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伯慧
1
她又做梦了。还是在河边的林子里。那个男人坐着,面前摆着古筝,而她穿着长裙立在风中。在音乐声中,风把她的长发和长裙都吹了起来,像彩旗一样飘舞。后来他就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着一袭长衫,蓝色,步履凝重,像是怀着万千心事。只是,还没走到跟前,梦就醒了。
醒来后愣了半天,她还是给我打了电话。
那个男人是你,就是你。这一次我看清了。她在电话里嚷嚷着,像个孩子一样,你要信我。
我只好哄着她,嗯,我信你。可是,为什么是我呢?我怎么会穿这种衣服呢。再说,我也不会古筝啊。
她赌着气,你会的,那个时候是不会,一定是后来在哪里学过了。
我无语。
半晌,她又说道,我们该见面了。我们见面吧。很多年了,有十几年了吧。
我掐指算了算,大吃一惊,真的,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光可以埋掉一个人,也能埋掉她的记忆吗?
那个时候她是县城里的公主,而我是乡下的孩子——看起来,又像是个老套的爱情故事的开头。然而当年的故事不是那么写的,我们之间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当时,我只是个学习成绩糟糕的学生,因为身体强壮才担任了体育委员,聊以弥补我那脆弱的自尊。那个时候,我基本上已经确定,我这辈子只能在乡下混了,读完高中后,我就会回到乡下,踏着父母的足迹种田,要么像村里的兄弟姐妹一样外出打工,挣钱回家娶媳妇。她就是那个时候转到班上来的。
她的出现有些突然。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坚持认为,她是在一场午后的梦中,在县城郊外河边一个颓圮的旧亭里,从咖啡色的栏杆背后,飘出来的。那一年,我已经高二了。
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裙子,这样的裙子,按说在当时算不上时髦,可到了她身上怎么就这么和谐,像是从身上长出来的。她跟在班主任的背后,突然就出现了,一点也不给我们思想准备。她那样的和别人不一样,我看了一眼她再看一眼教室里的其他女孩,发现对比度实在太大了——同样是女孩,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而她,目光只是非常随意地朝下面一扫,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和所有其他女同学的出场都不一样,她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羞涩,哪怕只有一丝!仿佛下面所有的人都不入她的法眼,大家都是桌子,椅子,或者是,一棵树。她怎么可以这样藐视我们呢,难道她就不知道,包括我在内的这些乡下孩子格外自尊吗?多年以后的黄昏,当我倚在窗前,望着远方的炊烟,再回顾当时的场景,班主任是怎么介绍她的,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或许当时我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接下来,没过多久,她很自然地,成了所有男孩和女孩们都仇视的对象。女孩们不用多说了,一群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中间,突然来了一个有相貌有气质还带着一丝忧郁的城里女孩,想想会是什么后果。至于男孩子……等会儿再跟你说。
她的忧郁是一种本能,是骨子里的,不是装出来的那种。走在路上,她的目光似乎有着永恒的目标,所有在她目光前路过的、突然出现的,都只是空气,她的目光穿过了这些东西,始终定在远方。即便是上课的时候,她也常常走神。我很多次偷偷看她,发现她的目光都落在了窗外。她实在太神秘了。或许她并不知道,她的这种神秘,对于青春期的男孩儿,有着怎样致命的杀伤力。我时常在背书背累了的时候,无法遏制地想到她,我想了解她的世界,了解她为什么那么忧郁,甚至想着……和她分享那些忧郁。
慢慢地,关于她的故事就出来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底细,只是有些小道消息说,她父亲是个当官的,她有个聪明的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在大学少年班毕业。再过些日子,又有人传说她曾经爱上了自己的表哥,爱得死去活来的。那时她才读初中,两个人差点儿私奔了,只是被父母发现了,才没有成功。后来父母关了她很长时间,她也不反抗,一个人关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书,还写诗,写了几大本诗——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梦想着能够读到这些诗,但一直未能如愿。讲故事的人说得活灵活现,不像有假的样子。听故事的人就在一旁评论着,嘲笑着,言语之间还不忘表现出鄙夷,以示跟她划清界限。
若干年后的同学会上,虽然至少有不下十个人借着酒劲承认曾经暗恋过她,但当时谁都不敢表现出来。而且为了不表现出来,所有男孩儿都会争先恐后地称她为小资产阶级,从而宣布鄙视她,讨厌她。男孩们自尊啊,尤其像我这样从乡下艰苦奋斗上来的,她的出现释放了我们被压在五行山下的自卑。没办法,谁叫自卑是我们的原罪呢?更何况,她独来独往,来无影去无踪,从不主动跟谁说话打招呼。是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儿,应该主动跟我们说话的啊,难道还要等着我们去找她吗?她应该带着微笑,甜甜地,和我们打招呼,让我们如沐春风,然后,我们也微笑着跟她说没问题,有麻烦找我好了。可是她,居然……这就说明了她高傲,清高,瞧不起我们……于是我们添油加醋地转述着她的故事。她在那个年代,居然成了一个传奇。
我再举个例子吧。
当时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她居然也报名了,报的还是跳远项目。本来,这个项目是我们班的强项,一个叫叶小莉的女孩已经拿过冠军了。可是,我还是决定由她参加。我承认当时我很自私,我想让她出风头,好让她感激我。可是,我说服叶小莉放弃的理由居然是——就让她去出丑吧。可是在比赛的那一天,她居然第一跳就扭伤了脚,躺在旁边疼得直流泪。按说,我应该怎么做来着?我应该上前扶起她,安慰她,掏出纸巾来让她擦眼泪。多好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几十双眼睛狼一样盯着呢。于是,我咬了咬牙,努力装出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痛斥了她一顿,说不行就不该来参加的,本来这个项目我们班是可以夺冠的,是她影响了全班的荣誉。后来,她的那个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擦了擦泪,认真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倔强地扭过头,在一个女孩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样一来,你们所期盼的,我们美好的、纯真的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对了,她叫姚雨。
2
武汉的秋天总是来得很突然。昨天黄鹂路上的女孩儿们还穿着镂花的连衣裙扭着腰肢秀身材,一夜的工夫,刮了一场风,第二天早上,街上都变成羊毛衫了。
黄昏时分,我像往常一样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过往的男男女女发呆。多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排解郁闷。尽管在东湖边上住了好多年——武汉人认为这地方最有文化,可我还是浪费了这块风水宝地,虽然也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但骨子里还是个农民。大头就是这么说我的。大头其实不能怪我,我他妈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从小吃的就是农民的原生态奶,听的就是农民的大实话,光凭一副眼镜,就能看透那些城里的花花肠子?照妖镜还差不多。所以,站在路边,我永远只能以一个乡下人的眼光去偷窥,想从各种奇装异服包裹着的肉体中,看出他们心里装了些什么。
我显然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否则,就不会在前天又干傻事了。当时,我所在的那家老牌杂志社,又在这个季节搞了一次竞选——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喜欢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搞运动,说这样可以增强内部活力,免得高层和中层干部们都变懒了。而我,显然连变懒的资格都还没有——我又在竞选中落选了。而事前,我是得到了明确暗示的。最要命的是,我居然是第二次干这种事了。好比一个女人,如果第一次被人诱奸还可以博取同情,那么,第二次,就只能叫幼稚了。最要命的是,大头接着还在我的伤口上撒了把盐,他说,那些整你的人,他们和你一样,也是乡下来的。他们一生下来原本也没有城里人的那些心眼儿。这小子当娱记当久了,打击人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了。他拐弯抹角的,无非就是想告诉我,我就是一块朽木,就是请鲁班来也雕不成托着下巴思考的大卫或者断着胳膊的维纳斯,还是放到柴房里当柴烧合适些。于是,我干脆请了假,躲在家里,写那些酸掉牙的自恋文章,来换回可怜兮兮的柴米油盐。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当时,我正盯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儿。我在思考,这么冷的风里,她怎么能够穿这么少,而且,她就不怕风一小心把她的裙子掀起来吗?可我等不到这么好的风了,兜里的电话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及时响了起来。一个甜甜的声音:请问您是马丁老师吗?还老师呢,我都他妈的快成一失业青年了。不过这声音真好听,甜得腻人,足以让我放松警惕。我说,你是哪一位?回答说,我是您的一位忠实读者,看过您很多很多的作品,我想见见您,可以吗?很夸张的语气,听起来不像表扬,倒是有点像挑衅。我知道,我平日里也就写些没人看,或者有人看没人记得的破烂玩意儿。要是在往常,我会立即挂了电话,可现在,我需要的就是刺激。人在治病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吃的是人参还是鸦片?于是我答道,怎么见啊?回答说,就在博物馆旁边的爵士岛咖啡好吗?好家伙,连点都踩好了,看来是有备而来的,真够刺激。坦白地说,我喜欢这种刺激。所有未知的东西都是刺激的。而异性之间未知的东西尤其刺激。我们一拍即合,很快约好了时间。
爵士岛咖啡地理位置非常好,毗邻博物馆,因此沾上了一点文化气,提高了品位。这年头,咖啡馆能够在城市里像桃花一样四处开放,据说依赖飞速发展的经济。在这个忙碌的时代,能在闹市里找一块安静的地方,跷着二郎腿,在缓慢、抒情的音乐声中品着咖啡,一边和坐在对面的俊男或靓女说说话,想想都让人感到幸福。我就在这种音乐声中,被服务生带了过去。遥远的角落里端坐着一个女郎,应该就是她了。因为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的身影,在暗淡的灯光下,在寂寥的音乐声中,她形单影只,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被灯光或者时光定住了,影子印在墙上,俨然一幅完整的仕女沉思图。等我快到跟前时,她终于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就在那一刹那间,我愣住了。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光,或许不会让日月倒转,星辰变色,但改变人生,却已经足够了。但十五年,居然还没消磨掉一个人的美丽。恍恍惚惚之中,我就穿过这十五年的岁月,依稀从眉宇间、从眼神里,认出了她。眼里的忧郁仍在,只是眼角,已然被这十五年的岁月刻上了痕迹。就算是她,也逃不了岁月的磨洗。我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姚——雨。
她看了看我,笑了,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没变。看起来玩世不恭,骨子里忧国忧民。
我愣了一下,我就这么点高尚的东西了,还被你看出来了,悲哀呀。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招呼我坐下,在她转身的时候,我从侧面看到她依然保持着少女时代的苗条。她在我对面坐定,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说,你可是大变样了。更漂亮了,我差点儿都没认出来。
她说,哪里,我老了。
说这话时,语气里已经有了几分沧桑。末了,还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这些年了,一直在挣扎。不老才怪。
我笑了笑,这世上,谁不在挣扎呢?
我们的开场白有些太沉重了。她大概也意识到了,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怎么不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说,你不是也没问我吗?
她说,那好吧,说说你吧。
我说,那年你考走了,可我没考上,父母硬逼着我复读,复读了一年,总算考上了一所破大学,学中文,毕业后到一家杂志社工作,一直到现在,最近请了假,病假,不想去上班。
说话间,咖啡上来了。她要的是摩卡,苦苦的,她用小勺子慢慢搅着,蒸汽在她面前缓缓升起,把她的面孔弄得很神秘。她听得很认真,但是脸上却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等我说完了,她才终于有所表示。她叹了一口气。
之前看过你的一些文章,总以为你过得好,潇洒,自由。我们都以为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其实大家都不容易。
我笑道,那些文章,都是胡编乱造的,这不是过得不好,才去编织优美的故事嘛。你呢,说说你吧。
我毕业之后去了海南,哥哥在那里。你知道的,我本来找了上海的一家大公司,别人都羡慕的那种公司,可是我没去。哥哥要我去海南,说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地父母不放心,有他照顾着,总要好些。
她不紧不慢地讲着,一边喝着咖啡。她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然后,就在那里工作。再然后……
手机响了,她笑了笑,停下来,去接电话。
嗯。是我。明天行不行,今天我约了朋友。……明天没空啊?非得今天?那好吧,我一个小时后到。嗯,好,拜拜。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我说,你有事吧,没关系,咱们下次再谈吧。
她说,我们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这样吧,我们先不谈过去,说说现在吧。你知道我怎么来武汉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做生意。最近接了一笔生意是武汉的,以后会经常来武汉的。我们可以经常见面的。
我说,你就这样跑来跑去啊。你先生呢?还有……小孩呢?
她看了看我,站起来,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说,我没有先生,也没有小孩。
3
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那个时候,我终于正式离开了那家杂志社。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呆在家里,写点小文章养活自己。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街上看无聊的人打架,在公共汽车上听一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在手机里向别人吹嘘自己搞定了一个重要人物。然后,把这些,写下来,卖给报刊、书商或者电视制片人,来过悠闲的生活。用大头的话说,我是一个寄生虫,一个用别人的故事来养活自己的寄生虫。
我寄生的这座城市,杂、乱、大,街上充满着垃圾桶、小偷、横冲直撞的汽车,以及蛮不讲理的女孩儿,但我还是喜欢它。生活在这座城市,你可以一路小跑着工作,也可以成天东游西荡,游手好闲。不管你是来打工的民工,还是带着大把钞票来投资的老板,它都不嫌弃你。有钱的可以住五星级酒店,没钱的可以住二十块钱一晚的小旅店,甚至可以在天气不冷的时候到桥洞里凑合一晚。反正这个城市的桥洞多。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或许在大东方酒店的套房里,或许在湖滨别墅里,甚至在汉口最繁华的江汉路上,住着姚雨——这让我的生活有了念想。要知道,有时,一个小小的念想就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上好多年的。哪怕此刻,她正忙着谈生意,或者和别的男人约会,一点儿也没想到我。但我仍然期望着,她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天边的云,想着城市另一个角落里的我。要是这样,生活该是多么的好啊。这些年来,我就像脱了轨的火车,梦想着有一股外来的力量推我一把,把我推回到轨道上去。那么,姚雨是吗?至少现在,我感觉不到。她只是汉口江滩上那只断了线的风筝,永远飘着,我无法抓在手里。她甚至,连自己住在哪里都不肯透露给我。
有一回,和大头在一起喝酒,喝多了点,一不小心就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结果这哥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我:没搞错吧,都什么年代了,还玩浪漫。喜欢她就跟她说,一起吃饭,上床,过正常人的日子!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就别忧国忧民啦,咱们这号人,其实是没什么能力的——除了偶尔在床上。这小子没有辜负他多年娱记的经历,说起话来太他妈的有才了,同样的话,到了他的嘴里就像刀子,捅在我心里,疼得厉害,可我还是嘴硬,有些东西……你是不懂的。她就像是我的心脏,藏在身体里能让我活蹦乱跳的,拿出来就死掉了。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那一天,我又和一个新认识的女孩上了床,没等我们进入实质性阶段,姚雨就出现了。她一会儿冲我神秘地笑,一会儿又朝我耳边吹气,最后,她干脆坐在我的旁边……结局是必然的——我不行了。那女孩费了半天的劲,也没见效果,嘟囔道,知道你为什么还是单身了……
我冲着她吼道,你说什么!
她没想到我会突然变得这么凶狠,赶紧穿起衣服走人,出门的时候,她还抓紧时间看了我最后一眼,顺便丢下一句话:
疯子……
终于,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我一个人晃荡着从街上走回来,正准备上床睡觉,我下决心这次要让自己睡得快乐一点。突然,电话响了。里面闹哄哄的,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一堆杂音中穿过来。
马丁,赶快过来救驾啊,再不来……我就被人灌醉了。嗯,我在零点酒吧里……嗯,对……就是江边那个。
零点酒吧果然名不虚传。零点时分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厅里乱糟糟的,音乐声,碰杯声,说话声,响成一片。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专注着自己的目标,却并不在乎周围发生什么。酒精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加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很好地混合成一种气氛,让人麻醉,让人忘乎所以,忘掉了生活中还有压力、悲伤和痛苦。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了那间包房。推开门,屋子里男男女女上十个人,正在喧闹着。其中一个男人正举着杯,对着姚雨,旁边的几个人起着哄,嚷着要他们干杯。
看到我进来,姚雨突然眼前一亮,可转瞬间,目光又变得迷离起来,她摇晃着脚步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说,亲爱的,你怎么……才来啊,不是说好了早点接我的嘛……
声音大得有些夸张,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走我跟前时,她脚下一个踉跄,准确地跌到我怀里,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她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快,带我走!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虽然认识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这么亲密接触,我还真……有些紧张。真他妈的丢人。容不得我多想,赶紧一把搂住她的腰,一边回头对屋里的人说,各位,对不住了,我们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喝着……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往外走。身后传来尖叫声,嘿,嘿,怎么就走啦,还没喝够呐……
终于走出了包房,姚雨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意思,她趴在我的肩上,轻轻地说,谢谢你……
我说,小事一桩,不要客气。
她大声喘着气,气流吹到我的耳朵里,痒痒的,弄得我想掏耳朵,可又腾不出手。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想把我灌醉,好占我便宜……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喝成这样?
姚雨喃喃地说,我也不想啊,没办法,做生意嘛……
我问她,那你现在去哪儿?我送你回家?
她慢慢松开我,看了我一眼,家?我哪里有家啊。
她叹了一口气,马丁,我们去喝酒吧,另外找个地方。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还喝啊,你都喝成这样了。
她笑了笑,笑容里居然藏着一丝狡黠,这是十五年前我从未见到过的狡黠。
你以为我真醉了啊,这点酒还醉不倒我。我就是不想和他们喝。我现在想跟你喝,我们还没有一起喝过酒呢。怎么,你不愿意啊。
哪里是商量的语气啊。
那好吧。我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4
马丁,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咱们班有不少女生暗恋过你?
我?不会吧,怎么没人向我表白过。那里面有没有你啊?
有啊。可是,谁敢啊。你不知道你那时的样子,人长得帅,还成天绷着个脸,酷得不得了。
装的呗。心里自卑才装呢。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实那时候,我也挺坏的。咱们班有个叫程金的男生,估计你不认识。你那个时候嘛,估计也就认识班主任和自己,对了,还有我。那个程金超级自恋,我就想整整他。有一天他回寝室,我们几个人死死地盯着他看,谁都不吭声。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后来,那小子到底憋不住了,就偷偷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有人发现他两个眼睛,一个大一个小。结果害得他那段时间天天拿着小镜子偷偷地照。
哈哈哈……姚雨笑得岔了气,直捂着肚子,没看出来,你那么坏啊……
这还算好的呢。后来,我模仿一个女生的笔迹给他写求爱信,约他晚上十点半钟到操场上约会,害得他在操场上磨蹭了半夜,冻得直哆嗦。我们几个躲在外面笑死了。
你呀……
我们两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笑得很夸张,估计活了几十年也没这样笑过几次。我们早就在生活的面前学会了内敛,学会将自己的情绪打折再拿出去。好在在酒吧里,没人管我们。每个人都只管自己,或者只管自己感兴趣的人。我们放纵地喝酒,放肆地大笑,旁若无人。
后来喝得有些高了,我的胆子也渐渐壮了起来。要不怎么说酒是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呢。我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个时候,我暗恋过一个女生,你知道不?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真的啊,你这样的家伙也会暗恋别人啊,说来听听,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你。
啊?她的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似乎这句话有醒酒的功能。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说,那个时候,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专门跟我过不去。还有那次运动会……我恨死你了。
这算什么啊。我还有一个专门的账本,记着你犯下的所有错误呢。有机会给你看看啊。我一本正经地说。
天哪,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多不公平啊。我这么可怜的一个女孩儿。她有些夸张地叫着,样子很可爱,脸上的笑容努力像二十岁的女孩儿那样绽放着,不知是不是装的。
不明白吧。这就是我表达爱的方式。好引起你的注意嘛。我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拜托,老大,这种玩笑不能随便开的啊,会死人的。她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几乎跳起来,她的情绪显然已经充分调动起来了。
死不了人的。我们都是光杆儿一个,怕什么。
我盯着她的眼睛,涎着脸看她,装作一副很无耻的样子。但在心里,我却紧张得要命。生怕她翻脸不认人,掉头就走。就像初恋时那样。真丢人。
啊?她再次张大了嘴巴,你不会还没结婚吧。
我笑了,结了,离了。
那有孩子吗?
有啊,跟她妈妈了。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现在在新加坡。
她凑到跟前,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似乎在她跟前的是一个陌生人。半晌,她才收起自己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男人不是都喜欢自由吗,你如愿了。
我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喝得有些猛了,呛得我直咳嗽,她赶紧过来拍我的背。我轻轻拿开她的手,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她刺激我了。她是有意的!我决定以牙还牙。
咳嗽完毕,我哈哈地笑起来,我笑得很夸张,眼泪都笑出来了。
是啊,自由啦。解脱啦。我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啦。
她定定地看着我,像是要辨别真假。我的脸色突然一变。
可是,有谁知道,那段日子,一个大男人,会经常在半夜里号啕大哭。我不想女人,我只想儿子……
说到这里时,我的情绪已经被调动得差不多了,眼泪开始在眼窝里打转。但是我忍住了,生生地把眼泪留在眼窝里,不让它们溜出来。
她大概没料到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怔了一怔,拿起了酒杯,算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
对,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情,就煽得有些过分了,都这把年纪了。真他妈丢人!我看到一滴泪顺着她的鼻子滴了下来。她没有管它,张开嘴,咕咚咕咚地把酒干了。那泪,一定也混进了酒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借着酒劲问她,你上次说你又没先生,又没孩子,这都是真的吗?
她看了看我,是真的,怎么啦?
我说,那你……一直没有结婚?
她并不看我,只顾盯着手中的杯子,仿佛在跟杯子说话,结了啊。我说过没结婚吗?我这把年纪了还没结过婚,那也太没魅力了吧。
我越来越糊涂了,那,怎么说没先生呢?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死了。
说着,拿起我的杯子,递到我手上,喝酒吧。今天是来喝酒的,不谈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好不好……
我们是够无聊的,瞧瞧这世界,瞧瞧满大街欢乐的人们,大家都幸福着呢。我们却把自己的世界弄得那么灰暗。
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走吧,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一起往外走。我们都有些踉跄。我说,来吧,我扶着你。有我在,你不会摔跤的。
她笑了,就凭你,酒量还不如我呢。还是我扶你吧。
后来我们相互扶着走了出去,走到路边,她问我,我们回哪里啊。
我说,随你吧,反正我又没有家。
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可怜的孩子,我收留你。
马路上已经稀稀落落地没几个人了。我们等了半天没等到出租车,于是边往前走边找车。不知道是谁先唱起了歌,反正后来我们是一起唱了。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著,究竟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毕业晚会上,白发苍苍的班主任为我们唱的一首歌。我们唱得很投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歌还没唱完,就有出租车来了,我赶紧招手。姚雨还在一旁嘟囔着,早不来,晚不来,也不等人家把歌唱完……
上了出租车,我终于撑不住了,眼睛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夜的时候,我醒了。我是被热醒的。秋天里这个城市最是反复无常。姚雨显然没有适应这种天气。居然在我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毯子。当时,月光正沿着窗户从上向下而入。或许是月光唤醒了我。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一下屋里的光线,发现自己正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四周白白的,在月光下,整个世界似乎都睡着了。翻身的时候,我发现姚雨就在身边,她坐在床边,一只手支在床沿上,正在打盹。我的翻身动作惊醒了她。她轻轻叫了一声:马丁。
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一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她叹了一口气,抬手替我掖了掖被子。接着,一只手轻轻地在我的脸上抚摸着,她的动作非常温柔,弄得我脸上痒痒的。
我也想做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的呀……
她喃喃地说着。那一瞬间我有一股冲动,想一把把她揽到怀里。但我随后又听到了她下面的话:
可我不能啊。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啊……
我想了想,还是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我居然又睡着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孤单着的时候,又想起那天晚上,我居然有一些懊悔。不管怎么样,那样一个晚上,我可真是没心没肺啊。
早上醒来时,姚雨已经不在了。屋里还残留着她的气味,似乎她昨天的影子,才刚刚飘出门口,但现在她又一次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就像是我坐在江边的石头上,遥望着的,断了线的那只风筝,在江心的上空摇摆着,无法捕捉。
但是,我必须捕捉到她。
5
你的风筝出现了。赶紧出来吧。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头突然打来电话说。
那天又一次喝醉之后,大头终于忍不住了,他在我醒来之后对我说:好吧,你的风筝,我去帮你抓回来吧。我以为他是安慰我的,没想到这小子当了真。
大头一直自称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娱记。一次我笑他是江城狗仔队队长。大头并不在意,还振振有词地说,狗仔队水平的高低是一个城市是否现代化、信息化和文明化的重要标志。为了早一点让我们的城市实现这四化,我愿意担当这个历史重任,组建一支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狗仔队。
这家伙真没辜负他的狗仔理论。这会儿,他拿出他狗仔队队长的水平来,有条不紊地吩咐着我,如何行动,如何作准备。为此我买了副墨镜,还剃掉留了几个月的胡须。一个小时后,天快黑的时候,我出现在中南路上的一家酒楼里。我在大厅里找了个不为人注意又能观察到大厅全景的角落,要了两个菜,两瓶啤酒,慢吞吞地自斟自饮起来。说实话,对于大头这种守株待兔的方法,我没有多大把握,至少三十六计里没有这一计。一瓶啤酒下肚以后,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正准备走人的时候,大头打来电话,接完电话,我就发现,这小子根本就是我肚子里蛔虫。
等待,你需要的是耐心等待!他简短而又坚定地说。
果然,刚刚挂上电话,目标就出现了。
她今天一身连衣裙,和平日里不一样,妆化得有些浓。看到迎上来的女服务员时,她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情愿。然而,只一刹那间,她便把笑容挂到了脸上,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
姚雨!
她真的在这里!我差点儿叫起来,可一想起大头的话,便压着内心的冲动,静静地等在一旁。只见她跟着服务员朝里面走去,走进一间名叫“夏威夷”的包房。
还是等她谈完了生意再见她吧。我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我下决心,要在一个缺少耐心的时代做一件有耐心的事。据说人在焦虑的时候就会不停地吃东西或喝东西。半个小时后,我就把自己灌得差不多了。酒精刺激着我的大脑。我决定起身去看看。大头只说不要着急,没说不许侦察啊。于是我很快就来到那个我盯了已久的包房。快到门口的时候,恰好有服务生推门送酒进去。我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姚雨站在那里,旁边站着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正捉着她的手腕往她口里灌酒,其他人在一旁起哄。
现在的生意场上流行这种喝法?正疑惑间,里面的服务生开门出来,顺手关门的时候看到我。他笑了笑说,先生,您要进去吗?我连忙摇头,路过。我只是路过。
走回座位的时候,我看到了刚刚迎接姚雨的那个女服务员,她正站在服务台边,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大厅。我灵机一动。我朝她走过去,笑了笑,美女你好!
她赶紧还了我一个甜甜的笑脸,先生您需要什么吗?
我说,打听一个人,刚刚你接过来的那位姚女士你认识吗?
她一脸的疑惑,哪位姚女士啊?
我指了指那间包房,就是夏威夷那里面的。
她摇了摇头,没有姚女士啊……哦,你是说刚刚穿紫衣服的那个啊,她不姓姚,她姓陈啊。
我愣住了,你没搞错吧?
她笑了,怎么会错呢?她在我们这里干了一个月了,是我们酒店最厉害的陪酒小姐啊。酒量又大,又有文化,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呢。
我傻了眼,半天才想起说声谢谢。
姚雨怎么会成了陪酒小姐呢?一定是服务员弄错了。她要是告诉我萨达姆当上了美国总统、卡扎菲大破西方联军我或许还有点相信。仅仅以家里的背景,她也不会干这个啊。她哥哥姚风自己不就开了个公司吗?
回到座位上坐了半天,我到底还是憋不住,决定把谜团揭开,就算是打扰了姚雨谈生意也在所不惜。可是没等我站起来,那边突然传来了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还有酒瓶破碎的声音。几个服务生随着这声音朝“夏威夷”走去,门口的保安也闻声朝那边跑去。随后,包房的门开了,姚雨从里面冲了出来。可她没走几步,又被跟出来的一个男人一把拽住了。男人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就是陪酒小姐嘛,装什么清纯啊……
保安连忙上去,问怎么回事。
那男人说,叫你们经理来,你们酒店的陪酒小姐居然打人,今天不给个说法,你这酒店就别想开了!
我没太关注男人的话,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姚雨,我看到她的胳膊被男人紧紧地抓住,她皱着眉头,不停地挣扎着。她一定被抓痛了。我想都没想,抓起旁边的一个空酒瓶就冲了过去。我冲着男人吼道,你放开她!
男人看了我一眼,哟嗬,来了一个救美的英雄,就凭你?
我突然挥起酒瓶,朝旁边的桌子敲去,连着一阵巨响,酒瓶碎开了,啤酒像瀑布一样四处飞溅。我抓着手上剩下的半截酒瓶朝男人冲过去。男人被我的气势吓住了,赶紧一把松开姚雨,朝后退去。我并不追赶,一把抓过姚雨就往外跑。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包房里冲出来几个男人,朝我们追过来。我们跑得很快,转眼间已经跑到门外。正想着对策的时候,路边一辆车的车门打开了,我看到大头冲着我喊道:快,快上车!
我们一上车,车子就开动了,几个追出来的男人只好站在酒店门口挥舞着拳头大骂。车子一直开到了中北路,才缓缓停下来。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想姚雨也是。后来,大头把车子停在了路边,他朝窗外张望着,大概是想找个可以坐着说话的地方。
这会儿,我才开口了,姚雨,你怎么……
没等我说完,姚雨便打断了我,你别问了……
声音里带着哀求。她泪眼盈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个目光让我愣住了,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这分明就是很多年前,操场上的那个少女的目光。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她突然一把拉开车门,朝前面跑去。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大头在前面喊道,傻了啊,快去追啊!
我这才下车,刚追了几步,姚雨已经上了一辆的士,很快,的士就朝前驶去。这次我反应很快,赶紧跑回到大头的车上,我对大头说,快,快去追她啊。
算了。大头摇了摇头,让她去吧。
我说,为什么。
大头说,她既然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你就是追上去也问不出什么的。
我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大头身上,我死死地盯着他,直盯得他心里直发毛。他说,干吗啊?
我说,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非常干脆地点点头,是的。
我说,你还是我哥们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没有回答我,哥们,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你这是何苦呢……
你不懂的,你根本不懂的……
我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却越来越无力。
我知道,这一次,我彻底地失去了她。
6
没有了姚雨,日子就像想想拉的屎一样,有一砣没一砣的。两个月的时间就像只过了两天,什么都留不下。
想想是我收留的一只流浪狗,一身的杂毛,两只眼睛贼溜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还是收留了它,谁叫它流浪着呢。大头说,这狗的名字取得太肉麻了,这种名字不应该是男人取的。顿了一顿,像是有意刺激我一样,不就是想姚雨吗?干脆叫它姚姚得了。
我说,你给我闭嘴!
那天上午,我又带着想想出去遛达。想想这家伙越来越粘我了,不知是不是我们俩现在的状态太相似了,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这家伙现在养尊处优,长胖了,毛越来越亮了,也不想出去流浪了。看来动物和人一样,都愿意过安逸的日子。
我们沿着中北路一直往前走。与其说我遛它,不如说它遛我。它一直走在前头,我跟着它走。不知是不是徐东大街有它喜欢的母狗,它直接朝着那个方向走,连个弯都不愿意拐。快到转弯处时,它突然停住了。然后,撒开腿朝着旁边的岔路奔去。原来这里真有它的意中——狗!我看到一只吉娃娃也摇着尾巴,跟它跑到一起,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只是,一根绳子拴在它的脖子上,限制了它的热情度。我顺着这根绳子,看到了它的主人——一个长得像新疆人的年轻女孩。我朝她笑了笑,你也溜狗哪。
女孩看了看我,一口的武汉话,怎么个大男将,也游手好闲啊。
到底是武汉女孩,说话真不客气啊。
我回答说,看来你首先确定了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啊。
见我说的是普通话,她也立即换成了普通话,女人游手好闲是应当的,怎么了?
说这句话时,她歪着头,一副调皮的样子。还别说,这样子还真有些可爱。我心里一动。
就这样认识了。她说她叫余果,今年三十。我很快就知道,她其实并不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她的职业还很高尚,救苦救难,救死扶伤,是医生,工作是轮休制,当时正是她休息的时间。而我,才是真正的无业游民。没想到,我们聊得还不错,就多聊了一会儿,还鬼使神差地互留了电话。想想因此多和它的新情人厮混了一阵。
那天上午大概是我这段时间以来,最能留得下来的日子了。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生命中的另一个重要女人出现了。
认识半年的时候,我们有了一次决定性的谈话。
那天,余果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吃饭,还在电话里声明,是让我请她吃饭。她从来都是这样直来直去,似乎跟我是青梅竹马的伙伴,根本用不着客气似的。
坐下之后,也不装模作样地寒暄一番,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心里有别的女人吗?
我笑了笑,怎么着,想给我介绍啊。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只用回答,有,还是没有。
我不习惯她的咄咄逼人,但我还是被她左右了。我考虑了一下说,有。
她笑了,那你说说?
好吧。她叫姚雨。
我开始讲姚雨的故事。说实话,以前关于姚雨,我只跟大头讲过,现在居然跟另一个女人讲起藏在心里的女人,而且似乎还没什么障碍。在听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不像别的女人那样一惊一乍,故作夸张。她只是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偶尔点点头,简短地重复一两句我的话,或略作解释,仿佛一切皆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的这种态度让我慢慢进入了情绪。我说得很痛快,有一种很久以来没有的渲泄感。
终于讲完了,她看了看我,慢吞吞,却又很自信地说,我明白了,她只是你年少时的梦。
也不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每个男人都有自己梦中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他年少时进入他的人生,然后一直陪伴他终生。尽管这一生中,他有其他的女人,有的是一夜情缘,有的是短暂相处,有的还成为他妻子,和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但这些女人都只是他人生的过客。在他老了的时候,在夕阳下,回忆往事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那个梦中的女人。甚至临死前的时候,也会想到她,把她当作自己的终生遗憾。但是——
她开始转折了,她语言中的标志性转折,表明她有扭转乾坤、左右局势的能力。
我认为,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个梦中的女人,而是一个真正陪伴在你身边的、适合和你一起生活的女人。
她笑了笑,而这个女人,现在终于出现了。那就是我。
虽然对她的性格已经有所了解,但她的主动还是让我大吃一惊。我故意模仿着周星弛的语气怪里怪气地说,给个理由先。
她不为所动,继续着自己的冷静,两情相悦,又无其他障碍,这就是理由。
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说起话来有些结结巴巴,我并不了解你。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话十分干脆,那你问吧。
你是武汉人吧?
我是前武汉人。孝感,董永的老乡,以前是武汉郊县,现在独立成市了。
你多大?
三十啊。我以前说过的都是真的。
那……我不知道问什么了。
好吧,我自己来说吧,我有过短暂的婚史,不到一年,来不及生小孩儿,现在单身一人,父母在孝感,还有一个弟弟和他们在一起。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突然想到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医生啊。她笑了笑,我以前就说过啊。
你不像。我摇了摇头。
她也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哦,我忘了加两个字:心理。我是心理医生。
原来如此!我是说我这么口齿伶俐的人,怎么在她面前老是吃败仗呢。可眼下,我确实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所有前进路上的障碍,都已经被她扫清了,似乎除了沿着她指引的康庄大道大步前进之外,我别无选择。
她显然看出了我的犹豫,继续诱惑我。
你想一想啊,某一天的黄昏,夕阳西下,你站在路边看几个爹爹玩纸牌,你的旁边放着一个童车,里面躺着一个漂亮的小孩儿,你呢,不慌不忙,悠然得像个老人,因为家里有一个温暖的老婆在给你准备晚饭,你想一想,日子和现在会有什么不一样?
她的这句话终于给了我反击的灵感,我镇静下来,笑着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要选我。我一个无业游民,靠卖文为生,相当于个体户,还没有固定资产,一点优势也没有。而你,又漂亮,又能干,难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前来拯救我的?
当然不是。她似乎早有准备,这么跟你说吧。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对我说:以后会有一个男人,牵着一条杂毛狗来找你的,那个男人就是你的终生伴侣。看看,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是你来找我的,不是我找你。
这阵儿,她似乎变回了那个调皮、活泼的小女人,而不是那个理性的心理医生。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你真无赖!
我就无赖了,怎么了?她又习惯地歪着头,摆出了最初打动我的造型。
好吧。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我打算认输了。
心理学上说,最合适一个男人的女人,是能够降服他的那个。她抓住时机,打断我的话,你的这句话,就算是向我求爱了。
她顿了一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吧,我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答应你吧。
7
你们这些文化人,太他妈的疯狂了。大头先跟我划清了界限,然后进行集体性批评,才几天没管你,就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你小子是天生命犯桃花,没救了!你都考虑清楚了?
他大喊大叫着,像是飓风马上要席卷整个地球、外星人要灭掉人类一样,表情非常夸张。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我结一次婚就会导致全球性灾难?
算是吧。我有些气短。
那好吧,我到时候参加。大头摇摇头,一副同情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总是喜事嘛。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不需要,带上嘴巴和媳妇就行了。
婚礼在金色港湾自助餐厅举行。在这座城市,我没有多少熟人,除了几个时常一起喝喝酒的狐朋狗友。她呢,也不打算邀请很多同事。所以呢,余果就主张将婚礼办在自助餐厅。我将这场婚礼称作“胁持式婚礼”。因为我中了她的毒。余果对此并不否认,还得意洋洋地说,爱情本来就是一场中毒活动。吞下一个人的毒药,激发身体里的荷尔蒙,然后,决定大张旗鼓地向亲朋好友宣布要占有对方。
多有才的女人啊。我说,女人太有才了是很危险的。
我本来就很危险。她昂着头,把我的话当作赞扬,不危险的女人是缺少诱惑力的。
她的这句话让我震颤了一下。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姚雨,她也是危险的女人啊。从年少时起,她就对我充满了诱惑力。多年以后,依然不变。只是,她像秋天的枫叶,飘在空中,很美丽,我却始终摸不着——只怕等我摸得着时,已经枯黄了。那一刹那间,我有过一丝动摇。但我看看身边余果幸福的脸,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念头。
余果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笑,仿佛捡到了宝贝一样。我就弄不明白,摊上我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还这么高兴呢?女人啊,你的名字是搞不懂!
宾客基本上都到齐了。在司仪宣布婚礼开始之后,大头突然站起来举手,大声说他有话要讲。这家伙从来不按常规出牌,不知道他今天又有什么新花样。
各位来宾,不好意思啊,我喧宾夺主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新郎马丁的朋友。我之所以这么急着说话,是想告诉新娘一声,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么大喜的日子,没想到这家伙会当众说这么一番话。我也愣住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了。
我现在要检举揭发:马丁不是好人,就像我一样。因为好人是不会结婚,去祸害一个好女孩的,尤其是像余果这样的好女孩。你说对吧?美丽的新娘。
他狡黠地笑了,把话筒递给余果。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是想给今天的婚礼定一个轻松的基调,顺便为难一下新娘,看看这个把新郎迷倒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台下立即热烈地鼓起掌来,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再看余果,她似乎比我还镇静,接过话筒,大声地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既然老天把这个改造坏人的机会交给我,我一定当仁不让。
众人又热烈地鼓起掌来。有人尖叫着:新娘果然厉害啊!这时,她把话筒交给我,一边热切地看着我。我拿起话筒,刚准备说话,兜里的电话突然不识趣地振动起来。我掏出电话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挂掉,余果善解人意地说,不要紧,你先接吧。我点点头,把话筒交给她,到一边去接电话。
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后悔自己接了这个电话。这一个电话,差点儿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啊。如果人的一生注定着要在某一条路上走过,那么,这个电话就是这路上的一朵诱人的罂粟花,或者是,一个勾人魂魄的狐仙,它要你停下来,心甘情愿地冒着被引入岔路的危险,被诱惑,被迷倒,直到被路边的露水惊醒。
马丁……电话里的声音格外小,而我的身边又很吵,几乎听不清。我不得不走到门外。这一回,我终于听清了。
马丁,是我……电话里的声音有气无力,你在哪里……
姚雨!居然是姚雨!她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她此刻,应该坐在我的结婚礼堂里,和很多亲朋好友一起,为我祝福啊。
一时间,我不知说什么。
她并不在意,或者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听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想你……要你……你在哪儿啊……我……要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在哪儿啊?
天上有好多……星星……青蛙在叫,我好……痛。马丁……你来吧……
她仍是自顾自地说着。她一定是喝醉了。她那么大的酒量,一定得喝很多很多酒才会醉的。那么……她喝了很多很多酒!
我想到这个问题,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我冲着电话里,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吼道:姚雨,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天上,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她居然唱起来。我的脑子使劲地转动着,突然,我一个机灵,想到了一个地方:零点酒吧!
我拔腿就跑,快走出几步,我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是新郎,我得先跟我的新娘打个招呼啊。我转过身来,面前的酒店里,里面正响着欢声笑语。可是,那个女人,正等着我去拯救呢。我想了想,一把扯掉胸花,转身跑到街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跑出去没多远,我的手机就在兜里剧烈地震动起来。我拿起手机一看,是余果。接通电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丁,你去哪里了?你在卫生间吗?余果焦急地说,大家等着我们去敬酒呢。
余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我决定用一生最大的勇气跟她说下面的话。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回去了。我要去……救一个女人。对不起了……
电话里安静了片刻,没有回答。我正准备收起电话时,里面传来余果的声音。
去吧,老公。她的语气异常温柔,去办你的事。办完了,再回到我的怀里来。我等着你。
那一刹那间,像是有什么飞进了眼睛,痒痒的,我有一些动摇,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如果不是旁边的马达声,我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有一刻,我想我是睡着了。车子到了零点酒吧时,我听见司机在叫我,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付钱下车。
白天的零点酒吧比较冷清。我走进去的时候,几乎没人理我。半晌,才有一个服务生懒洋洋地过来。
先生,你喝点什么?
我摇了摇头,四处张望着,大厅里有些昏暗,四周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
我是来找人的,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儿?
服务生朝旁边指了指,是不是她啊,昨天晚上就在这儿,一直没回去。你过去看看吧,是不是她?
顺着他的手指,我这才看清角落里真有一个人。她趴在桌子上,衣服的颜色有些暗,几乎和屋子融为一体。我几步走过去,看到她的一只手里还捏着手机,另一只手在空中晃着,像是在向这个世界投降。我轻轻地推了推她。她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声,又朝另一边歪去。不过就一刹那间,我看清了她腮边的一颗黑痣。我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脑袋扶起来,朝她喊了一声:姚雨!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仍是没有做声,似乎是睡着了。
我冲着一旁的服务生问道,她得付多少钱?
服务生摇摇头,她昨天就付过了。一来就给了钱,还有得多,说多了就算小费。
我说,那好吧,帮我扶一下她。
在服务生的帮助下,我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扛出了门。上车的时候,她动了一下,烂泥一样歪在我怀里。
司机问道,到哪里?
是啊,到哪里呢?我突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我显然不能让她去我那里,那里,可是我和余果的新房啊。这时,她又在我怀里动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实在太混乱了,我什么也没听清。就在这时,她又动了一下,这一回,动静比先前大得多。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指指她一个衣兜。兜里有一串钥匙,居然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复兴路五里村128号12栋103门。
我赶紧对司机说了纸条上的地址。汽车开动时,我还没回过神来,她的兜里怎么会有一张纸条?她刚才怎么又清醒了一下?等我打算问她时,她又倒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了,似乎刚才那个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8
有一年的太阳特别热烈,放暑假了,我坐在老家门前的枫树底下,看着一个个滚烫的光环在树影下滚落,能听到岁月流走的声音。
那是我一生中最静谧最安逸的一段时光。我不用考虑如何养活自己,也不用考虑如何提防别人的暗算,甚至,不用考虑自己的未来。我只用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着枫叶蹦蹦跳跳地穿过茂盛的枝丫,然后摇晃着在眼前落下。光是树叶从枝上飘到地上的工夫,就足够消磨掉我一下午的时间。只是,我想着的那个人,却时时来袭击我,折磨着我年少的心,让我的心尖阵阵发颤。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一个人,何以能够如此影响着另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我只是想着,如果她能够坐在我的身边,对我甜蜜地笑,让我闻到她发尖传来的幽香,让我意识到她是属于我的,那么,我的世界将是何等的美妙。
然而,现在,她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比想象中更近,她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车子偶尔跳动一下,她也只是嘴角稍稍抽动一下。她是那么安详,像个婴儿一样。
司机缓缓地停车,告诉我,到了。我抬头看了看,这里居然是一排私房。虽然建得还算整齐,但路边乱扔的垃圾显示了这里和正规小区的不同。我知道,这些外表整洁的房子都是当地居民的还建房,大都廉价租给外来的住户的。姚雨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我扛着她进了屋子。里面漆黑一团,一股霉味直冲进鼻子里。显然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好不容易打开灯,幸好还有一张床,床上倒是很整洁。这样的女人,即使再潦倒也会把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她躺在床上,身子蜷缩着,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我帮她盖好被子,然后掏出电话,想着要不要给余果打个电话。正犹豫的时候,我听见她在说话。
马丁……
我哼了一声,转身来看她,她的身子又倒向另一边,睡去了。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干脆守在她旁边。新婚之夜,我却坐在另一个女人的床边,我苦笑了一下。现在的她,是不是在梦中?据说酒后的梦更猛烈,但也更破碎。那么现在,她正在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了。
应该是下半夜了,我关了灯,靠在床边,打算打个盹。想一想真有意思,上次是我喝醉了酒,她照顾我,现在,却要我来回报她。没等我闭上眼睛,她又动了一下,嘴里嚷道:水,水!
她梦到了水?
我打开灯,发现她的眼睛正圆睁着,她的嘴唇红得发亮,但红色的外面,还包裹着一丝淡淡的白雾。她这是口干了。
我赶紧起身去找水。好半天,我终于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半瓶矿泉水,看看日期,应该是能喝的。我扶着她起来,把水灌进她嘴里。她咕咚咕咚喝着,脸上时不时地抽搐着。喝完了瓶中水,她就一直盯着我看,她看得很仔细,像是在辨认我是谁。看了一会儿,她像是辨认清楚了,突然扑倒在我怀里。她的动作太突然了,我一下子被扑倒在床上。然后,她开始动手扯我的衣服,她的动作很粗鲁,完全不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干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挣扎着。我去抓她的手,手却被她一把打到一边去了。随后,我就随她去了。或许我心里也一直藏着欲望,或许是我不愿意再让她受打击。她像发了疯一样,脱我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然后,她停了下来,看了看我,笑了起来,第一次看你的身体,有些发福了,肌肉还在,比想象中还要壮一些。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道,你怎么啦?傻啦?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干什么啊?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些歇斯底里,干什么?做爱啊。你不会告诉我,做爱你都不会吧,啊?你还愣着干什么啊,有多少人,想得到我的身体,你知道吗?可是,我就是不给!我一个都不给!这么多年来,自从那个男人死后,我就守身如玉。你难道不想要吗?快来啊,把我拿去啊……
她又开始扯自己的衣服。这一次,我终于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姚雨,你不要这样!
那我要怎样?你告诉我!她瞪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虽然是个陪酒女,我下贱,我无耻,可是,我卖笑不卖身!我是干净的……
她不停地嚷着,像是在申诉。我等着她嚷完,只是,我抓着她的手并不松下。她挣扎着,一下子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敲打着我的胸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追我啊?那些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啊?你害得我,好苦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是我害的呢?
终于,她累了,人也似乎清醒了一些,慢慢从我怀里挣出来,定定地看着我,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结婚去了吗?
我大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结婚?
她闭上了眼睛,半天,一滴泪从眼角滴了下来,我不想你结婚!你为什么要结婚!
我愣住了,艰难地说,我为什么不结婚?我找不到你,这么多的日子,你都跑哪里去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办?
她像是受了打击,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泪,目光里充满着怜惜。她抚摩着我的脸,一寸一寸的,像是摸着一件工艺品。好半晌,她才放手,叹了一口气,我不行,我配不上你。
可是,以前的姚雨呢?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大,我嚷道,现在的姚雨又是怎么回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你也躺着吧,这样坐着很累。我得慢慢说,故事,长着呢。
我听话地躺在她身边,我们并排躺着,就像很小的时候,两个孩子玩过家家,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天,说着话。只是现在,我们的头顶没有天,只有天花板,白惨惨的天花板。
我之前告诉你的,都是假的,我骗你的。我老公,他没有死。
她一开口就让我傻了眼。我一骨碌坐起来,却又被她按了下来。
我说过的,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去了海南。我哥哥要我过去,我不可能不过去。我从小就听哥哥的话,他的话就是圣旨。可是,到了海南之后,我却没有进哥哥的公司。他安排我,进了省商业厅对外贸易处。那个处的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第一次看我的目光就不对。后来他就一直追我。虽然我有过恋爱经验,可都是学校里的,跟社会上的人比起来,那都是小儿科。他追得很紧,想了很多办法,送花、送项链之类的,都是小的。后来我实在扛不住了,就去问哥哥,哥哥却说,那个男人不错,年轻有为,又会疼女人,找男人就要找这样的。哥哥这么一说,我就没办法了。我接受了他的追求。
但是,我还是防了他一手。我一直跟他保持着距离。不知为什么,对这个男人,我一开始心里就充满着防备。认识了一年多后,他向我求婚,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也没说什么,像没事人一样。后来有一天,我们部门集体活动,大家在一起喝酒。我平时很能喝酒的,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没喝多少就昏昏沉沉的,后来就不省人事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身边睡着他。我这才知道,我被他算计了。我凶狠地弄醒了他,说要告他。他却无所谓一样说道,我们在谈朋友,处里的人都知道。再说了,我要和你结婚的,我又不是玩弄女性。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大骂他无耻,说宁愿死也不愿跟这种人结婚的。他却拦住我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是你哥哥把你送给我的。我惊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他的话。他笑道,你也不想一想,如果没有我,你哥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生意做这么大?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了一切。我就是哥哥手上的一件礼品,他把我,送给了对他最有用的人。我麻木了,接受了这个命运,和他结了婚。我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天天上班,工作很清闲,家里有保姆。我什么都不用做,下班后就看看书,看看电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失踪了。当时,我还是糊涂的。只是有些日子没看到他了。以为他出差了,又不好意思去问人家。又过了几天,一个周末,家里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把我带到了局里,问了一堆问题,都是关于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以为我有意不说,此后频繁光顾我家。这时,我才知道,他携巨款逃跑了,至于跑到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后,我的生活成了噩梦。那些警察三天两头到家里来,搜查,询问。他们为了找到他,用尽了办法。你不知道,他们的话有多么难听。我成天以泪洗脸,晚上也睡不好,做恶梦,梦见被人追杀,梦见掉到悬崖边上了,还梦见自己躺在狮子的嘴里……
前后折腾了一年多,他们总算放过我了。哥哥受这件事的影响,生意一落千丈。为了摆脱影响,他把公司迁到了上海,我也随着他搬到了上海。我以为,我的新生活开始了。我可以摆脱过去了。很多朋友见我单身,开始频繁地给我介绍男朋友。我全都拒绝了。又过了一年多,我才开始接触别的男人。可是,我发现,我傻了,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那些男人,交往了几次就想和我上床。我不知道,是本来就应该这样,还是我不正常。反正我做不到。就这样混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也慢慢变老了。这期间,我接触的男人不下百个,可是都无一例外地被我拒绝了。
去年,嫂嫂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挺不错的,戴眼镜,温文尔雅的,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可是,我害怕,我怕这又是哥哥安排的,又是一个陷阱。我拒绝了他。嫂嫂开始不停地劝我,说一个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婚姻才是女人的归宿。这个男人真的不错,各方面都不错,人品也好。可是,当年,那个男人,哥哥也是这么说的啊。那个时候,我多么地相信哥哥啊……
讲到这里的时候,她擦了擦眼泪,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恐惧,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她扭头看了看我,发现我听得很认真,又把头扭了过去。
终于有一天,我受不了,就逃了出来。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海南根本不能去,我想到了同学。可是,我把所有高中、大学同学盘点了一遍,最后发现,居然只有你还在我记忆里。那是因为,我曾经恨过你。而且,一年前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你的文章,从文章里,我看出你在武汉。于是,我想都没想就上了开往武汉的火车。可是到了武汉之后,我却没有来找你。我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来见你呢?我得先把自己安顿下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漂亮一点,再来见你。我决定先找个工作。可是,我发现,离开了哥哥,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混了好些日子,身上的钱快花光了,后来我找了一家酒店,想找个工作。酒店里的人事经理问我最擅长什么,问来问去,发现我最大的长处,是酒量大。他就要我在这里当陪酒女郎。没有办法,我就答应了下来。一个月下来,我发现我还真适合干这个工作。我就在那里,隐姓瞒名,一边想办法找你。最后,通过杂志,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你……再后来,你跑到了我陪酒的酒楼,我只好又换了一家,去了零点酒吧,那里的工资高一些。
她停了下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说累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她平静了下来,我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啊。
我们都不说话了,都在想着自己的心思。我在想,现在我该怎么办?一边是余果,一边是姚雨,我该怎么办?姚雨在想什么?也在想这个吗?我不知道。我知道,后来我们都累了,都睡着了。她先睡着,睡得很安详,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脸颊还挂着一颗泪珠。我替她擦掉这颗泪珠,也闭上了眼睛。
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从窗户外照进来了。我居然在她的身边睡着了。我想,这种情形,应该在我很多年前的梦里出现过。可是,我想不到会变成现实。我扭过头去看她,旁边却是空空的。我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叫了一声,姚雨!没人应。我赶紧起来,每个屋子里找,还是没人。回到房间里,我这才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张指条,上面写着几行字:
马丁,我走了,回上海去了。感谢你这些天里陪着我。你已经结婚了,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打扰你了。忘掉我,好好爱你的女人。
9
我在门口坐了很久。这是我的新房,可我没有钥匙。想按门铃,却不好意思。于是我就坐在那里,脑袋靠着门发呆。余果说,发呆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是心理调节的一种有效方式。可是,我发呆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调节。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这,一会是那。到最后,索性一片空白。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晕过去了,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对面灰暗的墙,我这才发现自己是醒着的。
后来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慢吞吞地回过头去,发现余果正站在那里。她似乎休息得很好,而且刚刚洗过脸,脸上红光满面。她看着我,笑了笑,伸手把我拉起来,然后把我扯进怀里。我扑在她肩上,身子抖动起来。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是在家里,想哭就哭吧,没有外人。我没哭。我慢慢推开她,我饿,我要吃东西,我要洗澡。
她放开我,到卫生间去放水,然后帮我脱衣服。我却推开了她,她笑了笑,关上门出去了。我把自己放到水龙头下,哗啦啦地冲了起来。这个世界真是搞笑。有人生儿子多长了一只耳朵,有人去找小姐碰到自己老婆,有人第一次摸奖中了百万巨奖,有人不想当官却当了很大很大的官……人们都说这就是大千世界。可是,我这算什么?
在哗哗的水声中,我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也是这个大千世界里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桌上已经放了一碗面,鸡蛋肉丝面,我吃了起来,味道真不错。余果就坐在对面,两手支着头,看着我吃,似乎很欣赏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她才站起来,收走了碗,随后,厨房里就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这声音提醒了我,我又有家了。我现在有了一个温暖的妻子。
等她坐在我的跟前时,这种想法就更牢固了。我说,咱们昨天刚刚结婚吧?
她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新婚的夫妻,是不是该干点什么?
她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伸手来拉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她却温柔地按住了我,不急,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干这个。现在,我们说说话吧。夫妻之间,说话比做爱更重要。很多夫妻却弄反了,所以后来离婚了。
她的话总有一种魔力,让你去服从她,我只好又坐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她说,说说姚雨吧?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得很温柔,你不要担心,我不是来让你伤心的。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
我说,不是那两条狗牵的线吗?
她摇了摇头,告诉你吧,是姚雨让我们认识的。
我愣住了。
她又笑了,对了,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一次我问她,这种笑容是不是职业的笑容,她摇了摇头,心理医生不一定要对来访者笑的。我这个笑容是爱的笑容。
她把病人称作来访者,这让她显得比较人性。
这会儿,她带着爱的笑容说,你应该没有忘掉我的职业吧?
我点了点头,是啊,心理医生,怎么啦?
她站了起来,给我倒杯水,刚刚吃了面条,会口渴的。
看我顺从地喝了口水,她感到很满意,我们就从心理医生这里开始吧。
很久前的一天,我的咨询室里来了一个女人,长得很漂亮,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这让我有些奇怪。要知道,到我这里来的人一般都心事重重的,心事重重的人更显年纪。可她没有。她坐下来跟我聊天。要知道,心理医生在和一个来访者刚接触的时候,都是要斗争一番的。他们会努力掩盖事情的真相,拐弯抹角半天,最后才屈服了,把要紧的事情告诉你。可是,这一位,却根本用不着我去斗争。她非常配合,所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她都主动告诉你,根本用不着你去引导。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之前,她已经看过心理医生了,还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不算是外行了。我们一直谈得很愉快。多半时间都是她在讲,我在听,我只是偶尔配合着说上几句。她到我这里来了几次之后,我慢慢总结到了一个问题:她最近所有的话语,都开始指向一个人,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就是你。
虽然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我还是惊呆了。
她不停地给我讲这个男人的故事,以前的,现在的。她是个很好的讲述者,讲得很细,让人身临其境。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这其中的一些情节是她梦中的,还有想象中的。再到后来,她就开始向我推销你。说这个男人怎么善良怎么优秀,但是现在又生活得怎么可怜,世界对他不公平,他需要你这样的女人去帮他。这引起了我的警惕。我这才发现,她到我这里来,或许并非一开始就是有目的性的,但是随着我们的交谈,她对我产生了好感,她觉得我适合你。于是她就开始向我推销你。我知道,她对这个男人,一定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的工作就是帮助来访者。我已经发现她心理上的问题。我要帮助她。于是我们就开始斗智。最终,我们达成了妥协:我答应去见你,而她,也答应配合我进行治疗。就这样,我就牵着一条狗,去认识了你。你并不知道,那一天,她就在不远处,偷看我们谈话。我们的事我就不说了,你都知道了,我还是说说她的事吧……
等等,我打断了她,我们的事还没完呢。闹了半天,我就成了你们的交易品?
不能这么说。她摇了摇头,一开始的时候是有交易的意思。但是后来我们认识了,产生了感情,发现彼此适合对方,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可是。我说道,我怎么觉得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她果断地说,你肯定会不舒服。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解决。现在,我们先要解决她的问题。
那好吧。我妥协了,在她的面前,我总是妥协。
大学毕业后的事情,她都说过了吧?
我点点头。
那好,这部分我就不说了。我往回说。你可能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孩子?
是的。我说的,是她以前的部分。她从小就生活在她哥哥的阴影下。她哥哥是那一带的名人,是很多人的榜样,更不用说她了。她考试没考好,妈妈就说,你看你,都是一个妈妈生的,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她考得不错,又怕她骄傲:别骄傲啊,你离你哥哥,还差得远呢!父母每次带他们一起出去,见亲戚,或者朋友,所有的目光都在哥哥身上。熟人在路上碰到她,就会说,这是姚风的妹妹,怎么样,是不是跟哥哥一样聪明啊?读书的时候,从小学到中学,她都是踏着哥哥的足迹走的。每到一所学校,老师都知道她是姚风的妹妹,他们都会拿她跟姚风比较。她似乎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姚风的妹妹”。她变得越来越内向,越来越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是她的内心,却异常丰富,她写了很多诗,很多日记。但是有一天,她发现,她的日记被人动过了。她不知道,是父母还是哥哥。她不敢去问他们。她选了一个深夜,抱着所有的日记和诗,跑到小区对面的工地,烧掉了。烧完之后,又把所有的纸灰都埋了起来。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哭,我想那个时候,她埋掉的,不仅仅是日记和诗,还有自己的青春和梦想。那以后,她开始叛逆,逃课,谈恋爱,越来越孤僻。
那个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呢?如果知道这些,我就不会那么对她了。我还对她那么凶,嘲讽她,呵斥她。虽然,我也这是爱的表达方式。我痛苦地低下了头。
余果并不理会我的痛苦,她问道,她应该跟你讲过她哥哥的事吧?
我点头。
余果说,她是不是说,一切都是她哥哥造成的?她失踪的老公,还有她离开上海,都是因为她哥哥?
我点头。
余果说,她说得多好啊,跟真的一样。因为这些已经在她心里滚了很多遍了,她已经说服自己相信这些了。可事实上,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内心压抑,自卑,她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财富上超过她哥哥。于是,她嫁给了一个有背景的大龄离婚男人,想借助他获得成功。她开过几次公司,可最终都失败了。她老公的失踪,她也有责任……
我不知道余果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或许,她心里也藏着嫉妒;或许,她不想让我生活在假象之中?我痛苦地嚷道,你别说了……
10
生活还得继续。
这是大头的话,大头还说,只要天上还有太阳,地上还有空气,生活就得继续。这就是我们的义务,也是我们的命。
那天大头打来电话,说两家人一起聚聚。我问他,主题是什么?大头说,谈谈哲学。我跟余果一说,余果笑翻了,她一边笑一边说,行,行,你们男人谈哲学,我们女人谈生活。各取所需。
我点名要去零点酒吧。大头说,你何苦呢?再说了,你就不怕余果……
我坚持要去那里,大头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到了零点酒吧,余果以为我会感慨一番,可是,我的脸上很平静。她什么也没发现。我估计她有些失望了,所以她有意挑起话题,唉,当时,那个姚雨,居然在这个地方呆了那么久……
我看了她一眼,存心是吧?今天不想快乐一点是吧?
她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我说,那就把她先放下。我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老公,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背后有人笑道,这么夸自己的老公啊,我老婆要是也这么夸我就好了。
大头一家到了。
我们点了些啤酒。大头盯着我看了半天,脸色不错,最近发财了吧?
我笑了起来,瞧我,像是发财的样子吗?要发也是她发。
我指了指余果。余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知道这是个人人都想发财的时代,可是,也没必要把发财挂在嘴上吧。凡是挂上嘴上的,都不是真发财的。
大头竖起了大拇指,高人,我算是遇上高人了。马丁啊马丁,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一本正经地叹着气,大家都笑了起来。他老婆一直小鸟依人地半靠在他身上,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一副幸福的模样。
大头接着说,不过她说得确实有道理。你看看,这千家万户,万家灯火,有多少被财滋润着,又有多少被财害惨了。
他的话刺痛我了,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半杯啤酒下了肚。我想着,几个月前,姚雨在这里给人家陪酒的样子。后来我就找了个机会出去了,我说去上厕所。
在吧台,我挑中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单纯的男服务生,和他搭上了话。我问他,你们这里,以前有个陪酒小姐吧。她姓姚,哦不,她姓陈,你还记得吗?
他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不记得。她的酒量那是真大,比我们都大。
我笑了笑,是吧,我以前也和她喝过酒,喝不过她。她当时在这里,过得好吗?
服务生说,看起来挺不错的。她酒量大,人又漂亮,又大方。只一样,她不跟人出去过夜。很多酒吧里的陪酒小姐都出台的。有一回,她为这个还打了一个人。当时她那个样子,好凶啊,我们都吓坏了。她两个手,一手拿着一个酒瓶,一瓶砸在人家脑袋上,砸得人家头破血流。她就是因为这个离开这里的。
我点了点头。
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不是来陪酒,是自己喝酒。她一个人喝了好多,好几个男人要过来跟她一起喝,都被她赶走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天晚上我下班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喝,后来就没见过她了。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一定就是我来接她的那次了。
服务生有些遗憾地说,其实我们都挺喜欢她的。她对人好,经常帮我们。在这里打工的,都不容易。有一回我爸爸病了,我急哭了,她还给了我钱。我一直想着还她钱呢,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找她。也找不到她。你要是找到她了,就告诉我啊。
服务生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准备再问点什么,发现余果正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一片荒野上,四周光秃秃的,月光下几片孤独的树影显得有些落寞。我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只知道背后一片风声。凭着本能我感觉到了危险来临,于是拔腿就跑。我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后面的东西更近了,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是一只豹子。它叫了一声,似乎受了伤,叫得有些凄凉。我再一次回过头,发现豹子竟变成了姚雨,只是身子依旧是豹身。它一个飞跃,扑了上来,我感觉她已经扑到了我身上,下意识地想躲,身上却很无力。然而,这一躲终于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望望四周,一缕月光顺着窗沿照进来,映出一片白来。现在应该是半夜吧,世界死一样寂静,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袭过来,我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身边的余果。她却开口说话了。
醒啦?
你也是醒的?
嗯哪。我一直没睡着。你呢?该不会又梦到姚雨了吧。
哪有啊——我有些心虚。我想她是不是侵入了我的潜意识,要不我刚刚做的梦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可是心理医生啊。
她笑了一下:就是想也没事,我不介意。有人可想总是好事。
我没有理她。我知道,她内心里肯定还是介意的。顿了顿,我岔开话题:
你说这个城市有多少人?
好像有一千万吧。
这个时候会有多少人在做梦?
据统计,大约十分之一,得有一百万吧。
那关于爱情的梦呢?
这个……还是算十分之一吧,那就是十万。
那爱情中的美梦呢?
还算十分之一,那就有一万。
这些美梦当中,有多少不会半夜醒来?
还是十分之一,有一千。
想一想,一座城市,有一千个人一起做着关于爱情的美梦,还是很壮观的。我笑了笑,说:
那好吧,就让他们接着睡吧。别吵醒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