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胀:中国出版业面临的困境

2013-08-15 00:53:36
现代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出版业产业化上市

◎ 李 昕

(李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

中国出版业近些年在国家实行文化体制改革的背景下,转企改制,实现了整体上的产业化。出版业要加速发展,产业化是一条必经之路。

中国出版业的确需要扩大规模。和经济整体规模和实力相比较,中国出版产业是相对薄弱的,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可谓微乎其微。而且,中国出版产业集中度很低,缺少“巨无霸”型的出版传媒企业。在国际背景下看,一个现实的比较是,美国排名前四名的出版传媒企业,可以占据30%以上的市场份额;德国贝塔斯曼出版集团2011年销售收入153亿欧元,约等于1 238亿人民币,超过中国582家出版社的出版总码洋(1 063亿人民币)。而我国最大的出版集团,年销售额至今也不过100亿人民币左右,这种规模和体量,与国际大型传媒集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产业化有利于出版社发展规模,也有利于提高国内出版产业的集中度。产业化之后,特别是出版企业上市之后,通过融资,并购和重组等方式,可能产生一些大型化、现代化、国际化的出版传媒集团。这既是产业发展自身的客观结果,也是中国文化发展的战略需要:因为中国加入了WTO,出版市场迟早要对外开放。一旦允许外资大量进入,中国的出版业必须有足够的竞争实力。这就像美国和俄国有航母,中国也要有航母一样。

产业化也确实给出版业的改革发展带来了动力和活力。根据原新闻出版总署公布的年度出版情况统计,2011年,全国共出版图书37万种,其中新书20.8万种,重印书16.2万种。这个数字,比2010年又增长12%。其实,关心这方面数字的人都知道,中国图书出版总量已是连续多年保持增长了。中国早已成为出版品种世界第一的出版大国。2001年,全国图书出版总品种仅15.4万种,10年中增长了1.4倍。这样的发展速度不可谓不惊人。

但是,这些数字反映的仅仅是表面的情况,只要稍微作一点分析,就会发现数字的背后有隐忧。

原新闻出版总署的统计数字显示,就全国图书出版总码洋来说,2011年为1 063.06亿元,2001年为466.82亿元,十年增长率高达139.2%;然而就图书出版总册书来说,2011年为77.05亿册,2001年是63.1亿册,十年的增幅仅为22.1%。

为什么出版册数增长这么少,而出版码洋却可以增长这么多?

原因是2011年,图书的平均定价比2001年增长了86.4%,同时,2011年的出版品种比2001年增长了140%。

也就是说,出版总量的增长,靠的是提高定价和增加品种。表面看起来是“繁荣”了,但是并不能在实质上帮助人们提高文化生活水准,加大全民阅读的总量。因为如果结合人口增长因素综合计算,就全国人均拥有当年出版的图书册数而言,2011年是5.72本,2001年是4.94本,增长幅度在十年间只达到15.79%。所以这种繁荣不免有些虚幻。总册数相对稳定而总品种大幅增长,必然引起单册书的平均印数下降。据统计,十年中,全国图书的平均印数下降了48%,图书的单品种效益跟着大幅度降低,出版利润被进一步摊薄。于是整个出版业赚钱都比十年前更加困难。十年前一些出版社尚能依靠较小的规模、较少的书种维持经营,而今天他们都不得不以扩大规模博取微薄的利润。所以人们说,今天中国出版业陷入了“滞胀”。

“滞胀”是经济学名词,特指经济增长停滞,同时通货膨胀。用在这里,指的是图书出版和销售册数没有明显增加,但出版和销售总金额(码洋)大幅增长,同时产品大幅涨价。这种滞胀,过去在日本和台湾地区,是有前车之鉴的。

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末,由于出版行业“滞胀”极为严重,曾引起日本“出版大崩溃”,出版社大面积倒闭,书业满目凋零。紧接着,在其后的几年中,这种“骨牌效应”又传导到我国台湾,连锁书店瘫痪的瘫痪,关门的关门,造成台湾出版业的一片恐慌。在那时,对于出版社来说最为致命的情况,就是“新书见光死”。书种太多,书店没有足够空间摆放,于是上架下架频繁,退货越来越密集,退货数量越来越多,平均退货率达到40%~50%。这使得出版社的新书无法盈利。

“滞胀”之所以为出版业带来灾难,是因为它把出版社逼上了一条不归路。由于单品种效益降低,出版社便要靠多出书来补足效益;但因为书多了,品种泛滥,质量不免降低,重复出版和粗制滥造的现象严重。这样的书更难保证单品种效益,于是形成恶性循环。书种越出越多,但每一本的效益越来越低,结果更要多出。这种情景令人想起电影《生死时速》,有些出版企业就像电影中的汽车,他们拼命出书,停下来要死,继续操作下去也要死。不久前,听到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党组书记蒋建国的报告,谈到2012年全国图书出版、品种和退货都增加了,但销售额不增加,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的滞胀。今年两会前夕,《文汇读书周报》的文章《出版业亚健康需要及早诊治》,使用了“亚健康”的概念,重点谈论的是库存暴涨问题:全国图书库存从2005年的48.92元飞涨到2011年的804.05亿元,涨幅为66%。而2011年出版发行单位的图书销售额只有653.59亿元。当年图书的存销比例达到1.23比1。一般来说,考虑到备货的需要,出版社需要有正常的库存;但作为一种常识,做出版的人都知道,出版社的正常年度库存不能大于正常年度销货量,存销比例1比1是一个极限,比较合理的比例是0.8比1(当销货为1时,存货为0.8)。但是目前全国的整体情况,是库存书超过合理备货大约40%。这40%的图书,一般可以理解为死书,也就是无法销售的书,从资产的性质上来说,应当属于不良资产。然而现在,在各地出版集团纷纷做大规模,争相打造资产过百亿的航空母舰的时候,好像没有人注意到出版行业资产中的不良资产问题。

其实,我们在这里计算的存销比1.23比1,也是不精准的;有一个重要因素没有被考虑进去,这就是每年200亿元左右的中小学教材。在全部图书销售653.59亿元中,如果把中小学教材扣除,就只剩了450亿元左右。这部分图书是定制产品,一般来说是没有库存的。所以说,库存书主要是教材以外的大众图书和各种专业图书。这些书一年卖掉450亿元,库存却达到800亿元,差不多够卖两年的时间。事实上其中的“死书”很多,属于不良资产的图书一般估计可能在400亿元左右。

“滞胀”的出现,与产业化的导向有关。产业化要求人们用“产业”的标准来重塑中国出版业。它有两项核心的内涵,一是“规模化”,指的是一定要达到一种被社会普遍认可的规模才可以被称之为产业;二是“市场化”,指的是一定要按照市场的原则来运作出版业。

在产业化的背景下,各地出版社不约而同地选择“做大做强”的发展道路。出版社之间的竞争,比的是规模和经济效益,谁的产值更高,谁的市场占有率更高,谁的销售收入和利润更多,等等。报纸上经常刊出各地出版集团和出版社的排行榜,上榜的大多是出版教材和教辅读物的出版社,像三联,中华书局这样老牌的、一向出版优质图书的出版社被排到100名之外,使人强烈地感觉到好像社会对于出版社的评价标准变了。

为了“做大做强”,出版社必然要设法迅速扩张,跑马圈地,上市圈钱自然是一条捷径。近几年国内已经有七八家出版和发行集团在A股上市,剩下的十几家出版集团,大多也在排队等待上市。好像上市融资、扩大投资是出版社生存发展的唯一选择,谁不上市,谁就落伍了,将被淘汰出局。其实大多数出版集团和出版社根本没有考虑清楚,上市融资以后可以做什么?所以现在已经上市的出版发行集团都在“募投”方面遇到困难,找不到一个高增长的领域去投资:若是继续做大出版主业,风险其实很高,多出书未必多盈利;若是投资实体书店,更是难有预期收益,因为现有的实体书店还在纷纷倒闭;若是投资数字出版,目前和可见的未来都找不到赢利模式,投资仍然是烧钱。所以一些已经上市的出版发行集团只能想方设法通过多种经营(例如从事房地产)来为资金找出路,甚至有的把钱存在银行,或者购买理财产品。这样做已经不符合上市融资的初衷。这样“做大做强”的上市公司,对于出版业本身的发展没有多大的意义。

同时,人们注意到,这种拼命做大规模的导向给出版业带来了一系列问题。

首先,人们感叹,现在书种多了,但是好书不多。书店里的新书大多是彼此重复的。选题重复,内容粗制滥造,很多书是彼此模仿拼凑而成的,还有一些是为了赚钱而哗众取宠的,诸如麻辣什么,水煮什么,戏说什么之类。书店里的畅销书榜,上榜的经常是一些浅陋的、低俗的大众图书和养生保健读物,而富有人文精神,思想智慧的好书被淹没了。出版产业化以后,图书被单纯作为商品,迎合大众市场口味,追逐市场效应,媚俗的倾向明显。

其次,出版社趋于同质化,很难保持原有的品牌风格和传统特点。对于出版社来说,要打造品牌,最重要的并不是选择做什么,而是选择不做什么。必须懂得放弃,有所不为,才能有所进取,有所为。但在产业化大潮中,每个出版社都在拼命地膨胀,做大规模,为了适应市场需要,大家都在做大体相同或相近的出版策划,所以一方面造成了选题重复,彼此模仿,另一方面是出版社失去个性,丧失自己的特征,使众多出版社变成了彼此无差别的大众出版商。这是产业化以后追求经济效益的导向所决定的。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知名出版人甘琦曾在《读书》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谈到美国独立出版人安德烈·西弗林分析美国著名出版机构哈泼·考林斯出版风格转变的例子。哈泼·考林斯曾是美国最好的、最有品味和影响力的出版社,但是当它被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成功收购而作为上市公司的一员之后,几十年中它的书目一路发生令人痛心的蜕变,艺术史、神学、哲学、历史等严肃的学术著作被纷纷抛弃,最后书目中充斥的是短命廉价的畅销书。现在,连这个出版社的员工都恨不得自己属于娱乐业。

这种为了追求经济效益而丧失自我个性的情况,对于产业化以后的出版业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我们身边的出版集团纷纷上市之时,这一切其实也在悄然发生,只不过,还没有像哈泼·考林斯那么触目惊心而已。

其三,在产业化的时代,出版社一刀切,都要创造经济效益。全国582家出版机构,除了人民出版社、民族出版社、盲文出版社三家以外,都实行转企改制。这意味着,作为企业的出版社都是营利性机构。这和西方国家不同。许多西方国家有很多非营利性的出版机构,它们得到社会公益组织或企业和个人的资助,可以专注地出版学术文化著作(这些出版社有时也有盈利,但盈利不参与分配,且与出版社员工薪酬不挂钩,而须投入到再生产中去)。相形之下,中国出版界最近这些年虽然也可以得到一些来自政府和企业的资助,但是在企业的绩效考核模式下面,出版社的盈利水平直接影响着企业员工的收入。这无疑会驱使出版社和它的员工不由自主地走上追逐利润的道路,把学术文化出版也当做盈利的来源。因为一旦取得了政府和企业的资助,出版社在扣除出版成本和费用之后,剩余部分可以被统计为待分配利润,所以目前有些出版社对于学术著作,不论其质量如何,统统抱着有资助或资助多就出版,无资助或资助少就不出版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严肃的学术文化出版已经不再是一项事业,而仅仅是一盘生意。

其四,一窝蜂“做大做强”的发展,带有一定盲目性,不符合科学发展观。我们知道,科学发展观的前提是质量优先,反对片面追求数量增长的发展模式;此外,科学发展观强调产业结构均衡合理,而现在绝大多数的出版集团都争相上市,争做航空母舰,这在客观上打破了出版界的生态平衡。在一个合理的出版生态结构中,应该有大而强的出版企业,中而优的出版企业,也应该有小而特的出版企业。就像海军里面既要有航空母舰,也要有导弹驱逐舰、核潜艇,甚至炮艇、鱼雷快艇一样。求大求强不应该是所有出版社一律的目标。

其实,在中国目前的条件下,大多数出版集团蜂拥上市现象,反映出了出版业的一种浮躁心态。只要分析一下这些出版企业的资质,就可以发现,他们未必具备上市的资质,也未必都有上市的必要。

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行业的企业都适合上市的,在某一行业里,也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适合上市的。一般来说,上市的企业多出自高成长性和高利润的行业,且是这些行业里的业绩佼佼者,它们的上市有希望给投资者带来预期的回报。这样说来,整个出版行业或许未必可以归入适合上市的行业,因为它的成长性和盈利水平,在各行各业里比较,恐怕不算高的。出版界的人都知道,英国是一个充满出版创意的国家,但是有人统计它近一两百年出版业的平均利润率只有3%~4%,这一统计其实对于全世界来说都有普遍意义,说明出版业只能算是一个微利行业。这样行业中的企业,如果不是特别杰出和优秀,其实是不适合上市的,所以在英美、日本等国,出版企业上市的十分少见,只是个别的几家实力超群的出版传媒集团而已。在我国,特别是在今天,当很多人认为传统出版业已是夕阳产业的情况下,在数字出版的竞争压力下,传统出版市场逐渐萎缩,在今后若干年内更不可能有加速的发展,因此,国内那些以传统出版物为主要产品的出版集团究竟有没有必要上市,是很可疑的。

我国的出版业在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中,比起西方国家的出版业发展速度略快,但近十年(2001年~2011年)出版规模的平均增长速度也只有8.6%(根据原新闻出版总署网上公开的统计信息测算),还达不到我国GDP的平均涨幅。就已经在A股上市的出版发行集团(七家:包括江西的中文传媒,安徽的时代出版和皖新传媒,湖南的中南传媒和天舟文化,辽宁的出版传媒,上海的新华传媒)来说,我们看到的数字并不乐观:2011年前九个月,七家上市公司的平均营业收入只比上一年同期增长15.28%,而沪深两市2 304家上市公司平均营业收入在同一时期增长24.94%。这就是说,出版发行企业收入的增幅低于上市公司平均水平大约10个百分点。所以这些上市公司融资的情况都不很理想。它们既没有业绩支撑,又没有可以看好的前景,还没有可以宣传的故事和话题,所以股价都涨不起来。

既然如此,这些出版企业为什么还要上市?

显而易见,上市的目的是为了创造经济效益,提高经济贡献。

然而,正像我们前面已经谈到的,出版业作为一个微利行业,对于国家所能做出的经济贡献其实是微乎其微,即使上市,也于事无补。全国582家出版单位,以平均年利润2 000万元来计算(肯定是大大高估了),也不过116亿元,这个数字还不及中石油集团一家2011年利润总额(1 330亿元)的十分之一。所以,若以经济贡献而论,中国的出版企业实在乏善可陈。但是,他们在启蒙民智、传承文化、促进社会改造和进步方面所能作出的贡献,就不是中石油等创利大户所能望其项背的了。

所以,对于出版机构来说,发挥它的基本职能,使之产生文化影响力,远远比创造经济价值更有意义。能“做大做强”固然很好,但前提还是“做好做优”。失去了这个前提,出版社做得再大,盈利再多也没有意义,不值得。对于管理层来说,一定要看到出版业兼具商业性和事业性的双重属性。出版业当然可以归入文化产业,但是出版业的事业属性其实更加关乎它的本质。所以在评价出版产业发展和贡献时,绝对不能仅仅用经济指标作为尺子。

同样,在国家实行文化体制改革的今天,出版社也不可能再躺在国家身上。出版社要有能力在市场经济中生存和发展,同时还要尽到自己作为社会的启蒙者和文化传承者的责任,这就要处理好事业性和商业性两者之间的关系,既要有文化理想,又要有经营智慧,这对今天的中国出版界,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

注释:

① 腾讯科技网. 贝塔斯曼集团正改变反对上市策略有意年内IPO[EB/OL].http://tech.qq.com/a/20120329/000118.htm.

② 原新闻出版总署网站. 2011年全国新闻出版业基本情况[EB/OL].http://www. gapp. gov. cn/govpublic/80/101.shtml.

③ (日)小林一博著,甄西译. 出版大崩溃[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2004.

④ 出版业亚健康需要及早诊治[N]. 文汇读书周报,2012年3月1日.

⑤ 甘琦. 出版业:向美国学习还是从美国的错误中学习?[J]. 读书,2011(6).

⑥2011年出版传媒集团资本运营报告[A]. 郝振省编. 2011-2012中国出版业发展报告[C].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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