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传统的自觉固守与潜在超越——简评李孟伦的诗歌创作

2013-08-15 00:42谭五昌
诗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古典经验诗人

谭五昌

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到今日,诗歌标准的模糊和诗学尺度的含混已让“诗”与“非诗”之间的界限变得日益暧昧起来。在传统影响与艺术“创新”的双重焦虑感的驱使下,今日许多诗人争先恐后地加入到以口语化、日常化、片断化、破碎化、极端化为主要特征的“先锋”诗歌的写作潮流之中,与当下那种流行的前仆后继的“先锋”诗歌和实验写作相比,李孟伦的诗歌写作风格实在是显得有些过于传统甚至“保守”。简言之,李孟伦主要是对汉语诗歌中的抒情传统持热情、自觉的固守态度,在当前一切“唯先锋是从”的喧嚣纷乱的诗歌语境与氛围中,我觉得李孟伦这种面向传统的诗歌写作姿态反而让我对他产生某种敬意及诗歌伦理认同,因为李孟伦是当下为数不多的对汉语诗歌传统充满敬仰与敬意的诗人之一,体现出一种严肃的写作态度与纯粹的诗歌精神,他拒绝将诗歌当作一种时尚文化消费,也不通过诗歌追求一种生理性的语言快感与狂欢。

作为出身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诗人,李孟伦与同龄人的诗歌写作相比,也完全处于边缘状态,偏居海南一隅的他或许有意无意地与时代诗歌美学潮流拉开一定的距离,正如青年学者张伟栋对他的写作所指出的那样:“诗与人生并不同步。”全面看来,李孟伦诗歌中的抒情特质既源于古典诗歌对他的熏陶,也源于其自身的性格与精神气质。既得益于海南天高海阔的自然景象,也得益于浪漫主义和古典情怀的传承,地域风景与地域文化元素的融入,建构出李孟伦这位当代诗人古朴高雅、情怀旷远、浪漫奔放、忧郁深沉的诗歌美学风貌。下面,拟从几个大的方面简要地评说一下李孟伦的诗歌创作。

浪漫主义风格的有意张扬

李孟伦的诗歌整体上抒情气息浓郁,且许多诗篇是直抒胸臆之作,呈现出极为鲜明的浪漫主义风格与美学趣味。的确,多年来积淀的传统阅读浸润与大自然情怀让诗人孕育了具有现代社会城市经验的人所不大可能孕育的浪漫主义情怀,《我抱着太阳煮海》这首诗极为典型地显露了诗人与众不同的浪漫情怀与审美气象:

我抱太阳煮海/沸腾天涯/踏一叶扁舟/乘风破浪/天接水茫茫/日远天高/斗酒万丈//十年歌声/数点鬓影/走遍莽苍/挥泪洒南海/激起一片蛙鸣/稻花香里唱晚/谁见李白断肠

诗篇伊始仅凭一个动词“煮”字,便营造出一种气吞万象的境界。诗人要煮的不是别物,而是“海”,“海”在这里更趋近于一个无限的能指,一种超越想象的极致之物。而为了完成“煮海”这种常人无法完成的夸张行为,诗人又萌生出超越常人的想象与念头:“我”抱着“太阳”来煮“海”,这给读者带来一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强大冲击与震撼效果。于是,“太阳”、“海”这两个词语之间,“抱着”、“煮”这两种行为之间,形成一种巨大的艺术张力和审美场域,紧紧抓住读者的眼球和神经。而从文化心理上,它又会调动读者联想到“夸父追日”和“精卫填海”这两个史诗般的传说。“我”在这里也一下子成了具有“夸父”、“精卫”式精神内核的非凡人物。紧接着,自然而然地,诗中种种夸张性修辞和语境得到了美学层面的顺承:“我”可以狂想般的“沸腾天涯”,“踏一叶扁舟”,“乘风破浪”,而当“我”“挥泪洒南海”和“蛙鸣”的时候,则不自觉的呈现出作品的地域色彩或南海本土经验。同时也不难看出,该作品末节是对古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化用。而全诗最后一句“谁见李白断肠”,则是诗人借“李白”作为对自己诗人身份与美学风格的一次想象性自我认同或暗示,毫无疑问,“李白”在这里成为了表达诗人快意人生与浪漫主义诗学风格特征的一种象征性意象文化符号。

“李白”这个意象符号在李孟伦的诗歌中具有美学风格的象征性意义,诗人浪漫主义的高蹈之舞不仅表现在他对“太阳”的“热情拥抱”上,也表现在他对“月光”(或“月亮”)的“深情接触”或沐浴上。请看《我从李白的月光上下来》中的片段:

今夜是个不寻常的秋夜/我从李白的月光上下来/悄悄地把世界慢慢端详

……

/这样的夜又有人睡了/这样的夜还有人醒着/我静静坐着夜/还握着一枝笔/摊开九天云笺/以一样的姿势/唤起我的朝阳/凌驾扶桑万丈

在作品中,诗人把整个世界都拿来端详,然后以一系列“看”的动作意象作铺排,通过对典故的化用,营造了浪漫情怀的语境,最后“我”握着笔,摊开的却是“九天云笺”,凌驾的却是“扶桑万丈”。此种气魄只能在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以及“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类的非凡诗句中寻找到,也只能在海阔天空的地方才有可能孕育出来,当然,最后只有经过诗人心灵与情感的催化剂才能生长出来。

李孟伦的绝大多数诗作品读起来酣畅淋漓,适合佐酒,他的诗性人生中充满着“行扁舟,赏垂柳,笑看人生,一世风流”任逍遥般的快慰。大体说来,奔放、洒脱、热烈、豪迈是其浪漫主义风格的典型表征。

古典审美情趣的内敛与持存

李孟伦的诗风中不仅有着极为浪漫洒脱的一面,同时还具备古典恬淡的一面。可以说,浪漫与古典是李孟伦风格的两大侧面,也是解读并把握其诗歌风格内涵有效的两个尺度。如果我们把浪漫理解成情感的热烈、感性、外在、张扬,那么我们可以把古典理解成情感的含蓄、理性、内敛、秩序,二者相依相存。传统汉语诗歌中的意境美,很大程度上是古典审美情趣的外化与体现。现试看《谁知春还在》一诗:

日入竹林/鸟鸣山涧/那堪晚风急/一夜芭蕉雨/落红数万点/门掩青山外/何时再少年//人未老/风千里/一声飞雁/长天落霞/村前村后蛙声起/谁知春还在/李花三枝开

从这首诗所采用的词语、意象、节奏与话语方式来看,古典意味极为浓厚,诗中既有王维的影子,做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又具有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的田园适归感,更具备孟浩然般自得田园山水之乐的审美图景与雅趣,从中可听到许多古代诗人的审美回响。由此可见,李孟伦对古典诗词的化用信手拈来,其对古人诗风的审美把握与表现已达高妙境地。

诗人除了通过内在节奏、外在形式这种对于秩序美的把握来营造古典境界,还通过熟悉化的场景试图唤醒内在审美经验,以激情读者的情感共鸣,《在万物入睡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典型作品:

秋来了/一枚红叶/点燃文字/灿烂星空/在万物入睡的地方/苍松高卧/藤萝相携/遥望秦皇/云外靖节/一枕清风/有谁知/十年拿云事/一点芭蕉雨/笑看风浪万丈

——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李孟伦的古典审美情趣是与浪漫诗风同时并存的,在具体的作品中是有机融合在一起的,这样的作品数量很多(如《春来日长》、《今夜,我是朵红莲》、《太阳升起的地方》、《等待黎明》、《云起高山》、《让天地澎湃》、《谁教春风起》、《一村风流》等等),二者共同指向诗人对传统诗歌的抒情特质与写作方式的忠实继承。

乡土情结与海洋情怀的融合

作为一名有着农村经验同时经历了城市文明的诗人,李孟伦抒写乡土之痛与城市之伤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从李孟伦大量的乡土田园题材诗篇来看,他骨子里的乡土情结还是颇为浓郁的。我们试着来欣赏他的一首短诗《我这个人》:

稻子飘香的季节/低下头/将大地写下一行诗/将自己写成一首诗/在地平线上/我远走他乡/于是,抬起头/仰望长空/才发觉/身上耀眼的衣裳/都是故乡的云彩

——

这首诗看起来是游子在外思乡主题的表达。然而,更重要的是“我这个人”在诗中的意义指向,在作品中,“我”代表着诗人的自我形象,是诗人的一幅“精神自画像”:“我”将大地和自己都写成诗,是指“我”作为一名具怀乡情结的诗人一生都在抒写故土生活经验,而远走他乡的“我”最后发现“身上耀眼的衣裳都是故乡的云彩”,明确暗示出诗人对故土充满血缘般的深厚感情,也暗指作者这种诗人身份的荣耀其实是来自乡村故土的哺育,因而,这首诗所表达的是一种深刻的乡村情感。

当然,在同类乡土题材抒写比较泛滥的情况下,如何抒写则成了李孟伦们一个重要的命题。李孟伦有一首诗名为《我生活在城里的一棵树上》,可谓立意巧妙,别出一格。“我”生活在城里的“一棵树上”,这棵树既可以当成乡土文明的文化符号,也可以是诗人在城市生活中最后的理想栖息地,更可以看作是他在后现代生活中对朴素生活的最后守望。

作品中,“故乡的痛与城市的美啊,不过是一个碗的距离”,堪称是一个极其巧妙的联想与比喻性的表述。一般而言,对这种时间或空间的距离,人们常用“河”作比,李孟伦却用“碗”。用“河”作比,不过是用流动来指代流动,但用“碗”这个静止的物象来指代流变的概念,不得不说是诗人的匠心独运。这种陌生化的表述贴切地传达出了乡土经验的审美韵味。

当然,由于诗人李孟伦的故土在海南,而海南的地域文化不同于传统的农耕文明,它是一个深受海洋文明影响的地域,所以诗人对故土的怀念不是投射于“麦子”、“黄土地”这些传统农耕文明产物的意象,更多的是投射于“大海”、“海浪”、“涛声”或“海边”的“村庄”、“稻香”等具渔业文化或海洋文明色彩的本土意象之中。因而,海洋文明的日常劳作在李孟伦的诗歌作品中更多地表述为“浣洗”的动作,同理,“黄土地”这种大地意象也常被“起浪的海”所取代。

从诗中片段,我们不难体会到诗人对海洋(大海)的火热情怀。简言之,乡土情结与海洋情怀这两种经验的互融互渗,构成李孟伦诗歌美学经验的独特之处。

节奏鲜明,韵律明快,形式感强

李孟伦是一个具有鲜明形式感的诗人,海南本土人民靠天而作的生活方式让诗人特别在乎生命的韵律和生活的节拍。如前所言,李孟伦诗中几乎见不到空格键的使用,空格、休止这些符号传达的都是破碎的经验,片断的经验,表现的是意义的不完整与思维的断裂性。空格、破折这些符号在先锋诗人那里,是后现代经验表达所借助的必要手段。

而在李孟伦这里,对于一个在古典诗词浸泡中长大的写作者来说,他从来拒绝意义的破碎感,也不存在语词的分裂感和不完整感。他的诗学理想基本都是和谐统一,贯穿始终的。因此,诗人更在乎并努力寻求的是诗歌作品中能够配乐而歌,和诗而舞的韵律。与此相应,赋、比、兴这些传统表现手法正是他所重视所乐于经常使用的。再举《大海在我脚下澎湃》一诗中的两个诗歌片段为例:

从太阳升起的东方走来/从雪花飘落的天山走来/从牛羊放牧的草原走来/从黄河流过的村庄走来/从长江入海的地方走来/从碧海连天的彼岸走来

……

/这里有周歌/这里有唐律/这里有宋弦/这里有太乙的睡莲/这里有庄子的梦蝶

……

作品中,一连几个“从”的使用,一连几个“这里”的重复表达,运用的全是赋的铺排手法。他在写作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诗、舞、乐等因素都考虑进去了,具备了绘画美、建筑美、音乐美等因素,可以说,李孟伦是传统诗美的坚定维护者,他的骨子里就是艺术保守主义者。他作品中强烈自觉的形式意识与形式实践,有效保障了其作品的艺术品格。

对传统的越界、突破与潜在超越

总体来看,李孟伦的诗学理念、审美趣味还是过于传统了一些,作为一个有才情的年轻诗人,传统的强大束缚很有可能阻断其艺术发展的前景,对此,我是存在隐忧的。好在李孟伦的诗歌作品中也有一些极具现代感的诗篇,这让我看到了他突破自身艺术局限的可能性,在具有现代意识的少数诗作中,《夜覆盖着我》是其较具代表性的诗歌文本,该作所传达的焦虑生命体验属于现代性的经验特质,同时,这首诗对现代节奏的设计与意象运用相当到位:

夜覆盖着我/风呼吸着我/我打开心扉/夜无法入睡//一只叫春的猫/爬过幽深的夜/把夜叫得战栗//我点燃支忧郁的烟/烧到了上帝的手指/撩开了黑森森的夜/一条柔软的水草上/漂着潘朵拉的盒子

“夜”、“猫”、“烟”、“上帝”、“潘朵拉”这几个意象拼接出了一幅现代图景。同样,这首现代风格的诗歌也体现了作者出色的想象力:用夜来覆盖自己,夜被猫叫得战栗,烟烧到了上帝的手指……这种古典语境中的夸张性与悖反性修辞转换成了现代诗风,呈现为一种奇思妙想。在这里,对于词语的诡异想象力洋溢出典型的现代派美学色彩。

当然,或许经验有主流与边缘之分,但诗歌写作作为人类的精神活动,通常没有时髦与落伍之分。诗性与诗意的建立是可以多种手段的,诗人既可以采取古典的方法表达情感的细腻,也可以采用先锋的手段呈现感觉的破碎。无论采取何种表达手段,它都必须是真实有效的。不同形态的美学经验各有价值。不过,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的加速,经验的现代性必须得到相应的重视,我个人以为,城市经验及当代经验的抒写应该成为当下诗歌写作的美学主流。

最后,在此也指出一下李孟伦诗歌创作的一些匮乏或不足之处,由于诗人更多的是采用古诗中的表现技法,古典经验的表达因此很少深入到肌理层面,因而,其词语的活力和经验的唤醒大多来自于古诗经验的直接传承与化用,而缺少诗人自我的深入体验与重新发现。这导致李孟伦的诗歌存在一些粗疏之处。此外,李孟伦的不少诗作中尚缺少现代与古典的有效续接,缺少时代经验与个体经验的有机融合。这些都是需要李孟伦在以后的创作中认真思考并加以改进的。如何将时代的、个人的与本土的、民族的审美文化经验相融合相汇集,将现代意识与诗学传统相会通,这对于每一个真正严肃的诗歌创作者和具有诗学抱负的诗人而言,都是一个必须严肃对待并在写作实践中逐步加以解决的艺术命题。好在李孟伦是一个具有“抱着太阳煮海”宏大抱负的诗人,我个人对他诗艺的拓展、精进与更大突破怀有很高的期待。

2013年5月16日凌晨3点

写于北京京师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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