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舟海[江西理工大学, 江西 赣州 341000]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灿烂星空中,有一颗独放异彩的璀璨恒星——登临之作。它以其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光照百代、流传千古,使“登高望远”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永恒的母题。
最早对“登高望远”文学类型进行系统而深入研究的,当数学界泰斗钱锺书先生。钱先生统观历代登临之作,以为“囊括古来众作,团词以弊,不外乎登高望远,每足使有愁者添愁而无愁者生愁。”著名钱学研究专家臧克和先生亦认同此观点,将登高望远视为“永恒‘伤愁’之象”。两位大师均对此进行了旁征博引、深挖力掘,立论深刻,令人叹服。笔者才疏学浅,勉附风雅,也想谈谈对此问题的理解,并试陈一己浅见:登高望远不独为“悲音”,亦可为“壮词”或“闲适之词”。
登高望远,又可称为登临。“登临”的“临”字当作何解?笔者以为有两层涵义:既有“身临其境”的“到达”义,又有“居高临下”的“看”义。如此,则“登临”实为“登高望远”之同义词。
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登临”行为,实际上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身临。即“登高”之举。(二)眼临。即“望远”之举。(三)心临。即“联想”之举。换言之,登临者必然实“身到、眼到、心也到”——有所见,亦有所思。与上述三种行为相对应的有三个因素:(一)“身临”行为的主体——人(其无疑是带着某种特定的情绪或者心境的);(二)“眼临”行为的对象——景(包括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三)“心临”行为的对象——事(本人之事或他人之事)。一般而言,举凡登临之作,其抒写的内容大抵不外乎此三者(当然,“心临”的内容可能会被作者隐含而不直说,即“寓情于景”)。笔者以为可以从人、景、事三者之关系入手,探析“登临”所包含的情感辩证法。
在这三者之中,居于主体地位的无疑是人、景和事只有进入了人的主体意识和审美体验,才能获得其艺术生命,否则毫无意义。但景和事也并非完全被动的,它们往往会反作用于人,强烈地冲击人的情感体验,引发登临者内心巨大的波澜,使人心无所适、神无所安——愁即因此滋生!即如唐人李峤所言“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者也。不过,如果人能够抵制住景和事所带来的情感冲击,甚至能反过来征服和驾驭它们,那么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了——非但不愁,反而豪迈;即便不能抵制这股冲击力,假使能够调适心态设法逃避其压力,那么也可能不会生愁而只是一种从容闲适的心态。
正是基于以上分析,笔者才认为登临不独为悲音,亦可为壮词或闲适之词。钱锺书和臧克和论断登临之作皆为“永恒‘伤愁’之象”,似有偏颇。其疏忽在于:忽略了人所具有的主观能动性——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灵重荷,并非所有的人都“支撑不住”而心生伤愁。那些刚毅的强者,能够激发抗争的力量驾驭伤愁,从而“登清台以荡志”;那些聪明的智者,亦能设法逃避之,从而“伏高轩以游情”——两者都实现了对伤愁的超越。
由此可见,“登高望远”这一文学母题至少包含了以下三方面的情感内容:其一,伤感多愁(包括“有愁者添愁”和“无愁者生愁”)。其二,激越豪迈。其三,恬退从容。
登临之际,有愁者何以添愁?还是从上述人、景、事三者之关系考察:先看人,即“有愁者”,其或为思乡游子,或为思夫怨妇,或为迁谪官宦,或为失意贤士,不一而足,但共同点都是“有愁而来”,其“登高墉以永望”是为了“冀消日以忘忧”。然而极目四望所见者何?无非日暮乡关、长河落日、长烟一空、渔舟唱晚、飞鸟相与还、远山障目、故国丘墟、废池乔木之类,凡此景观,本身就很容易勾起人们的伤感,而一旦进入“有愁者”的眼里,那更是“望之感人深矣”,于是不免“精迥魂乱,神 志否,忧愤总集,莫能自止”了。更兼以独上高处,暂远尘嚣,宜于静思遐想,而导致“思必深而深必怨”,因此,愁上加愁就成了自然之事。
登临之际,无愁者又何以生愁呢?个中道理,无非“眼临”之景勾起“心临”之事,即所谓“触景生情”,导致“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相对于前者,无愁者在登临之际平添愁绪,往往还带有更为深层的缘由——其一,登临高处,俯思仰望,很容易因为“天高地迥”而“觉宇宙之无穷”,登临者会意识到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反差,人其实是何等的渺小!并且,随着视界的开阔,人的欲望也随之扩张,但“其身也有待,其欲也无限”,精神与肉体间的巨大矛盾会使人痛苦;若无法超越之,则势必“忧从中来”。其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白头翁》),“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勃《滕王阁序》),时间与空间的永恒性、无限性与人生的短暂性、有限性之间亦构成一对巨大矛盾,它往往容易唤起人的宇宙意识、生命意识,唤起人内心深处的忧患意识,“仗境起心,于是惘惘不甘,忽忽若失”,如此,“无愁亦愁”就成了很自然的事了。
以上探析的是“有愁者添愁”和“无愁者生愁”的心理动因,要而言之,这是人不堪景和事所造成的威压所致。而正如前文已述:倘使人能够以“反抗”或“逃避”的方式超越这种心灵之压,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以曹氏父子为例:魏武帝曹操为“一世之雄”、杰出的政治家,其胸怀气度非常人可比。试观其登临佳作《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海其广矣!然而曹操是否就因此自惭形秽,自认为是“沧海一粟”了呢?否!大海虽无垠,但还是被这位雄才大略的文武全才“装”在心里,真可谓“气吞宇宙”,何曾言“愁”?而随父同征,亦曾“东临沧海”的曹植,却因缺乏这种吞吐宇宙、超越人生的气度,是故无此等壮词传世。当然,曹植也并非只有燕雀之志的庸人,他“伊郁而能慷慨”,所以他的“登临”之作中也不乏抒发志向、高扬理想的健捷激枭之音。这类作品以《杂诗·飞观百余尺》为代表,其中俯视人生之姿态“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而心存“争雄于宇内,角胜于平原”的壮志最为典型。
事实上,总有一些人(主要是杰出的政治家、旷达的文人)、总有一些时候(主要是其人得志的时候),人能够超越心灵之压,登高而赋壮词,留下“登高台以荡志”(曹植《感婚赋》)、“登高使人意遐,临深使人志清”(萧统《文选》,李善注引《顾子》)、“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满江红》)“、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杜牧《九日齐山登高》)“、笑拍洪崖咏新作”(张养浩《登泰山》)、“壮游思夙昔,乘醉下三巴”(陆游《冒雨登拟岘台观江涨》)“、始临泛而写烦,俄登险以寄傲”(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得雷字序》)“、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且勿却湖论功绩,英雄造事令人惊”(康有为《登万里长城》)“、独上高台俯万峰,飘然双袖舞天风”(龚用卿《登啸台》)、“但使雕戈销杀气,未妨白发老边才”(戚继光《登盘山绝顶》)“、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百尺楼头放眼狂”(杨庆琛《雨后登岳阳楼》)“、登临遐日兴悠悠“”逸气飘然总胜游”(薛登中条山东头》)“、祖逖与留侯,二公今不在,眉尖上,莫带星愁。笑拍危阑歌短阙”(王奕《登淮安倚天楼》)等等千古佳句,是为明证。至于那些采取“逃避”政策以求平静者,亦不乏其人。考诸辞章,亦有“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谢灵运《登江中孤屿》)、“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庐”(李白《游南阳白水登石激作》)、“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天池勺水题诗罢,乘月还同玉女游”(郜锦《登嵩山》)、“永与烟雾并”(鲍照《登庐山》)、“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诗》)、“越中山海高且深,兴来无处不登临”(宋之问《桂州三月三日》)、“生涯何事多羁束,赖此登临畅心目”(卢纶《冬日登城楼有怀因赠程腾》)、“至于挟清瑟,登高山,白云在天,清江涵月,可以散孤愤,可以游太清”(陈子昂《赠别冀待御崔司议序》)一类诗文为证,兹不详论。总之,“登高望远”不独为“悲音”。
以上笔者简析了“登高望远”所蕴涵的情感内容。要而言之即“伤愁”与“超越伤愁”两个大类。那么,这两种情感何以能如此容易地在登临之际被唤起呢?有必要探析其中的文化心理原因。笔者将它归纳为一点:士大夫的文化心理。登临者未必尽是士大夫,欣赏登临之作的也未必全是士大夫,为什么单提“士大夫的文化心理”呢?理由有二:其一,士大夫的文化心理是古代中国人最为典型的“国民性”,国人的观念判断、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深受其影响。其二,登临之作的创作者绝大部分应是士大夫。正如宋人韩元吉《虞美人·怀金华九日寄叶丞相》词所云“登临自古骚人事”是也。
中国士大夫的文化心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淫之下形成的。传统文化对士大夫影响最深的部分,莫过于儒家思想,其次为道家思想。先看士大夫的“出处”观念。儒家提倡“入世”、“救世”;道家则主张“出世”、“遁世”。但儒、道二者并非水火不容、不可调和的。恰恰相反,这两种思想往往能经过“整合”而形成对立的统一。儒家提倡“君子之道,或出或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二元价值取向,实际上促成了士大夫会在一定程度上接受道家的“遁世”思想影响和消极情绪,但其主流还是儒家的积极入世的思想。因而在绝大多数士大夫那里,道家思想一般只是他们的一个“临时避难所”——一种在失意时暂时缓解痛苦的麻醉剂和安慰剂。儒、道思想的碰撞交织,一方面造成寄情山水、登高遣怀成为士大夫的经常之举;另一方面造成抒写愁苦、排遣郁闷成为“登临”之作的主要情感内容。
再看中国士大夫的忧患意识。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有着深广忧患意识的民族。《诗经》所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易经》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反映的都是这种普遍存在的忧患心态。由忧患意识引出的是一种深邃的哲学思考。这种思考受《周易》“天人合一”原始思维与儒家“用世”价值取向的影响,使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形成了这样一种特色:使我们民族更执着于现实,成为一种“入世的超越”精神——此颇合于儒家“入世”人生观,也成为士大夫身上必备的一种心理素质。因此,见诸历代登临之作,当登高望远之际,登临者内心的忧患意识很容易被勾起,出现诸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因高欲有赋,远望惨生悲”(欧阳詹《早秋登慈恩寺塔》)一类的“伤愁”之绪。但这些“伤愁”往往是“哀而不伤”的,不至于使登临者万念俱灰、颓废遁世。他们写下这些苦闷,实际上是为了宣泄,以使自己超越这些“伤愁”,继续直面人生,入世为用。
至于士大夫的宇宙人生意识,实际上也是一种忧患色彩很浓的意识。如前已述:时间与空间合成一种无穷无尽的宇宙观。处此宇宙中,个人显得相当渺小,一生显得极为短暂。时空的永恒、无限与人生的短暂、有限形成一对永远存在、不可移易的矛盾。登临者对时光流逝、人生短暂有了深刻感受而引发诸多慨叹。王勃登上滕王阁后感叹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可以说这是对大多数登临者心理感受最精辟的一个概括。当然,这个矛盾的存在不但能使人嗟叹“人生不满百”、岁月易蹉跎,它也能使人意识到“时不我待”,从而自觉地惜时为用,在有限地人生中追求相对的永恒与不朽。登临之作中既有“念天地之悠悠”的伤愁,也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的自警,原因也在于这种入世的超越精神。
从以上简单的疏证过程,我们不难看出:登临之作之所以能源远流长、传唱千古,其原因就在于:登高望远是最容易触动人内心深处复杂情感的行为;登临之作是最能表现这些复杂感情的文学载体。这些复杂感情包括:伤春、悲秋、惜时、嗟生、叹世、怀古、忧国、思乡、闺怨、宇宙意识、失意心态等等,基本上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人类共有心理。因此,登临之作就能在创作者与欣赏者之间形成强烈的共鸣——登临之作的艺术魅力即在于此;“登高望远”成为文学中一个博大、永恒母题的原因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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