捞。

“妈——”林清果断地打掉了她的这一动作,“空了去医院看看吧。我们不是医生,什么也不懂的。”

婆婆重新拿起筷子,叹了口气:“不要是什么肿瘤就好喽,我真是害怕啊,人老了,经不起折腾,这几天一直睡不踏实,老清早就醒来……”说着说着,又是一声叹息。

“妈不会的,哪有那么多肿瘤。”林清言不由衷地安慰道。总以为公公的离世会让婆婆把生死问题看淡一些,至少不该天天挂在嘴上,可现在看来,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妈就是想多了,天下哪有那么多瘤子啊,每天吃好睡好,身体好,什么瘤子都不会有,这是真的。”保姆张阿姨笑嘻嘻地说着,兀自往嘴里扒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婆婆没有吭声,似乎用沉默来表示对张阿姨的不满。可这样的沉默显然毫无意义,张阿姨根本就不懂,林清和丈夫也假装不懂,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三个人眼下能做的就是往嘴巴里塞东西,不停地塞东西。

婆婆还在餐桌那头叹气。

林清抬起头,猛地看见墙壁上公公的脸,他在镜框里笑,连眉毛也在笑,他在笑什么?林清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毛骨悚然,一个人的肉身不在这世上了,可他还能笑,笑得那么奇怪,连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他在笑什么?

林清越来越觉得公公的笑是冲她来的,他什么都知道。一个死去的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也瞒不了他。

“你们俩怎么还没孩子啊,好生一个了,有孩子多好啊……跑来跑去的,你妈也有事情好做了……”保姆张阿姨张大嘴巴,黑黑的食指在那里面使劲地抠着什么。那张扁平嘴一张一合,有一句,没一句,像刀片切割着林清的耳膜。她什么都知道还这样问,根本就是存心的。

婆婆举着筷子愣怔着,好像被张阿姨的话吓了一吓,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丈夫却完全是另一种表情,就像一个白痴那样只知道低着头,不停地点着手机屏幕,似乎可以保持这样的动作永远不变。

“我有病啊,怎么生孩子?生不出来的。”林清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是本地方言和普通话的杂糅,完全的洋家浜,听上去怪怪的,就像一个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在无知无畏地抱怨着什么,心里头却没有任何不快。就这话,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从头到尾不看别人的脸,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胜利了。她知道自己胜利了。

婆婆的眼睛瞪得老圆,瞪得眼眶都快要裂开了,嘴里含着的半口饭,都忘了咀嚼,她完全没想到林清会这么说,她怎么敢在一个外人面前这么说。林清的喉管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双腿不由地抖动起来。有一刹那,她看见丈夫抬起了头,但很快垂下了。

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保姆张阿姨还在嗯嗯啊啊地嘀咕个没完。她看上去没有一点阴谋得逞者的欢乐,她在竭力使林清相信,一个年轻女人肯定能生出孩子来,既然老天让她当了女人,怎么能没有孩子呢,这不可能啊,这不公平——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什么事情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看到天是蓝的,草是绿的,马儿是会跑的,到老了,还是那么天真,天真到无耻的地步,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坏人——这样一个人在她面前欢快地唠叨着,喋喋不休着,林清恨不得上去拍她一巴掌,把她拍醒。可林清还是那样斜靠在椅背上,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有那么一会儿,林清想,或许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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