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文
好动的孩子喝完养乐多,煞有介事地在室内跑来跑去,非常忙碌,像一只到处点火的萤火虫,忽然安静了,走到面前说:“姑姑,我发现我长大了耶!”
“哦?你发现你长大啦!好啊,长大了更要乖。”姑姑很八股地敷衍着,标准的成人。
“我长大了还要叫你姑姑吗?”
姑姑愣了,拿眼瞧这个每晚临睡前还得抱奶瓶,房间贴三张龙猫海报的三岁多奶娃,她的脸蛋如羊脂泛了一层粉红,两颗眼珠像养在浅蓝海水里的黑胆石,自有原始岛屿般的无邪活力。姑姑感到恐慌,这孩子开始要“说话”了吗?她的生存条件完全依赖成人却开始储存跟成人对话的实力了。成人认识的儿童世界与儿童眼中看到的成人国度是两套系统,我们很轻易地把每座原始岛屿视为合法的管辖地,透过经营管理使之变成我们期望的样子;却很少想过,岛屿可能视我们为海岸边的废船或破坏原始风情的油污!一个婴儿诞生,意味着一群人(最早是他的家族)必须很有风度地从主人的宝座下来,变成孩子开展出的生命岛屿上的客人,就像我们曾经从父母手中拿走自己的主权一样。
“不叫姑姑,叫什么呢?”
“叫你名字啊!”孩子说。
“可是,你长大,姑姑也在长大,所以姑姑永远比你大!”原本想讲的话咽下了,这话无趣,太死心眼。孩子继续沉迷于自己的游戏,像忙碌的萤火虫飞翔于辽阔的旷野。换姑姑安静了,慢慢感到自己像陆块般沉入海中,变成孩子的踏脚石。
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微晕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