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苏_陈兴才
有心人打捞出李泽厚先生读师范(相当于现在的高中)时的习作八篇,多次征求先生意见,终获许可而抄之面世,并贡献于同道作撰文之引。八篇中有早恋朦胧之词,有校庆之诗,有反苏洵之《书〈项籍论〉后》,有反苏东坡之《反东坡晁错论》,亦有写人的《张家四杰传》等,读后不禁感叹历来所谓文章价值之论语“言之有物、不平则鸣、独抒性灵”等等都能从李先生习作中得到体味。其作业中有一首讽喻时事之诗,题为“夏池听蛙”,全诗五言六十二句三百六十字,篇末署“中华民国卅五年六月八日送交”,当为交给老师的作业——老师布置讽时事作业,本已可叹。诗中“……其声嗟嗟然,问蛙何所说……嗟汝蠢人类,箕豆还相虐。民生不复顾,掠地争城郭……嗟汝造悲剧,蛙也不可若”,托蛙言己志,笑人类之蠢,哀民生多艰,更将时下内战喻为箕豆相虐,见识之远,性情之真,个性之明,放之今日,实属难得一见。
创作本个性,文章显性情,是写作的存在理由。一甲子以下,三十年教改以来,我们的作文教学所谓理念日新,所谓改革日进,却越来越踏入用心播龙种却收获跳蚤的窘境,称今天高中生作文为新八股也好,言之无物也好,假大空也好,最本质在于个性缺失与性情全无。作文失其灵性,其实已经不是作文,只是“应试作文”,是“伪写作”,如同人有黑白黄棕大小好坏,唯稻草人虽枉托人之名却不能算人,它只能在稻田,入不了人列。中国的高考应试作文就是这么个东西,只活在考试中,与社会无关,与经世致用无关,与人之真性情、个性无关,也与文学无关。中国有两个特色文体,一是考场文,一是官场文,二者相得益彰、互为因果,虽父子有别,而基因同质。
这背后的原因在哪儿,单从教学和学法来找原因都找不到——老师们付出太多,纠结也太多,因为它有原罪;追寻作文教学的原点的专家、老师们应先找到原罪,原罪不在作文教学内,也不止在语文内,也不止在教育内,在一个更深处,此处不便挖,但可以发现由原罪派出的死死压住学生胸口的两只恶手,这恶手,就是数十年回避真实、空谈人生、逼着少年作老生常谈的高考命题和回避真灼、扭曲美丑、庸而媚俗的衡文观。两只恶手又互为交缠,互证因果,共同切割了学生写作的性灵。
此处先说高考命题。
到现在为止,高考作文命题大多数是披着思维、思辨的皮,让学生不说自己的话,而是代证某个现成的哲思,这些哲思也不深奥,就是人生大道理,老生常谈的那种。
叶老说,写作的根源就是发表的欲望,正同说话一样,胸中有积蓄,不吐不快。自己的积蓄,出于自己的欲望吐出来,当然可见真性情和鲜明个性,李泽厚的习作正好证明了这个欲望达于不吐不快而借蛙一吐的实质;反过来看,我们的作文命题是什么呢,不是激发、诱导、点燃学生的一吐块垒的欲望,是让诗与青春的年华少年老成扮父辈说教,我们看见的是一群苍老的青春面孔。最早的此类命题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从一幅漫画得出不能“浅尝辄止”的说教,无外乎就是那些个做事要坚持不懈、要专一、不要半途而废的大道理。这个命题的实质在于,主题定好了,大家都来百般绕舌地印证出题者给你的意旨,而且这个话题是个人生说教,早已不新鲜,无须思考其对与不对,你只需要解证就行。后来就有“近朱近墨”、“环境的重要”、“诚信”、“答案是丰富多彩的”、“点与平面(个体与整体)”、“内因与外因”、“拒绝平庸”、“仰望天空与脚踏实地(理想与现实)”诸如此类的种子绵延不绝至今,概括起来就是让学生作“老生常谈”,我们的学生何来表达的欲望?表达欲望都没有,只能说你出题者想听的话和那些不需要证明只需要贯彻的大道理,还谈何真性情和个性?这样的作文题竟然不是一两家,而是多数,蔚为大观。
二三十年不是不想着改进,比如后来的发展是文体不限了,似乎放宽了,给学生松些绑了,可以说故事了,倒增加了一点美感和表达技巧,但实质没变,议论文是要你学习贯彻红头文件,叙事文呢,也不过是让你编个故事来演绎那个大道理,只是举例学习红头文件。
又有一种变化,那就是先将一个材料给你,比如小鱼、小马或是其他什么寓言,甚至是杜撰的或者是煞有介事的故事,让学生去引申立意,这个材料可能有点美,有点“哲思”,先绕一绕,等于先做个阅读题——孙绍振先生称之为“从感性到理性”,问题是这个材料“感性”一番走向“理性”后,指向的还是老生常谈的人生说教,不需证明和真思考的大道理——再去学习宣讲演绎红头文件,认真领会上级指示。这也是某省的阅卷专家从同情学生的角度建议学生努力写好记叙文的出发点所在,因为你题目指向的那些大道理,学生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看法来,最后写议论文的吃亏。还可注意一个现象,让作家写高考作文也写不好,原因在于你让再厉害的作家去说他们觉得本无意思的话题,他写得出好文章才怪。
近两年据说新气象和新进步又来了,那就是孙绍振先生说的“超越抒情、突出理性分析”,他为近两年作文命题叫好,理由是众多的命题开始强调批判性思维或可以多向思考,具有哲思,与西方接轨了,并表达了他的核心观点:一定要培养学生的理性分析能力。比如他认为江西卷“不要老想着你没有什么,要想到你拥有什么”的命题就不是单向的片面的思路,而是把矛盾的两个方面提供给考生,由考生去进行理性分析。再如他说福建卷“运动中的赛跑,是在有限的路程内看你使用了多少时间;人生中的赛跑,是在有限的时间内看你跑了多少路程”(冯骥才语)提供了双重矛盾,无论从内涵还是从形式上,都表现出向理性分析进展的历史的进步。有位曾经的教师、现在的媒体人撰文批评2012年的命题,总体上“迷失了方向”,“走进了哲思的歪路”。孙先生几乎是大怒着教训其“炒作、肆意武断、粗野、虚妄”(《语文学习》2012年7、8合期),孙先生的意思是,“哲思”怎是歪路,是应该的方向。孙先生的让学生有哲学思考、会批判分析的观点,笔者完全赞同,甚至觉得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中国的下一代要出问题。然而那位老师的话把“哲思”看成“歪路”,我也赞同。其实他们说的不是一个问题,那位老师并不是把真正的哲学思考、辩证分析、批判思维说成歪路,他所指即笔者所说的虚乏的老生常谈的人生说教,是加了引号的哲思,而孙教授拼命维护和提倡的是真哲思,于是他生气——你怎能否定哲思?
然而,笔者要与孙先生商榷的是,他只看到作文命题形式上强调理性思考了,却没注意到这些命题是让学生理性思考什么。如安徽卷里的“梯子”,材料有点绕,故意为难学生(其实是先考了阅读的思维)不说,从考后较公认的立意来看,有两个:防患于未然和说不如做。这两个东西算哲思吗?你可以说它是,但充基量只是两个大道理。湖南卷,更有意思,打着开放和鼓励学生不同思考的旗号,画了四只“手”,“奉献、向上的、创造的、欢乐的”四个命意,表面上有四个选择,但一旦选定,学生面对的只是一个没意思的话题,谈奉献,说创造,要积极向上之类,这样的话题交给学生与哲思何干,又谈何理性分析?人生说教耳。我们更需要警惕的是,这类打着开放和鼓励哲思旗号的命题的实质,它条条路任你选,但最后还是被关进一个笼子,这个笼子叫人生大道理。所谓可以多项选择,并非思想观点的选择,只是一堆旨意中你可以选一个去谢恩然后奉行的选择,简单点,相当于,给你两个、三个甚至四个题目,你任选一个,而每一个都写着讨厌的人生哲学(说“人生哲学”是委屈了“哲学”的)。
真正的哲学思考不是拿哲学来贴标签,它体现的本应该是思维的深度,孙先生所赞赏的哲思性命题正是披着个批判思维和突出理性的外衣,最后还是把学生引导到老生常谈的人生大道理上去,哪里会有思维的质地?(下文会以孙先生自己所批判的一篇优秀作文来分析)还有老师说,现在学生不学辩证唯物主义常识了,是个损失;其实,学生学了又怎样,不过是在老生常谈时多带上些中庸的两面看问题和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之类的老气横秋式话语,言语更为苍老,更为老官僚腔,只是说话方式更为圆滑,并非真正的作文素养提升,而所呈现出的无我、无真观点、无性情、无深度并不因为会两面“辩证”的圆滑艺术而改变苍白空洞的实质。中国人喜欢把世故也叫哲学,把斗争也叫哲学,毛主席当年就总是让红卫兵、让下属多学些哲学,这样的哲学当然不应该是孙先生所鼓吹的哲学吧。我赞成那个被孙先生斥责的“哲思的歪路”的评价,因为命题者提供给学生的不是哲思的写作空间,最多是那个原材料貌似有点哲思的味,但这仅仅是阅读所得,学生一旦拿起笔,已经进入“命意”作文的流程。它不是真哲学,只是命题的一个花式,最终还是教学生学些空谈,以天下为己任啊,胸怀世界啊,一说一大套,不着边际,遇上实际问题,就束手无策。我也同意有学者提出的“中国人其实不会哲学”的论断,也许我们只会学习传达演绎,难有自己的见解,一进入思辨就不得其门而入,“竹子格不下去”,就空谈天理人性,而且禁不住推敲。更大的问题是,连推敲的价值也没有——比如,你非要让学生谈“近朱则赤还是未必赤”这类所谓“哲学”,意义何在?须知,有怀疑的精神,有自由的见解,不人云亦云,不满足于套取别人,深入地追求本质,独立地抒发性灵,这才是思辨,才是哲思。
孙先生在文中为了强调理性分析的重要性还举了国外作文题,认为中国的命题是与国际接轨,甚至做得更好。但他没有注意到,中外都在强调理性的时候,涉及的话题有什么本质不同。孙教授举例子,如法国命题:“若有所悟是否就是对于思想桎梏的解脱?”“艺术品是否与其他物品一样属于现实?”英联邦命题:“科学提倡怀疑精神,宗教信仰镇压怀疑精神,你对此认可多少?”美国命题:“人们一直说,并不是一切东西都是从书本上学到的,请对比从生活经验中获得的知识与从书本上学得的知识。在你看来,哪一种更为重要,为什么?”由此,他得出国外命题一直就重视理性分析,我们中国现在的命题正是往这个方向去的,所以是接轨和进步。但容我们再细看,这中外的突出理性分析的命题指向真的一样吗?人家的是具体的哲学或生活话题,我们的是什么?几十年不变的人生说教,考了几十年后,人生大道理都不够用了,于是用小鱼、小马式的材料来拐弯抹角和故作高深,一剥开,还是那些无聊无趣的老生常谈。极少的能真正催生学生生活体悟或哲学思考的题目是湖北的虽然浅显的“科技的利与弊”,类似于西方国家的题目。其他更多的都是如“路边的鼓掌”三选一之类的题目,学生怎么选,最后都是要去说人生大道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真正地像国外命题那样,拿具体的问题给学生发表看法,如法国的“艺术”、英国的“宗教与科学”、美国的“生活与书本”?我们中国除了久已让耳朵生茧的人生大道理就没有可谈之事之人之物了?我非常同意潘新和先生把中国式考场作文叫做“命意作文”——让你思考,但必须思考我给你的意旨。潘先生还没有进一步指出这个“被立意”的更可恶处——倘是“好意”则罢了,事实上这些“意”几乎都是老生常谈的人生说教。从一年全部高考命题来看,只上述湖北卷和广东卷的“愿生活在哪个时代”等寥寥数个不是指向老生常谈的所谓“人生哲学”的——说作文命题整体迷失方向,滑入哲思的歪路,并不过分。多年来,好的题目屈指可数,如“假如记忆可以移植”,题目本身虽看不出孙教授所说的“突出理性分析”,但要呈现这个话题,难道不正是需要生活的深刻领悟和哲学思考?即使是如“好奇心”、“忙”也算亮点,起码不至于让学生去充当肤浅的假哲学家和年轻的假老人。2008年江苏卷的“好奇心”命题引起了众多教师和专家的不快,因为担心写议论文的学生吃亏——它不好议论什么。其实这个题目是个好题目,它贴着生活,你要从这个话题中找到可议论的又让人觉得有价值的观点,那真是本事;反过来说,习惯于人生道理老生常谈的师生当然要抓头。至于那次考试据说好文章不多,低幼选材特别多,不是命题之过,而正是多年恶劣的假道学命题以及与之相应的衡文观的恶果显现。现在还有一种命题观点,认为凡是能让较多学生写出好文章的就是好的命题,我看得要看这种好作文是哪种好文章,如果是让学生顺利地编造人生高腔,其实是媚众而已。你的命题对于作文教学的导向责任去哪了呢?
这种老生常谈的命题,影响到作文教学中的一个恶果就是,把“说事拉理”的思辨正道变成了“说理找事”的中国特色。从思辨能力的培养来说,教学中应该是就某事发表看法,说看法中形成论证,并且可以用某种理论或别的事情来证明我对这件事分析得对,目的是为了分析事情本质,得到真相和真知,说理能力、思辨能力自然提高。然而,我们的命题引导的作文教学是,先放一个道理在那儿,为了说这个道理,去找人找事来证明,目的是为说理而说理,于是文中观点一点都不重要(出题者已给你准备好了,你要做的就只是解证,顺竿子爬,培养一种高明的附和本领),只要来个名人开会、名言荟萃、名事扎堆就行,高下只在于谁的事新鲜,与观点无多大关系,如此作文彻底地沦为红头文件的宣讲会和贯彻会。性情和个性,岂不成了奢求?
这样的作文命题,活脱脱一个老官僚,不爱说直话,用所谓故事来绕一绕,满桌子下属在场,看谁揣摩出自己心意,谁揣摩出来了就开始附和和证明我们的老爷的话如何如何的对。而且这些话本就是不值多说的老话空话。考生的事就是代“老官僚”传声。
《儒林外史》中的高翰林,在分析马纯上先生为什么考秀才时成绩不俗,一到正式的科场就折戟沉沙时,有这样一番话:“‘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与此同类,我们的学生只好可怜兮兮(也许他们自己并不觉可怜,他们早被训练得习惯了)地去揣摩说教题旨,揣摩好了,就可以动笔“代长辈训示小辈”,因为他们要说的这些东西,不是家长里短,不是校园生活,也不是经济、军事、政治、教育、文化,他们将进入一个圣哲的空间,要避开生活现实去玩哲学和人生哲理的太极。采用的办法是,找(基本上是编)个“生活中”的事来表现长辈之意,那就是记叙文,或者举出正反的、古今的、中外的不同人和事来证明、来加注,那就是议论文。题目考查学生的不是思想,更不是个性,而是会不会揣摩“上面的精神”。所谓的作文“立意”这个最显个性、最见性情的空间根本就不存在,存在的最多是在“命意”的情况下如何构思语言和运用表达技巧。学生通过这样的作文得到的本事,就在于想着法子提升说空话套话、揣摩上级指示的本事。所谓好作文其实是一种圆滑。叶老所说作文并做人的第一标准“诚实”已经荡然无存。
我们的作文为何不能把“孔子对中国的影响是正面多还是负面多”、“为母亲洗脚的活动该不该推广”、“行善该高调还是低调”这些最切入生活、深入社会甚至有痛感的东西让学生来思考表达,即使怕过火,也可以把“围观”、“身份”、“角落”、“说真话更需要勇气还是技巧”这类与社会、人生现实既密切相关又适当保持距离的话题给学生思考作文?学生的哲思素养应该从具体的社会话题中去培养,而不是从老生常谈的人生大道理。这个“为何不能”的深处,才是我要暗示的原罪,其实它关联的是教育目的及作文目的。作文教学办法总是有的,但不解决命题以及与之相生的衡文观的问题,任何办法都是徒劳。
《人民日报》2013年1月8日向网友征集“你最反感的官话套话”,1月9日的《人民日报》就登了一些读者反感的官话套话,比如“高度重视”、“亲自过问”、“现场指挥”、“积极、及时、立即、确保”……这些官话套话,让人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于是有人为官话套话起了个名字叫“正确的废话”。中国官员为什么废话多,无外乎三个原因:出于种种顾虑,不敢说真话实话;常说官话套话废话已经形成了官场的习惯和依赖,反倒不会说真话实话;由于缺乏深入钻研、实地调查和独立思想,说不好真话实话。这三个原因概括得很有道理,套话、大话、老生常谈的话,就是没有自己的话,我们的学生一直在解证和演绎红头文件(上级之旨、命题之意),从不需要自己的切身体验,名人开会、名言荟萃就一点也不奇怪了。我们可以说是中学作文影响了社会风气,也可以说是社会风气影响了作文,无论是哪一种,在这个鸡与蛋的循环中,哪一个都是罪因,也可以是恶果。但反过来说,从哪一个开始纠正,都应该是有价值的。还可以发现一个现象,学生的随笔却颇多性情之作,常常让老师眼睛一亮,甚至折服,因为那是他在真情表白或真话表达,自然言之有物,独抒性灵。如果想让作文承担点责任,那就从命题开始,你得让学生有机会去表达自己,而不是去学习红头文件面孔的人生大道理。命题者从“哲思”的歪路里出不来,是水平问题,还是缺少培养健康下一代、廓清世风文风的担当?
李泽厚先生若生在现在的高考作文时代,应该是写不出《夏池听蛙》了。
还是从李泽厚先生的习作说起。在其驳苏洵观点的作业《书〈项籍论〉后》后,老师的评语是“反洵之论深入肌理,词流气沛犹其余事,美才也”;在其驳苏东坡之《反东坡晁错论》后,老师的批语是“辩苏之失,词圆理沛,若苏复生,亦当心许”;在《夏池听蛙》后的评语则是“讽喻时事,深越动人”。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位老师的眼光,他的批语与我们今天常见的批语基本是两个世界的东西。在他的批语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作文即做人、即立身、即处世,思想第一而词气乃余事”等作文价值判断,这不得不让我们痛彻反思当今扼杀学生性灵的另一恶手而且是“先手”——庸而媚俗的衡文观念。
相比于阅读中的文本解读的放开与鼓励多元,作文评价的问题几乎原地踏步,一直生硬着面孔。衡文观反映的是育人目的,并直接影响命题者思路,就像人才问题上,你要用什么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人才观察点进而是相应的考核项目。你要用的是会认真领会上级指示、宣讲红头文件的人,你肯定提拔能揣摩指示、会说大话官话套话而无真性情和个性的人。叶老将评价标准首先定为“诚实”,其实还是说的真性情和个性。
扭曲的衡文观与互相派生的糟糕命题沆瀣一气,共同切割学生的性灵。它有以下三个重要表现。
一是椟珠不分。虽然说各种作文评价标准中都把思想深刻之类当做首要,但由命题切割真性情开始,长此以往,真知真性情已经退避,形式主义的东西成为评价的主要指标。能表现积极的人生大道理(与深刻和创见无关)、能漂亮说教(有较好的形式和语言)其实充满套话空话的文章被评为好文章,久而久之,学生作文只有三类:不会说教、会说教、漂亮地说教。考察每年满分优秀作文,竟有多篇立意(说教)既定,形式包装,真我退场,有死人有名言有美词,就是无自己的性情和个性,此为满分类,众多良好类的其实质更可知。在《语文学习》2012年11期上,孙绍振先生痛批一篇高考优秀作文《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呈现的“名人开会、语录荟萃”的现象。试举此作文的片段:
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西装革履的小兔子,一边飞奔一边看表,大喊着:“我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此举映射现代人之嘴脸。我们生活的赛制被统一规划为运动场上的赛跑一般盲目,路程被定死,只须关注时间的毫厘之差。然而,生如逆旅,重要的并非时间的一分一秒,而是生命的纵横广远。
如同法国文学家左拉所说的俏皮话:“人生只有两分半的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的爱。”生而在世,最后尽归于《圣经》所言:“他试炼我之后,我必如精金。”只可惜飞驰出的熏心利欲,使我们聚焦于“时间”之上。凡是锱铢必较于时间,且以时间为标杆,成为王开岭先生笔下的“像流水线产品”一样的人生,起点与终点划定,毫无意趣。
诚然,人生中的赛跑,是在有限的时间内看你跑了多少路程。何妨转换视角重新审视生活之道?现今作为无可避免地沦陷在被催稿的阴影之下的文学工匠,正是因为赶时间,桎梏住了源头活水——创造力;成百上千的科学工作者为饱满热情所驱使,不停地赶时间、抢速度,却始终比不上爱因斯坦的一个响指。反思之后,我们真该学习《月亮与六便士》的主人公查理,在众人低头争抢
质量所在。
孙先生从逻辑不通、立论片面等方面深度解剖,并分析原因:“首先,教师的水平与其职责太不相称;其次,之所以产生这样可悲的现象,那就是教师们被这篇文章中的许多花言巧语迷惑了。”列此类文章为优秀,当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痛——这篇文章花言巧语本非坏事,坏就坏在性灵被边缘化,其实你从中找不到真正的观点和此文的价值,它就是在圆滑地说着一个无意义的人生大道理。花腔、高腔、假腔,如此而已。笔者还想补充的是,孙先生所说的是这篇“花文”误作优秀的表面原因,而其根由,则在于我们老师以及整个作文界的衡文观有问题:我们几乎从没把真性情、言之有物、个性理解、真观点作为评价标准,相反,我们的标准就是能漂亮解证命题就是好文章。而且似乎这就是某种社会面孔、教育的面孔,这不仅是阅卷教师水平低和被迷惑的问题,更是一种普遍的现实,一贯如此。甚至我们还常听到老师告诫学生,考场作文中不要批评社会,不要触及社会痛处。相形李泽厚的“嗟汝蠢人类,箕豆还相虐”的“讽喻时事”,奴性与人性之分毕露无遗。民生、民智、民情、人心深处、文化批判、提示社会本质、表达个人观点、呈现真实心灵,这些都应该是我们的学生作文中常见的东西。一个没有批判思维和直面社会勇气的民族很难站起来,干预生活,独立思考,说真话,做真人,此类知识分子的所谓担当正应该从学生的作文评价开始培养。“走向”新课程的那些全面育人的动听理念、素质教育的健康个性的美丽愿景,从作文评价开始,可能是最近的一条路。
还可以再回到“哲思”问题。本来似乎有个良好的出发点,通过哲思性的命题,来催生学生的哲思素养,这无可非议。但哲思本当体现思维的深度,是对事物本质的揭示以及个性化的体验感悟,然而有价值的来自历史和现实的话题不许说,久而久之,学生会怎样?大灰狼、孔子云、感动人物一起来吧,既然说真话和直面现实的话有绕不过去的坎,那就空谈、清谈、玄谈吧,其实是在忽悠,忽悠与空谈的水平就成了作文水平。也许这正是我们的学生作文沦为怪胎的从命题布控范围到衡文观阉割灵性的缩微历程。而读读李泽厚先生的“哀民生、讽时事”就有了惚如隔世之感。
第二个表现是怪胎的高考作文模式成为理所当然。它是第一个表现的延续,延续到作文教学中,普通教师和专家都一副悲天悯人状说,出于对大部分考生负责,要以“会写出高考作文”来评价作文教学。语文界一直把教师下水写作当做一宝贝,诚然它是一个好事,教师只有获得写作体验,才能更好地指导写作,而且下水本身就是评价及其示范。然而无聊的教师下水比比皆是,教师下的不是海,而是应试作文的小池子;不是性情写作,而是迁就所谓高考作文模式画瓢,彻底地表现出衡文观的沦陷。试看一文(某省高考作文题发布后一积极教师立即试刀并发表在当地报纸),题目是“早”: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个“争”字昭示我们早立志早行动是早成才的关键。
早立志往往是大志。俗话说得好,“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只要有根,就会开出花朵;只要有志,就能干事业”。法国的巴斯德也说:“立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工作随着志向走,成功随着工作来,这是一个规律。”立志,工作,成功,是人类活动的三大要素。
十八届三中全会上我国明确要建立政府财务报告制,以权责发生制为核心。受此影响,经国务院许可,《权责发生制政府综合财务报告改革方案》由财政部正式对外发布,标志着我国政府会计改革正式进入正轨。之后,我国又出台了《政府会计准则——基本准则》《政府会计准则——具体准则》,加快了政府会计改革的步伐。为了政府会计制度的落实执行,财政部于2017年出台了《政府会计制度——行政事业单位会计科目和报表》,明确从2019年起,全国所有高校必须执行政府会计制度。
为什么要早立志呢?……
早立志有利于早行动。……
早行动有利于早成才。……
歌德说:“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总得从青年时开始。”
真佩服这位教师敢如此示范。全文就是说“要早”,笔者很疑惑:作文是要说观点的,要有价值的,如果是说一个根本不用说、不用证明的话,意义何在?难道这就是现代的文风——说废话、套话?(当然,这也要怪到命题上去——浅薄的人生说教)用材料很一般、平庸,看不出读过什么书,看不出对社会生活有多少自己的观察。论点游离,本要说“早”,作者弄出两个分论点“早立志”和“早行动”之后,就信马由缰了,接下去主要是说“立志”和“行动”,与“早”已没什么关系了。至于分论点三“早成长”其实又回到了“立志”,很无理,不知论说目的何在,好像只是为了凑个“三段论”。但此文,唯一的优点是结构清晰,开头、结尾用上了“名言”作为花样,然而这个优点只能是针对不会写作文的学生的优点,不是真正的“优”,是个学生腔的东西,因为它与观点的深度、文章的价值无关,甚至,我觉得,写文章喜欢用名言的,往往正是没有自己真观点的表现,而拉大旗作虎皮了。
如果作文只是为了让学生说正确的废话、套话、空话,那还不如不写、不考。如果是为了让学生有见识、有思想,能观察与思考生活,那我们的评文标准与观念就要好好地审视一番。我们的老师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真作文,什么才是好文风。从写作的根本目的出发,我们应该鼓励学生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去写作,作文水平应是基于公民素养的思想和表达的水平。比如,假如有一道作文题“真话的力量”(在命题上来说,我们很难看到这种题目,因为敏感),又假如不少学生是基于一个公民身份在思考社会,我们正应鼓励,但不强求,关注民生说真话又深刻有见地的可以给高分,而偏激肤浅的可以评低分,我们的评价标准中不应该划出一块不能说的禁区,而是看他的思想和表达有没有质量。有人戏称历史上有四种言论状态——自由说真话、不说真话也不说假话、说假话、不许不说假话,难道我们的作文教学真的沦落到不许不说假话的地步?作文教学的目的应该是培养未来的高素质公民的。比如有识之士鼓动的公民写作,笔者觉得是一种作文教育的担当,非常好,但由于出口又归结到高考命题和评价体系中,你做了多少又有什么用呢?这就很可悲。
我们本当鼓励老师与学生一起写同题作文,但得亮出你的思想、观点,显示你的深度、广度,不能也是一副学生腔。作文到了“无情无性无我”的地步,很可悲,这个文风,也许会影响世风。作文评价是社会风气的体现,反过来,我们的作文评价应该去引导社会风气。作文教学以及语文老师应该负起一个责任——为孩子,为文章,为人生,为社会,尽管每一个个体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卑微者也有担当,正是希望。某种程度上,救救作文,就是救救孩子和未来。
随着高考作文模式及其评价标准成为当然,我们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文学化写作也成为禁区。这个论调很奇怪,明明课程标准及考纲、评分细则把“深刻、丰富、有文采、有创新”当做优秀作文的标准,真正达到这些标准,其实就是文学创作的高度了,奈何它在教学评价中成为罪状?笔者亲眼看到一位专家郑重批评某老师的一节课把作文课上成文学创作课,说要放低要求,对学生负责。这简直是原罪、原恶,要扼杀学生的性灵。除非我们的评价本来就不是从培养正人、高文去的。又须知“取法乎上,得乎中,取法乎中,得乎下”啊,黛玉教香菱学诗,关键就八个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你只管以高考流行作文样式指导学生写作,他就能写出漂亮的说教文了吗?
第三个现象是文体规范这类细枝末节掩盖作文水平低下的实质。文体规范成为衡文观的一项内容,并非古已有之,恰恰是高考作文样式成为“合理的模式”后的一个延续与必然。一个本不存在的东西经历出题者、阅卷者、教者和学生四者不自觉的洗脑与被洗脑之后,就成了没人怀疑的“伟光正”一类。“文体”说的全称是“文体要规范,记叙文要像记叙文,议论文要像议论文”。这个说法从“文体不限”出现在高考卷上就开始了,先是阅卷教师或专家说,后来是广大的教师在课堂上强调,几乎没有人怀疑过它,并成为作文教学的一道咒语。然而如果敢于不唯众言是听的话,细究下去,却发现它是个无道理的东西,是个虚假命题;还发现,对于它原来要纠正的写作问题来说,文体不规范其实是代为受过,是正打歪着。
首先问,像样的记叙文或议论文究竟是什么样子,哪个权威大家给过它确切的形体标准——记叙的文字或议论的文字该占多大比重?我们只知道,记叙文是通过说事来反映生活,议论文是以议来表达观点。有这就够,并不排斥边叙边议、半叙半议。倘若真问起这有什么不好,我们的文体规范论者只会说“这不像记叙文(或议论文)”,这简直不是理由,因为谁确定过记叙文或议论文就是你心目中的那个样子?难道我们不可以让文章既形象地反映生活又同时表达深刻的观点?从古到今,人们对文章好坏的评价有没有一条“像不像”的标准?《过秦论》是什么文体?论吧,可议论的文字是多少?《石钟山记》《游褒禅山记》是什么文体?记吧,可记叙的文字占多少比重?放在今天是不是都要归入“文体不规范”而打个不及格?
其次问,文体究竟指什么?试卷上的“文体不限之外”,往往还有个“诗歌除外”与它并举,从逻辑上看,它似乎指的是与诗歌并列的文体,如小说、散文、戏剧等。从这个角度说,你写小说得像小说,写戏剧得像戏剧,而奈何就演绎出了“记叙文要像记叙文,议论文要像议论文”这个虚假命题?什么时候记叙和议论这两种表达方式就成了文体了?还有要问,有了“像样”的记叙文、议论文,是不是还该有“像样”的抒情文、写景文?它们都是表达方式的一种啊。再看“文体”,《文心雕龙》里有三十五种,诗、赋、辞、论、颂、赞、祝、盟、表等等,全是从应用角度说的。刘氏也大谈文体特征和作法,但往往是“文必纯美”、“辞必清烁”之类,提倡的也只是就应用而言的一些特征和要求,如同我们今天所说“立意要新”、“观点要明”、“描摹要真”、“言要流畅”之类,奈何我们对文体的理解是外部的“样子”?这实际上是将我们阅读教学时对文章进行“生理解构”的习惯迁移成了作文评价的思维。
再要问,大家讨厌“文体不清”的实质是什么?其实是将文章本质上的问题歪着在了“文体”上,另外还反映了我们的“将习惯当成规范”的一种民族心理特征。笔者曾特地研读过那些被公认为“文体不清”的低分作文,说实话,没有错杀,表面上也可以说它们文体不清,但细究本质,真正的问题在于思路不清,言之无物,乏味空洞;叙不足以生动,议不足当有力,对所叙没有深切感受,对所议没有认识;强叙强议,两面不足就两面相救全不落实,味同嚼蜡;其本质是浅薄无思想亦无饱满的语言,无物无思无我无情无性,而不是文体不规范。文体在这儿代人受过,我们要纠正的问题本不是它。衡量好文章的根本是言之有物,能传其神,言之有理,能明其思,且新且深,所谓有价值,并且还有比较好的语言去体现。我们设想有一篇文章,为的是评价一个社会事件,叙几行,加议论评点,再叙几行,再加议论评点,直至全文。只要它评得有深度,让人心眼通、信服,你会不会因为叙事过多而称之为不规范的议论文?而可能,这是《杂文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或者就是鲁迅的杰作呢?或比如,有的文章,用叙蓄势,叙尽势满,观点呼之欲出,只用一两句突显,坚挺饱满,这不算是规范的议论文吗?不避浅陋说些大话,我们的民族心理上就有一条:评判事物是否合理常常有个“是否符合习惯”的标准——联系作文教学就是,我们习惯上以为什么文体就有个“应该如此”的体式。中国的官员大会发言必得是循规蹈矩,开头结尾,千人一面,四四方方,有些个性的就会备感奇怪,看看奥巴马当选总统后的讲话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们的刊物发表论文,对论文的要求总是一副“应该”的样子,有无数的文章明明价值不大,说别人说过的话,还要煞有介事,总分总,大小一二三四,外加ABCD,以为论文就应该是这样子。就是没想过,论文为什么不可以写得活泼,用修辞,有文采,幽默些,只要不以辞害意就行,不是说好的言语形式更有助于表达观点吗?总之很少看到这样的文章,这是不是说明我们应该反省一下根深蒂固的“文章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意识了?
“文体”本是文章学里的一个好东西,实际是体裁上的体式、样式,而体裁的样式又是与“应用”密切关联在一起的,什么样式,决定于这是一种什么用途的文章,是悼文还是书信,是小说还是诗歌,是驳论还是自荐,等等。这些体式,跟叙多少、议多少没什么关系。而就高中学生的作文教学来说,文体规范实质上不是写作教学中的必有之物,有也无益,无也无害,是个完全的末节,但问题在于,当师生们都拿起它作为作文评价的棒子时,则出现了教学重心的严重倾斜,掩盖了实质,挤占了正常的教学安排。就像某种大病发作,人会发烧,若医生把发烧这个结果当病根来治,会死人的。笔者考察过很多庸师,针对班上学生文章写不像的状况而花大力气,纠正文体问题,甚至规定记叙文中不许出现多少字以上的议论、抒情,议论文中不许出现多少字的记叙,学生于是拼命地控制叙和议的比重,在强扭之下,即使比重符合要求了,但文章本身的低幼和无物无思无我,并未有一点改观。如此跑偏的作文教学何来有效?纠正文体问题必须回到源头:命题和衡文观。
附李泽厚先生少年习作八篇之《夏池听蛙》:
楚地风华色,芳草发南国。黄昏烟满堤,日落江川黑。初夏草塘夜,风逐银波折。
水光蓝比天,滔滔蛙唱月。我独来池边,蛙声殊未歇。我欲追往事,蛙声固突兀。
物不平则鸣,蛙不得亦发。其声嗟嗟然,问蛙何所说。其言殊可畏,可悲亦可咽。
去年此时节,兽蹄满湖粤。腥气遍山湖,民人咸悲切。志士亦何壮,横刀向天阙。
铁血洗创痕,断骨沙场白。胜利属华夏,民人殊喜悦。明年驱寇去,我亦为鼓喝。
人人庆新春,家家祝大捷。归来从此好,民人都泪噎。岂意新岁到,荒年亦复来。
民人咸沉郁,家家争蕨薇。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孩。富者固宴乐,穷者填沟壑。
剖腹尽青草,盗贼岂可恶。嗟汝蠢人类,箕豆还相虐。民生不复顾,掠地争城郭。
自号灵中长,蛙也不可若。我自乐怡怡,池塘任欢跃。嗟汝造悲剧,蛙也不可若。
言竟剪翼去,返其安乐窟。其言高且远,我心殊羞勃。欲以告诫之,寻之不可得。
四顾悄无人,鬼火时明灭。
中华民国卅五年六月八日送交
讽喻时事,深越动人,有此逸才,盖多窥唐宋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