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汉

■李蕙君

去年金秋十月，我在五指山腹地的海南农垦畅好农场采风。领队告诉我，我的采访对象是三区十队的一位黎家男子。

第一次采访五指山腹地的黎家男子，我想，他一定拘谨内向，不善言谈，口操浓浓的黎族方言。一想到要与他进行吃力的对话，我心里不觉地犯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现实中的他令我意外。

男子名叫黄运京，年过半百，一米六五的个头，敦实厚道，浓眉大眼，一副洋溢雄性之美的身子板，却托着一张憨厚的笑脸。我注意到，不管他是否说话，是否喜怒，那张橄榄色的大脸总给人喜上眉梢的感觉。

这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见他第一面时，我便如此自信地定论眼前这位男子。当时，他在自家门前迎接我：手扶一扇崭新厚实的朱漆大门，笑盈盈间，一个几近笨拙的“请进”姿势，礼貌地将我引进家中。

液晶电视、银色沙发、洁白墙体以及靠墙而立的鞋柜、大厅中央古色的茶几茶具，还有那只精致的家用卡通迷你垃圾桶……迈入这户黎家客厅，我的定论便得到了证实。此时，黄运京那个几近笨拙的“请进”姿势，又很礼貌地变成了“请坐”。见我坐下，他熟悉地给电热壶加水，插电，然后从茶几下层拿出茶托茶杯等茶具，将小茶杯逐个摆开，让我想起了汉人家中的功夫茶道。不一会，水开了，我安静地看着他沏茶、倒茶、递茶。这“茶道”虽不老道，却让我品出了藏于其中那舒适甜美的茶饮心情，品出了黎家日子中“小庭幽圃绝清佳”那陆游般悠然隽永的茶饮环境。有道是，心即是茶，茶即是心。没有茶饮环境，又何谈茶饮心情？

伸手接茶之际，我想起时下“你幸福吗”那句温馨而流行的话，不禁脱口问道：“你很幸福，是吗？”

男子憨厚地笑答：“现在是，从前不是。”

“说来听听。”我笑道。

“这份幸福我奋斗了30多年，很不容易。”男子打开了话匣，娓娓道来。

这些年里，他先是外出打工，微薄的收入总是让他自身不保，打一天工过一天日，从不为第二天打算。结婚后，作为一家之主，他不得不学会担当，学会打算未来。为了爱他的女人，也为了他爱的亲人、他爱的家，他打过米糠，种过香蕉，养过母猪，尝试几次就跌倒几次。打米糠薄利到难以为继时，他就效仿别人种香蕉，当香蕉被病害侵袭全军覆没，手里只剩下够买一头母猪的钱时，他就毅然决定从一头母猪开始，干起了养母猪卖崽猪的营生。由于母猪产崽、哺乳崽猪都需要有营养的精料，加上不成规模，任凭他如何努力也事倍功半，难以盈利。好不容易初具规模了，市场却又肉价不起。直到10年前，几经闯荡的黄运京才猛然发现，橡胶才是他们不倒的摇钱树。为了植下摇钱树，他反复说服妻子，说服娘家人，并自出种苗与他们一起在娘家开荒种胶，植胶500株。不料，一群放养的羊群将他们辛苦种下的橡胶毁了一半。此时，百炼成钢的男子并不气馁，不但重新补种新苗，还将橡胶扩种至上千株。也正是在管理自营胶的过程中，黄运京学会了对橡胶的科学管、养、割，学会了橡胶病虫害的识别与防治，并出色地成为十队的割胶辅导员。如今，已开割的600株橡胶和圈养的30多头母猪，为这个黎族之家创下了可喜的财富。今年7月，黄运京在搬入农场统一建设的保障房时，只向兄弟姐妹借了七八万元，就顺利住进了109平方米的大房子，成了本区搬入新居的黎族第一家。

听完黄运京的回忆，看着装修一新的新居，我忍不住提出了参观新居的请求，并随主人参观了这间完全现代化了的新型黎家房子——

厨房里，消毒碗柜依然带有余温，不锈钢橱柜一尘不染，电饭煲电磁炉电炒锅等厨具整洁置放着；卫生间里，偌大的太阳能热水器高挂着，浴室里还飘溢着草本型沐浴露淡淡的香味；四间卧室里都立着一个衣橱，时尚舒适的席梦思床上被褥整齐，夫妻和一对女儿、一个儿子每人一间……

黄运京指着儿子房间那台令我诧异的电脑说：“这部电脑是老大买回来的，小儿子在用。我不会电脑，得拜他为师，学会了才能适应海南橡胶集团工作电脑化的要求。”这些看似与黄运京完全不搭界的一切，已不只是在向我证实他的成功，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修正着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形象。

“这是老大的房间。”在黄运京已出嫁的大女儿的卧室里，一张身着结婚礼服的新郎新娘合影尤为醒目。我拿起合影仔细端详，不觉赞叹道：“嗯，真漂亮，跟汉族姑娘一样。”倍感自豪的黄运京告诉我，女婿是安徽人，这小家子呀是黎女嫁汉儿，真正的黎汉一家亲啦。

说着，黄运京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歉意，只听他补充道：“这是我们专门给老大留的房间。过去，全家五口同住一间52平方米的房子时，心里总想她早点出嫁，少个人就能住宽些。住进新居后，我们决定给她留出一间，不然心里会觉得亏欠了她。”

怜子如何不丈夫。大文豪鲁迅怜子丈夫，黎家汉黄运京又何不怜女伟岸！

也许是因为这句同时担起了名人与平民的诗句，也许是因为“跟汉族姑娘一样”的黎女，也许是因为黎汉子女的通婚，抑或是与城里人实无二致的黎家生活，我不禁有感而发：“真是黎汉难辨。”

话音刚落，黄运京就接过话茬：“不难不难，我的家人始终乡音不改啊。”

……

这个笃定的回答，让我悟出了男子与汉子的区别：男子是看出来，汉子是品出来的。此时，那个我想象中一点一点修正着的黄运京，完成了他从男子到汉子的完美蜕变，他，便是汉子！那些发生在他家艰苦创业，谦虚学技，不甘落后，不忘本色，民族融合的一幕幕，组成了醒目而响亮的两个字——黎汉。

黎汉，黎汉！是黎家汉子的简称，还是黎汉一家亲的代称？我想，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