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应
人群苍茫,暮色每天准时敲门,
割下葵花之颈,洞穿木窗——
恰逢邻家的少妇举起一对小手
攥成粉拳,无端地向你招摇。
枝桠顶端。在花的肉萼。
你的咆哮制造着内心的障碍。
鸟雀哀鸿遍野,一具平庸的躯壳
首承太阳,两个白昼反复推演。
而大地早已不是无形的河水,
它的皮肤瞒着光,感觉到山峦在上升。
青年的痛苦是凶险的化身,朝代
与个人无异,你无力迷途知返。
那是在一只工蜂的必死之路上,
车轮倒退着,你的发色光亮
但并不新鲜。回首处尽是异姓的兄长,
一大群滚烫的雄狮正从梦中醒来。
在沿途的风景中不断放大的字
刺瞎你的眼,蟋蟀的出现只是一个悬念,
他人的名声一向如此,这个夏天
雨水弥漫,极小的芒刺因爱而醒目。
世界很快给了你一个温暖的名字。
为了御寒,你要习惯在伤口上撒盐,
每日坐等云起的时刻,用爱去交换爱,
与河山同病相怜,卸下一身风尘。
我出生太久了,黑褐的脊背剧烈摇晃。
两根新旧交替的扁担,夜夜四目相对,
像老人失去年龄,像婴童的声带健康发育,
对称自家的摆钟,我要将这份讣告焚烧。
家家有口铁铸的锅,那个在鼻尖抹黑的孩子,
是我年幼的弟弟,正深陷在梦的炉膛。
在暮色里,你最后的空虚是雨,是生而为人,
你的苦闷气若幽兰,露出内心的单纯底色。
一个人活在自己一生的情义里
头,深埋在干净的旧衣领中
一个人,收殓着另一个人的遗骨
同时畏惧暗箱与光的秘密
秋天中草垛的晴空肃穆
如今它装满痛苦,留下宿命假象
留下大范围、高强度的炎症
落落寡欢的银河,和我极致的蓝
这是临终,一个人苦心 望摆钟
而我属于某盏油灯,某个荒年
被手术刀限界剥离的脑前叶记忆层
隔窗看街道,透彻但并不清晰
人间烟火裂为两半,一半在白天
一半在黑夜,猩红的肝胆忝列其间
就化作深深的秋水,这个世界
很快在你苦闷的床单上化为乌有
我早说过,温情的伤口只如怀旧般欲盖弥彰。
一个人老了,除了絮叨、罹忧以及
与之伴生的自惭形秽,还能有何作为?
除了有序运行脑力以火一样的意志。
我早说过,我们也曾像草一样
活着。如老妪,终不免风烛残年,
雨落,风敲。宿命阴晴半分,
身怀六甲的女人真焦虑,真是焦虑。
甘愿时间将这一切燃烧殆尽。
静下心来,横穿马路时我感到大地回暖。
但回忆无疑是衰老的先兆,
它从不急于成风,成情人永诀的夕照。
在我身后是庞大而渐趋黯淡收场的农业图景。
躺在病床上
一颗核桃变成了我的脑子
简陋房屋的脑子
思想,最初的宇宙
流泪的小核桃树
在头脑中开着花
像一头公牛冲向火堆
冲向博爱的激情
奴性,扯掉的
血色床单
在病床上放弃智慧
贫穷不是借口
美丽的村庄内部空空
眼泪也有生活
一颗核桃躺在病床上
想起南山
艰难的时刻
小核桃树正在开花
正在努力突围这
苍茫的夜色
床单已破
八月
苍茫的大地上风一掀而过
高原美丽,借自星辰的蓝色屋顶
遮蔽我的话语和黑影
掌灯的街巷
月亮遍地辉煌
遥远的部落隔山隔水
因爱之名
那些大国的夜色和苇草
却比海更远
于是有了某些年,某些灿烂的
自然天象
命运女神爱我如斯——
梵音阵阵
一切源于虚空
一切取自暴烈的大太阳
一想起河流
往日的身形
以及逝者现世的灾难
我就想,大地
你究竟还有多少抒情
迟早的发问——
妄想使热情收敛
八月没有壁炉
什么人来指责
生下来就是命,浓雾中
有两片薄薄的唇周旋。
入秋以后,天空
每日增高一寸,
让我厚重而素朴;
流水,落叶,
像一支排箫上积攒的
七只花蝴蝶,
在成长,在受难。
念旧深深,我亦别有隐痛,
集血酒、百创于一身,
似生命朝朝暮暮过厅堂,
似我心存侥幸万千。
人生气时脖子会变粗
脸会憋红,比如盯住一尊弥勒佛像使劲看
比如几根鱼刺在喉咙中徘徊不定
月圆月缺,成为我们情绪的一部分
更多的时候,我们羞于表达自己
而莲花在开落,候鸟去不复返
更多的时候,万里行舟
我们只能把重重心事脱卸于茫茫的大海
活在人世间,我们为什么不高兴?
一面旗流着泪迎风招展,一个人在异乡
我们不高兴,证明彼此爱得还不够
所有的旧梦影影绰绰
所有的花不会为谁苟活于世
有人笑了,有人哭了
还有人守在我们身后,忘了来路归途
那些挥之不去的,是汗水
在太阳下沐雪或牵挂
这一生如影随形
所有的人就都变了
稗草奄奄一息,还记得伪装
再显赫昭著的名声,也有
欲盖弥彰的遗憾
那随风吹散的蝴蝶
是蒙面终被识破的美呀
那么请你适时地停止张望吧
看它欢愉的笑脸,像影子
一口咬住爱人的锁骨
成为无人时,挂在
树枝上的一件黑色寿衣
纸牌打出手去,我们才不会过于
感到憋屈,愧对妻儿祖先
在烟雾厚实的苦寒之地
种几亩田,造几间屋,变卖废铜烂铁
那些略带酸涩的旧日子渗进泥土
就生出青铜之绿,于是
我们垂直穿越鸿蒙——上推三百年
是长袍马褂陈尸郊野
上推三千年,周王正紧闭着双眼
无昼无夜,那是空弥补了空
一把纸牌就是无数句卜辞
盛大的战争后,我们幸存如挺进的船只
扯着白帆,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人间正道沧桑着,没有什么
比万劫不复更让人欲罢不能
有生的说唱,深陷亚细亚之夜
翌日,当人类往昔的荣耀于藏地熠熠生辉
我的血液随之升温,从圣哲到窃贼
如此踏实的角色转换迅速消融、失散
只能赐予白昼,在废墟上打坐
一个回声谨小慎微,像父亲一辈子黑头黑脸
秋声簌簌,又见牛羊下山
旧地以外我有无限的血脉和气质
烧水劈柴,读尽诗书,去远行又像还家
有一种力量你无法对接
翘足向上与俯首向下
有一册山川比十五只木桶
更七上八下,要是有大片沼泽
间或阳光,要是你的牙齿
拒绝和铁栅围拢在一起
一意孤行的你,细嗅蔷薇的你
需要死亡与爱做另一种凭证
谁若无视生命滋长,混合水波低语
谁就不能翻覆哑默的手掌
并深入体味灵魂易受戕害的部分
一个乳儿在深夜掩面为蛹
一个人老了,成为众人打量的对象
众所周知,有水滴,就有石穿
正像你在深夜给某个人写信
十二只蚊子的断足,引起你注意
只有明与暗,轻与重的较量
同你在乱象丛生的历史大词之下
刹生刹灭,新新顿起
你的手足并不关心腹部的饥饿感
只有在毫无所求的夜晚,才适合把自己
交付给某个人,使你黯然神伤
免受北方的风寒,学会怎样去表白
转眼这个夏天无限制地变凉了
空虚的雨,你不该趁我醉倒将酒一饮而尽
怀揣爱情和孩子满世界跑
你渴望宁静的海,大笑三声又痛哭整晚
沉默的欲,像妓女一样山水起伏
有的爱是灭顶之灾,有的人
一生都不会再爱了,但你是个例外
你辜负了天赐,言语表达也只是替代品
无关风月的修养就此点到为止
你的贞操碎了一地,欠人的谷物要尽早奉还
你回到北方的镇子,它的生存环境
会使你更加想念南方的清山丽水。
那座庞大的海上城,从来就
不缺富足和历史,
不缺你。我爱过一些陌生的人,爱过
吹了整个四季的风,在老人
和复活之间,我也曾深深地爱过你,
但现在我不能。
我不爱了。我们一起活过了
二十多个年头,还没有一座用来相爱的屋子,
可供迷途的日子早已是少之又少,
而倦鸟知返的时刻从未真正到来。
我最亲爱的你呀,你最亲爱的我呀!
你看,那一段段我们仍在斤斤计较的个人史,
正孜孜不倦地使我们失去爱,失去
建筑的材料。海水日夜上涌着月光。
祖母说老少皆宜,
他沉默着,离乡是艰难的选择,
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
安居同样并非易事。
天是蓝的,海水是寂静的,
他居住的房子不是西方哥特式的,
而成年是生前的一种光荣,
家谱世代被续写。
今晚他是所有村庄的皇帝,
今晚他已失去祖传的户籍和乡音,
一个小女人永远活在他心中,
他俩共同佩戴过的情侣项链现在都叫做文物。
他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站在村口,
偶有回首,偶向大地深情奉献,
便有更多的风吹来,
要将他整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