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山
拉塞尔·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识分子》里讨论的是“文化中的一种缺失,即年轻人声音的缺失,或许是一代人的缺失”。在他看来,几十年以来,支撑着美国公共思想的,始终是2 0世纪四五十年代走红的老派知识分子。社会文化中,整整一代年轻人的声音缺失了。“他们之所以容易被忽视,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缺席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长时间、慢慢消失的;而且一去不复返了。这已为时晚矣——这代知识分子已老朽得无法出场了”。
雅各比在文中描述了上世纪短短几十年中,美国知识分子群体的一种惊人变化:昔日,他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如今,他们隐身专业,闭门造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质问道:过去那种富有社会责任感,敢为天下先的知识分子哪里去了?
回答作者的质问,首先我们必须解决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怎样界定“知识分子”一词?“重要的不在于孤独与冥思,而在于能够建立交流与对话。”雅斯贝尔斯笔下的知识分子似乎最能契合雅各比的想法。在雅氏看来,闭门造车埋首故纸堆的研究者是算不是知识分子的,真正的知识分子要能建立与社会的联系,并影响人们的思维和习惯。赫拉克利特所谓的“我宁肯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式的知识分子估计是雅各比与雅斯贝尔斯所不屑一顾的。
实际上,雅各比的着眼点是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含义转变。在1 9世纪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期间,知识分子的社会效用可谓大放光彩:当时包括左拉在内的诸多文化名人纷纷挺身而出,表明立场,声张正义,引领社会思潮。在随后很长一段时期内,“知识分子”一词始终有着介入社会的独立思想家的意思。依照这层定义行事的知识分子不断涌现于人类思想史中,比如号称“出现在所有思想战线上的守夜人”的萨特就堪称典范。然而,知识分子的含义在2 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雅各比发现,“以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头脑从事写作的知识分子,在纽约和旧金山可能像低租金的租房一样罕见”,其中的原因是“在大学普及的时代来临之前,昔日混迹于城市的大街和咖啡屋里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是为有教养的读者写作的。现在他们已经被高科技知识分子、顾问和教授——这些常人所取代了。”
雅各比在这里提出了“混迹于城市的大街和咖啡屋里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这个概念,对他心中的知识分子进行了特殊的界定。在他看来,被学院招安之后,咖啡馆内真正的知识分子已经绝迹,他们蜕变成“带着履历表和名片旅行,他们靠社会机构的支持而生存”的研究员。雅各比发现,不知不觉中,知识分子们形成了所谓的新阶级,犬儒化成为常态。昔日的大学教授是“游荡于社会中”的环境不适者,今天的教授们却“渴望得到一大笔钱,开上好车,贪求各种职位,并为得到爱情、奢华和名誉而奔赴一个又一个会议”。他们囿于行业,出了专业就无人知晓,更谈不上对群众有什么影响力。
针对这种蜕变,雅各比痛心疾首:承包人和唯利是图的广告商取代了廉洁无私的学者和研究人员。完全生产假冒伪劣产品以及炫耀学术研究的“学术界资产阶级”已经萌生了。他引用学者奈斯比的话说:“今天,随便抓住一个大学教师,你几乎总能发现他是一个商人。”“企业精神”在大学蔓延,败坏风气并腐蚀着每一个人。
在雅各比看来,知识分子的蜕变缘于咖啡馆的消失和学院的收编。咖啡馆在社会文化领域具有重要的意义,正如巴尔扎克毁于咖啡,缪塞被艾酒灌得阴郁消沉……破败的街道和咖啡馆为这些具有波西米亚精神的人提供了肆意言说的场所和氛围,并逐渐建立起他们的精神阵地,形成一种社会与文化的影响力。
汉娜·阿伦特的在《黑暗时代的人们》里指出公共空间的重要性,她说:“如果公共领域的功能,是提供一个显现空间来使人类的事务得以被光照亮,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来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们自身是谁,以及他们能做到些什么,那么,当这光亮被熄灭时,黑暗就降临了。”从某种程度上说,咖啡馆、酒吧、广场等公共空间也是群众和知识分子发表自由言论的最佳平台。雅各比指出,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和房租的飞速增长,幽暗街道里的咖啡馆数量不断减少,知识分子集聚和言说的舞台消失,并逐渐被讲台和会议室取代。
咖啡馆的消失,意味着波西米亚精神的式微。雅各比在这本书里特别列出一章来讨论这个问题。卡尔·曼海姆指出,在1 9世纪形成了一种新的知识分子的聚集形式,即波西米亚的(b o h e mi a n)小圈子和咖啡馆。马克思认为,“波西米亚人……一句话,就是随着时世浮沉流荡而被法国人称作浪荡游民的那个五颜六色的不固定的人群。”不安、游荡和争论是那个时代里诗人和作家的生活表征,正如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所写:“那是夜游症泛滥的伟大时代……”
波西米亚精神的衰落,使得都市文化的创造力受到损害。在文中,雅各比描述了格林威治村的消失,它的消失让波西米亚精神烟消云散;而美国城市的效区化,则让波西米亚知识分子从地理上消失;纽约知识分子中的激进派、犹太人中的反对分子业已消失。这时候象牙塔乘虚而入,学院化、专业化的加强,及时的收编了左派知识分子,并软化了他们批判的长矛,“知识分子生活被重新塑造的同时,知识分子的精神也被重塑了”。
雅各比认为,被学院收编的算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当学术自由屈从于专业化时,学术自由便成了纯粹的空谈。美国学者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在《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一书中提出一个新名词“布波族”,并指出他们是布尔乔亚与波西米亚的结合体,“这些高学历的人一脚踏在创意的波西米亚世界,另一脚踩在野心勃勃和追求世俗成功的布尔乔亚领域中”。雅各比笔下的这类学院派的知识分子正是典型的“布波族”。
“知识分子是为理念而生的,不是为理念而吃饭的人。”(刘易斯·科塞)用康德的话来说,哲学必定会“在她高贵的女主人面前擎着火炬,而不是在后面拽着长裙”。曼海姆认为“只有那种受过教育并在教育过程中人生内在素质获得‘质的飞跃’的人,才能称之为知识分子。”那么如何界定“质的飞跃”呢?从咖啡馆到象牙塔,知识分子被剪除了舌头和翅膀,成为阉割的侏儒。这似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质的飞跃”。
但是,在批评大学缺乏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同时,雅各比也指出,即使这些具有波西米亚精神的知识分子进入学院也无法改变这一状况,因为“在2 0世纪初,教学和写作是‘分离的两个世界’;但是,今天作家的角色再也不是‘独立的手艺人’,而是教授,政府或编辑部的高收入雇员。”
枪打出头鸟,知识分子倔强本质如何抵挡政治门户和权力的合谋与侵犯?知识分子历来分为“流浪型”与“岗位型”,后者安于现状,颐养天年,而那些浪漫成性、狂妄自大的波西米亚人却处处碰壁,难以立足。因为在一地飞舞的鸡毛里,思想犹如一把锈迹斑斑的、什么也砍不动的刀。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正如奥威尔所言:“我们正进入一个集权主义专政时代——在这个时代,思想自由将首先是一种死罪,然后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抽象行动,独立自主的个人将被消灭干净。”
“今天的公众文化依赖的是正在衰落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掌握着一种独特的语言,这种语言正在与他们的继承者失之交臂。”雅各比辛酸地总结道:“年轻人屈从了他们的时代。”但至少他们还有着“最后的知识分子”可以依赖,在中国,我们足以依赖的知识分子哪里去了?我们的底线是“你可以不做诗人,但必须做一个公民”(俄罗斯 涅克拉索夫),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