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
孤 峰
孤峰独自旋转,在我们每日鞭打的
陀螺之上。
有一张桌子始终不动
铺着它目睹又一直被拒之于外的一切
其历练,平行于我们的膝盖。
其颜色掩之于晚霞。
称之曰孤峰
实则不能跨出这一步
向墙外唤来邋遢的早餐,
为了早已丧失的这一课。
呼之为孤峰
实则已无春色可看
大陆架在我的酒杯中退去。
荡漾掩蔽着惶恐。
桌面说峰在其孤
其实是一个人,连转身都不可能
像语言附着于一张白纸。
其实头颅过大
又无法尽废其白
只能说今夜我在京城。一个人。远行无以表达隐身之难。
听儿子在隔壁初弹肖邦
他尚不懂声音附于何物
琴谱半开,像林间晦明不辨。祖父曾说,这里
鹅卵石由刽子手转化而来
对此我深信不疑
小溪汹涌。未知的花儿皆白
我愿意放弃自律。
我隔着一堵墙
听他的十指倾诉我之不能
他将承担自己的礼崩乐坏
他将止步
为了一个被分裂的肖邦
在众人瞩目的花园里
刽子手也有祖国,他们
像绝望的鹅卵石被反复冲刷
世界是他们的
我率“众无名”远远地避在斜坡上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欢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老藤颂
候车室外。老藤垂下白花像
未剪的长发
正好覆盖了
轮椅上的老妇人
覆盖她瘪下去的嘴巴,
奶子,
眼眶,
她干净、老练的绣花鞋
和这场无人打扰的假寐
而我正沦为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牺牲品。
玻璃那一侧
旅行者拖着笨重的行李行走
有人焦躁地在看钟表
我想,他们绝不会认为玻璃这一侧奇异的安宁
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
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扇子)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
来源于他们。
来源于我与他们之间的隔离。
他们把这老妇人像一张轮椅
那样
制造出来,
他们把她虚构出来。
在这里。弥漫着纯白的安宁
在所有白花中她是
局部的白花耀眼,
一如当年我
在徐渭画下的老藤上
为两颗硕大的葡萄取名为“善有善报”和
“恶有恶报”时,觉得
一切终是那么分明
该干的事都干掉了
而这些该死的语言经验一无所用。
她罕见的苍白,她罕见的安宁
像几缕微风
吹拂着
葡萄中“含糖的神性”。
如果此刻她醒来,我会告诉她
我来源于你
我来源于你们
稀粥颂
多年来我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
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餐中低语之间
我埋头坐在桌边。听雨点击打玻璃和桉叶
这只是一个习惯。是的,一个漫无目的的习惯
小时候在稀粥中我们滚铁环
看飞转的陀螺发呆,躲避旷野的闷雷
我们冒雨在荒冈筑起
父亲的坟头,我们继承他的习惯又
重回这餐桌边。像溪水提在桶中
已无当年之怒——是的,我们为这种清淡而发抖。
这里面再无秘诀可言了?我听到雨点
击打到桉叶之前,一些东西正起身离去
它映着我碗中的宽袍大袖,和
渐已灰白的双鬓。我的脸。我们的脸。
在裂帛中在晚霞下弥漫着的
偏街和小巷。我坐在这里。这清淡远在拒绝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