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艾米丽·狄金森学写诗

2013-08-15 00:42袁永苹
诗林 2013年4期
关键词:狄金森神性事物

袁永苹

最初接触狄金森的诗歌就是那首:

我为美而死——/但还不怎么适应坟墓里的生活。/这时一位为真理而死的人,/来到我的隔壁,她轻声问我,/为什么而死,为了美,我说。/我是为了真理,/我们是兄弟。/就这样,像亲戚在夜里相逢,/我们隔墙侃侃而谈,/直到青苔爬满了唇际,/并把我们的名字遮蔽。

这首诗不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却又与狄金森本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它是关于美与真理的,是关于死亡和意义的,是关于一种玄妙的存在的,而这种联系,通过一种建立在经验上的超验的场景,两个人相邻的坟墓——来呈现。

狄金森的诗入点很小,出点却非常的博大。入点的小,使得她的诗歌不轻率,不空洞,可感、亲切。而出点的大,是其背后的巨大的诗性意义空间,是诗人精神时空的广阔。

狄金森对于诗歌艺术有巨大的献身精神,以及人生的修女般的自持。从狄金森那里,我找到了我诗歌当中长期缺乏的东西,不仅仅是诗歌语言上的外在,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意象,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语言,属于自己的一个比喻。这样,迪金森在我的众多维吉尔之中成为了最为亲切的一个。她带领我重新认识每一个事物,认识一个苹果,一阵风,一次钟声。她不仅仅是在自己的生命中找到“自己的眼睛”,也企图在事物之间重新建立关系——一种生疏又亲近的关系。狄金森具有深刻的内省和克制的力量。这种力量,看似微小纤弱,却强大无比。

有许多人研究狄金森的诗歌,切入点很多,例如女性主义、宗教问题、狄金森与19世纪的写作和修辞的关系等等,我却不在意这些。她诗歌的谜底是——为何她的诗带有着狭小的亲切和广博的神性两个维度?

1830年,狄金森出生于马萨诸塞州阿莫斯特镇,父亲是一名律师,活跃在政治领域,后来又做了州议员。狄金森最初就读于这个州的一所私立大学,后来被召回家里。一开始狄金森从不走出自家的小镇,后来干脆闭门谢客,只与客人隔着屏风交谈。但是,她不断地保持着和外界通信的联系,她有好几个知心的通信者,其中不乏她的爱人。这一良好的方式,使得她的诗歌始终带有一种交谈的性质,即使是那种最难理解的诗歌,也像是在对于一个她长期与之交流的人倾吐疑惑。她一生没有出过国,甚至没有走出过小镇,在她的身上,能够找到古来神性对于诗人的定义——他们是“想象之国的王”,地理学上的“脚的领土”对于诗人没有意义,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疆域。

狄金森通过紧缩生活圈子达到内心领地的无限延展。她说“灵魂选择了她自己的领地——(也译作伴侣)然后关上了门”、“个人对个人就是封锁的教堂”、“我自己的背后是自己”、“监狱成为朋友”。但是她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到日常生活每一处。比如良好的友情和朦胧的爱情。她关心烹饪,为父亲烹调晚餐,她喜欢做家务,她把糖果从楼上用细绳吊下分给邻居的孩子们。尽管她孤单得不同凡响,却又不能完全拒绝所有的外在。既拒绝又接受,既固执又妥协,既封闭又敞开,这种面对外在世界的方式,使得狄金森的诗歌显示出了与当时惠特曼式的美学方式完全不同的魅力。

相反且矛盾的修辞——迂回的策略

——我们直露是因我们太过于轻率地理解事物,而不是我们不理解或者不懂得。

在狄金森的诗歌当中遍布着矛盾的修辞,而“婉转”又是狄金森信奉的诗歌美学。好的诗歌在于“迂回”,她说。这种“迂回”体现在她九曲回肠的叙述方式上。她无法轻易给出一个判断句。谦卑的狄金森选择了呈现自己的游移不定,她总是避免直露,把直露看做诗歌最大的败笔。因而阅读狄金森的诗歌,你会感觉到一种躲避和隐藏的冲动,隐藏真实的诗意。因为一旦诗意外露,诗意就会死亡,立即会结束。隐藏起它们,就能保持住它们。这和她性格当中的过分低调和谦卑有很大关系,不过,最根本的还是她对于当时浪漫派诗风的拒绝。她曾表达过对于惠特曼的微词。很显然,惠特曼和狄金森的诗歌美学是不同路径,对于狄金森这样的诗人来说,诗歌有她自己的定义。

以下是狄金森式的修辞典型:于是,我这样祈祷——/伟大的神啊,请你给我/一个天堂,不必有你的那样大/只要大到,能够容我——

如果说“伟大的神啊,请你给我一个天堂”这是浪漫派常用的句子,而狄金森“迂回”回来,回到一个“小的我”:“不必有你的那样大,只要能够容我。”这样谦卑却又无比孤傲的句子,就是狄金森的句子。

在狄金森这里,没有困扰更多诗人的主题和题材问题,“一切”都是诗歌。狄金森一生写就了1775首诗。除了她焚毁和遗失的部分,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天一首诗歌。她的诗大都没有名字,只是用编号来记录。甚至,她的信件本身就是诗歌。(有人将狄金森的信件分行处理,编辑了一本诗集出版。)可见狄金森是用诗来记载自己的生命历程的,诗是她的唯一的生存方式。

提升的力量——日常中的神性和无形的世界

还是先来欣赏一首诗:她在昨夜死去/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除了弥留的她,这使我们/对于世界的感受变得不同。//我们注意到琐碎的细节——/那些以前忽视的事物/在我们思想辉煌灵光下/凸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这是狄金森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条死亡陌生人的死亡讣告之后,写下的诗。

“她在昨夜死去”,诗歌以一个陈述句开始。“死”一下子进入到我们的眼睛。接下来她加强了这个时间。“是昨夜”,而“昨夜”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是,死亡对于“她”本人却不普通,这个夜晚对于“她”是重要的——因为“她”死在这个夜晚。而世界呢,我们呢,仅仅由于有人在夜里死亡,感受变得有些不同而已。究竟是“什么”有些不同?接下来,我们注意到细节:一些东西不同了,它们是什么呢?是“被忽略的事物”。而这些事物究竟是什么,这里诗人没有说,也不会说。这就是狄金森诗歌中的“埋伏”。一个巨大的想象力的场域形成了。一个“死”出现,接下来,呈现了一些“模糊的东西”,甚至比“死”更加的难于解释和说明。但是总之,世界会因此略微的变化它的一点点。

一场寻常的死亡,报纸上的死亡讣告,对于诗人来说,想到了一些更加广阔的(或者并不广阔)的东西。这种思想,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神奇地提升了它的维度。把读者带到了一片荒漠或者是更高的地带,由此和某种神秘的事物建立了连接。

细节——对于狄金森来说,“细节”是无处不在的武器。细节在她那里使用起来似乎稀松平常,但拥有感人至深的力量。

我们等待而她死去——/时间短促——/我们的灵魂紧贴在一起,/交谈/那个通知最终还是来了。//她提起,又忘记——/像一根柔弱的芦苇/伸向水中,几乎没有挣扎——/满足地,死了。

其中“灵魂紧贴在一起”,含有对抗死亡的意思,然而并不明显(明显就不是狄金森的修辞了),死亡却最终还是来了。而对于死者状态的描述默默倾吐,丝毫不显露悲伤,几乎是“中性地”展现“一根芦苇伸向水面”那种柔弱的无法抗拒的死亡方式。

我们,我们整理她的头发——/扶正她的头——/然后,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信念恢复常态。

下面的叙述继续“细节”的力量。两个连续、温柔、缓慢的动作(似乎是由于无处不在的破折号?),动作似乎是慢镜头一样,缓慢和温柔。接下来,狄金森式的惊人之语:“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死亡,非但没有让人们悲痛而是让人感觉到“轻松”?“轻松”一词令人震惊,出现了转折式的迂回,意义被带离了它的起点。同时又加强了前面的“缓慢”,把“缓慢”变为一种——“紧张”。对,是那种“内在的紧张”。憋住一口气的两个动作,无声的动作,之后,像是轻轻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样。整首诗节奏舒缓张弛,似松实紧非常别致。

谦卑的狄金森

狄金森的诗歌短小精悍,就像是一首首小型的赞美诗,但她与宗教的关系不是顺从和通畅的,是紧张和冲突的。狄金森诗歌中经常出现的超验结构,就是来自于这种对于宗教的迟疑和依赖,退避和接近。所以在狄金森的诗歌当中,总有种欲求达到称之为真理或者神性的维度,这个维度正是狄金森诗歌的开阔和广博的秘密源泉。不同于传统的宗教诗歌,或者根本没有可比性的是狄金森的诗歌更像是一种后基督教时代的反驳。因而狄金森的诗歌当中对于上帝和神是模糊的,是迟疑的,这正造成了她诗歌的多义性。她将这样模糊的神性引向关于美和真理的领域,即使在与上帝对话的时候,也是关注于自身存在的小小个体,一个既想要挑战父亲,又想决绝的拒绝、怀疑父亲的女人。

“天堂”对我来说,有不同的标记——/有时,我认为中午/只是那个地方的象征——/然后黎明,又一次。

她说:“基督正把大家叫到这里,我所有的同伴都已响应……只有我站在这里反抗。”而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中,她却说自己很后悔,上个学期没有把自己奉献给基督耶稣。另一处说愿意为基督去死,可是后来又说“我无法和上帝重归于好”。可见,上帝对于狄金森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存在,不如说是一种思辨。

通过诗歌流动来形成一种静止和沉默——对于不理解的、无法解释的世

界,不给予答案。

狄金森的诗歌通向的方向是“向下的”,而不是“向上的”,最后是“低的”,有时是“静止的”,或者是沉默不语的和寂静的。

比如:我们整理她的头发——/扶正她的头——/然后,人们感到莫大的轻松/信念恢复常态

女性式的、温柔的、紧张的两个句子,接着伴随着相反方向的句子——“人们感到了莫大的轻松”。对于死亡来说,这是一种不常出现的体验。这,很显然是一种上文说到的“背离”。最后一句诗形成的是一个水面——“信念恢复常态”,就这样,一个狄金森圆周完成了。一个水平线,并不沉郁又不悲伤,而是一种恢复。因为恢复,所以更加残酷。

狄金森的诗歌中有一种《圣经》似的寂静,一种博大的虚无,但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克制和冷静”。这种虚无与神性相互联系,构成了狄金森诗歌巨大的引力空间。

“我不明白”

我认为,与所有“因为有所表达”而写作的人们相反,狄金森是那种因为“不理解”才去写作的诗人。诗歌是唯一使得世界清晰的方式。因为不理解和“不再理解”,“不再清晰”,所以才开始写作。所以她的诗歌更多的不是一种说明和表达,而是一种商榷,与未知、上帝、他人和自己商榷。这点有些类似于卡夫卡。卡夫卡的女友密连娜评价卡夫卡时说过:“他对于哪怕是最平常的事物,股票证券交易甚至最常见的东西,他也不理解,他不能提供解释。”同样的,狄金森的诗歌也不是提供解释的诗歌,它是那种寻找式的,是与“未完成的自己”在一起,一同去寻找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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