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维斯瓦娃·辛博尔斯卡|杨德友 译
他来的时候不挺胸抬头。
走近的时候从不结伴。
来访的时候不随团伙。
走开的时候从不喧嚣。
他嘴里从不发出
合唱团那种声音,
不张扬已经到来
从不自报姓名。
他在场的时候
没有人如此询问——
谁赞成谁反对,
没看见,谢谢。
在人头攒动的地方
他的头永不出现,
不在比肩继踵
奔赴目标的地方,
那些人广告塞进衣兜
还有啤酒花的产品。
只是在开始的地方
才安宁舒适,
因为不久
一大群人
和另一大群相混,
也不知道
这些石头和鲜花
这些欢呼和手杖
都是谁的,啊,都属于谁。
没有人有意提及
从不引人注意。
受城市卫生局雇用。
从灰白色黎明,
从开始工作的地方
收集、运走、铲进拖车,
用钩子扒下沾在半死树木上的污秽,
勾出被踏进遭受折磨草丛中的垃圾。
撕烂的正片胶片,
打破的酒瓶,
烧焦的玩偶,
啃过的骨头。
玻璃珠、小钉子和塑料袋。
有一次在草丛中捡到一个鸽子笼,
带回家去
自己保存,
为了让笼子保持虚空。
我是三加四除以七,
以广博语言学知识著称。
已经学会辨识几千种语言,
往昔已经死去的人们
曾在著作中使用。
他们用各种文字记录的一切
虽然遭受重重的水火灾祸,
我都找到、修复
再现原来的形体。
这绝不是吹嘘——
我甚至阅读火山山脉,
翻开灰烬的书页。
用幻灯解释
报告提到的每件实物,
何时完成,
用什么制造、为了什么。
又凭自己的冲动
研究某些书信,
改正其中
拼写的错误。
我承认有些词语
给我带来困难。
例如所谓的“感情”
状态,至今解释得不准。
还有“灵魂”,怪异的语词。
我暂时确定,这是一种迷雾,
据说比必死的有机体更经久。
但是最大的困难是“我在”这个词①
看着像一种公共的行动,
到处显露,却不是集体行动,
是历史现在时
是未完成体
虽然众所周知早已经完成。②
但是,作为定义这是否足够?
我这机器内部有咕噜声和齿轮吱扭声,
电源按钮冒烟,却不闪亮。
我要请求兄弟帮忙,
零的五分之二除以一半。
这真是有名的狂人,
但是很有思想。
译者注:
①波兰语jestem=英语 I am。
②斯拉夫诸语言的动词分为完成体和未完成体,完成体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或者以后一定完成,所以没有现在时。
有一些人处世老练圆滑。
自身和自身周围井然有序。
遇事有办法,都有正确的回答。
立即猜透谁对谁,谁对谁怎样,
有什么目的,来头有多高强。
为不言自明的真实盖章,
不需要的事实投入粉碎机,
不认识的人
塞进早准备好的卷宗。
只考虑有价值的事,
不多费一秒钟,
因为一秒钟后会出现疑虑。
在解脱了生计之累之时
他们离开岗位,
有人带着走出门口。
有时候我羡慕他们——
眼不再见——心不烦。
酷热难当,狗舍和狗脖子上的锁链。
几步远地方有盛水的铁罐。
可是锁链太短,狗嘴不能靠近水源。
这张小小图画可以加一个细节:
我们的锁链
虽然长得多,却不易发现,
因此我们能够从旁自由经过观看。
他们互相迎面奔跑张开双臂,
笑容可掬,大喊,到了!终于!
两个人身穿冬季厚重的暖衣,
头戴大皮帽,
围巾
手套
皮靴
一样不少,
但是只为了给我们观看。
因为为自己定要几近裸体。
为了活着我们吃掉了别的生命。
猪排和死去的卷心菜;
菜单就是死者的名簿。
就连最善心的人
也必须嚼食被宰杀之物
维生,让他们敏感的心脏
不要停止跳动。
就连最抒情的诗人,
就连最严格的斋戒之人
也要咀嚼吞下
成长发育之物。
我很难和慈善众神妥协。
也许轻信的人,
也许老天真的人,
才把统治世界的大权交给自然。
于是自然发狂向我们投出饥饿,
饥饿所到之处
断绝全部的清白无辜。
和饥饿立即结合在一起的思想:
色、味、香,触觉和目光。
因为什么味美,用什么餐具,
都有讲究,必须密切注意。
甚至听觉也不甘落后,
这样的饭局、聚会
餐桌上有起伏不停的欢声笑语。
谁都有一天会死去,
在活着还是不活之间
被迫选择后者。
我们被迫承认,这一无奈的事实
竟纳入了生存万事的进程,
遵循了既定的程序;
或早或迟提到日程上来,定在
晚间、夜间或者灰暗的清晨;
简明就像索引中的词条
又像法典中的段落,
像日历、皇历、万年历
第一个吉祥的日子。
但是自然的法则正是这样,
自然的征兆和意愿或许是这样。
自然的见证和全能就是这样。
只是有些时候
自然方面给予细小的善意——
我们已故亲朋的善意
把我们带进梦乡。
二十七根细骨,
三十五条肌肉,
大约两千个神经元
参与五个手指每个关节的动作。
这完全是足够,
足够写出《我的奋斗》
或者《小熊维尼》故事书。
是的,我记得,在我们
被烧毁的城市里有一堵
墙壁屹立,是六层楼的一壁。
第四层上有一面明镜。
难以置信,这面镜子竟然
没有被打碎,牢固地挂在那里。
它没有映照出人脸,
梳理头发的手,
对面的房门,
和任何可以想到的
地点。
宛如是在假期——
镜中映照出晴朗的天空,
自由微风在漂移的白云,
闪亮雨滴洗涤的瓦砾灰尘,
飞翔的鸟雀、众星、每天的旭日初升。
是的,像每一件制作精致的物品,
完美无瑕,
内行人不感到惊讶。
我梦见自己在寻觅
可能保存或者丢失的东西,
在床下,在楼梯下面
在从前的某一个住址。
在沙发椅的缝隙、包裹和衣柜里寻找
哪里都堆满了不太想要的东西。
从皮箱中搬出
陈年往事和旅行记录,
从衣袋里抖出
干巴的信件和不是给我的便笺。
已经累得喘气,
跑遍自己的、非自己的
房间,惴惴不安。
追进白雪的隧道
和记忆中的模糊。
纠缠在多刺的灌木丛
和种种猜测当中。
驱散周围的气氛
和幼稚的浮躁
我竭尽全力赶紧
赶在上世纪的黄昏
门闩关紧和寂静降临之前
到最后我也茫然不知
寻找什么费了这么长的时间。
突然惊醒。
看看手表。
梦境延续还不到两分半钟。
时间竟演出如此短暂的戏剧,
从某处开始投向
假寐中的头脑。
有目录的目录。
有关于诗歌的诗歌。
有演员演出的关于演员的剧本。
有设计书信的信件。
为解释词语服务的词语。
从事研究大脑功能的大脑。
像大笑那样有感染力的悲哀。
文集里摘录出来文章组成的文集。
有各种目光被目光看到。
偶然情况造成的变异。
大河有小河的重要参与。
森林沿长满森林的河岸延续。
专门制造机器的工作母机。
突然从梦境中惊醒的大梦。
恢复健康时候健康必不可少。
楼梯向上多少层,向下也有多少。
戴上眼镜去寻找眼镜。
呼吸就是吸进又呼出。
但愿间或有些时候
出现对于憎恨的憎恨。
因为万种终结终都有终结,
对无知也存在着无知,
双手常常用来洗手。
在最好的情况下
我的诗歌,有人细心阅读、评论和背诵,
在最坏的情况下
只被阅读一遍。
第三种情况
却是写出之后,
片刻间扔进废纸篓。
你还有第四种使用的出路——
没有来得及写出就消失——
诗人自己默念,自娱自乐。
像桌面一样平展,
因为铺在桌面。
下面没有丝毫的晃动,
不会寻找走开的途径。
在上面,我们大家的呼吸
不会令空气流动成风,
整个一张地图的表面
都会享有安宁平静。
低地、平原永远都是绿色,
高地、山峦赭石色或者正黄,
大海和大洋是怡人的蓝色,
四周海岸都是破碎曲折。
在这里一切都细小、唾手可得、近在眼前,
能够用手指甲压挤火山,
我眼下能够一目了然,
每一片沙漠及其
附近的每一条河流。
大密林用几棵树木标志
在树林之间行走不会迷失。
在东方,在西方,
在赤道附近和上方
万籁俱寂。
在每一个黑色小点当中
都有人居住。
万人大墓和突兀的废墟
在图例中无处寻觅。
国家的边界隐约可见,
似乎在摇曳——保存还是涂去。
我喜欢地图,因为地图说谎。
因为不让人得知令人不安的真实。
因为地图大度,以善意的幽默
为我在桌子上铺开
一个并非来自这个世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