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蓓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是的,梦见了海,梦见了乘着微风轻抚我们双膝的海。
那海,是六月的蹒跚,是七月的犹疑,是十月湛蓝湛蓝的温情,是冬日海岸线般漫长的默契……
那海,终究是不可名状的。
而当我们发现这海原是一种深情、一种等待时,弥漫在瞳孔里的神色分明是茫然。
这是海吗?这是海吗?
那么深厚,拍在岸上,拍在礁石上,竟也成为一层薄薄的白纱,一片无法聚合的粉屑。
一种始终侥幸的希望,一种永远注定的失望,在长庚星与启明星之间消涨。我们期待温存的大海激起汹涌的澎湃,却又怀着一万重惊虑凝视着这即将变化的海;我们期盼动荡的海,能在黄昏夕照时展现它的宽厚,却又很难不想到海同样令人颤栗的沉默。
我梦见每个人自身就是一片海,时时被自己淹没着,时时又从自身的淹没中岛屿般显露,成为岸,成为自身的依托……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是的,梦见了海。
多少次梦中相逢,我总是热泪盈眶,双手颤抖;而今,当我真的扑进你蔚蓝的怀抱,立即悉知了什么叫思念的苦涩,什么叫如愿的甘甜。
来了,你亿万只雪白的触角蠕动过我的脚面,又缓缓退回;来了,你老纺车般滚动着的波峰,从我踮起脚尖的膝上滚过,我从心里发出惊呼——
远离你的日子,我曾做过小渔村之梦,梦见夕阳下椰林遥遥向远帆招手,梦见明月在水面款款漫步,梦见渔船缓缓靠岸,渔民沉甸甸的疲倦被岸沉甸甸地收留——
今天,来到你身边,我才知,迷人的椰林并非点缀所有海岛的傍晚,明月的凝视下大海不是温柔的少女;在你的身边,我才知道,看见了、接近了岸,渔民们并不能轻松。渔船靠岸,同样是一场艰苦的搏斗……
海,不是温柔的少女。它是个不屈的猎手,一次次扑向匍匐的礁石,一次次伏在沙滩——母亲一样柔软、父亲一样坚定——的胸脯。它用最随便的方式,掩盖了自己最深沉的性格。
大海呵,在你的身边,我永远不会疲倦。虽然我不属于你,可我要说,见到你,我的人生,才感到多么充实!
大海,我既不是一叶远远的归帆,也不是浪迹天涯的小舟。让我们默默相视吧,我不愿打扰你,可你为什么却常常无端地占据着我的梦?!
披着早晨新艳的霞光,你迎面走来。
迎着我的注视,你微笑。
我以为,这是我的生日,这是我一直以来等待的报偿,这是如生命之初那一天一样,是崭新的一个奇迹,一个开始。
默念着对命运之神的感谢,看着霞光的幻影渐渐走近,我像初生之时那样一片迷茫,接受着这无价的馈赠。
感念着命运的厚待,怀着霞光的温情,我——一语不发。
可是 可是 可是
你走得如常的平静,甚至没有那陌生的目光,看着一叶秋天飘飘摇摇落在南方,落在秋天孤独的长长的街上。
阳光,在我身后成为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终于明白,阳光,是母亲深情的祝福。
披着秋天的阳光,你依然带着最初那种平和而安详的微笑。我知道,这已不是春季的微笑。迎着这微笑,有某种泪意,从心头掠过。
对于失去的,我不后悔,既然不能把握,那失去的肯定不属于自己。
但对于错过努力的机会,我会感到惋惜:会让雨天的心事,点点滴滴久久地难以晴朗;会让月光下的歌声,在阳光里久久地回应。
秋天的叶子在阳光中,纷纷落下一片深情,那是为你而度过的许多日子,许多淡淡的梦境。
明知道过程不一定就是结果,我想我还会以最初的心情,等待你的微笑。
希望有一道闪电,再一次照亮曾经闪烁已经蒙尘的眸子;
希望有一声呼唤,再次唤醒曾经悸动似乎平静的心灵。
冰凌花消失了,春天的新蕾又已在枝头颤动;
日夜萦回的梦,在唤起春天的初雷中蓦然复苏。
回到当初,回到当初,云里雾里依然有我一如当初的深情。
这里所说的等待生命,是想象多年以前母亲生我时所经历的等待。
今天是我的生日,多少年前的这样一个秋日的凌晨,母亲是以怎样的痛苦和期待在等候一个生命的到来。
在许多同龄人那里陆陆续续听到生命诞生的种种痛苦,却从来没有从母亲那一代人口中听到过,只是在一些寻常和不同寻常的日子里,听到我们“小时候”的一些可爱或可气的佚事。只有在经历了那一切后,才懂得母亲的付出与忍耐。
有时候人轻视生命,有时候想逃避生命,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支撑着走过那些低落的日子。我知道那看不见的东西不仅是对生命的感怀与留恋,更是对生命创造者的不忍和敬畏。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年以前我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母亲记得最清楚,我出生在凌晨。
A.如果世间真有一些地方,需要一个人反复踱步,我的朋友,请给我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B.我曾经放飞了无数只洁白的鸽哨,今夜,月光如水,我却想回到灯下,默默细数属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C.我知道友情、爱情都是生活中的灯,可今夜,照亮我心的,却是童年的流萤。
D.项链断了,珍珠撒满一地。那每一粒洁白,都是我们回首的日子——月光下纯洁的记忆。
我俯拾这些欢乐与苦恼的泪滴,珍藏在心里,是为了有一天让你看到,昔日年轻的情怀,依旧挂在脖颈。
梧桐再度叶落,重逢是否有期?
说是不在乎,但对于曾经期待曾经拥有曾经失去的,能不在乎?
既然相遇已成故事,那雾中的你为何挥之不去?
认识你,是在明朗的中秋,从此,月光便是你的姓名。如果没有那个相遇的中秋,如果没有有雪的冬天洁白的远足,如果没有雨中无言的相送,如果没有瘦瘦的小巷尽头你禁不住的回首……我的天空会有更多的阳光。
可毕竟有那些挥不去的往事,成为雾中的点点滴滴,在每一个月圆的夜晚,无端地侵入梦境。
有一种酒,一旦品尝,醉了也瘦,不醉也瘦。
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歌声再也激不起某种淡淡的惆怅时,我知道,故乡失落了。
也许曾是一种向往,也许曾是一种依附。故乡,在飘渺的梦中格外清晰。而那欲近不能的情绪,也成为一种莫名的苦痛。
许多关于乡音的欢乐,许多关于乡愁的苦闷,都成为以往,成为一生中淡淡的粉红色的年龄,仔仔细细地被塞在什么地方,就再没显露过。
故乡,再也不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实体,而是一种象征,一种似隐似现若有若无的象征。
何处是故乡的水土,何处是梦萦的归宿。当叶赛宁微笑着承认没有故乡就没有诗人时,我知道,自己注定成不了诗人。
成不了诗人,也该留一首歌。可这支歌又该唱哪里?又该献何处?
在我信手涂抹着“南国没有雪”的时候,天空飘下了一片罕见的云絮。遮住了山遮住了路,只剩下一脉平静的江水。呵,是北方的回音?是江南的呼应?
我短暂的已过岁月呵,北国曾给了你多少馈赠?给了你多少淳朴直爽的豪情?
岁月匆匆,许多事情让人淡忘得回忆不起。可是北国的洁白世界啊,却每每随着季节的变换而闯入梦里。一张洁白的信笺,一页精美的贺年心意卡,都会引起对以往的追忆——对少年时代充满美好幻觉的追忆,对那些充盈着谅解、烦恼、友情的岁月的追忆。时间越久,一幅幅画面越清晰,而且被不断地加工整理,存放进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中一座童话般的小红房子里。
雪在下着。苹果树裹着一层雪霜,屋檐下悬着一条条透明的冰挂,柳枝静止在一片晶莹的氛围中。尤其美的是那些飘落在窗沿上的雪,被橘黄色的灯光照射出七彩的梦境……远处,有个人影裹得厚厚实实,在雪地“咔嚓咔嚓”地走着,使世界有了响动……
眼前的雪,无声地飘着。分明有孩子们惊奇的呼叫声传来。南国的雪!是星?是雨?是童心?飘然而至,在这江南的雪季。
这是命运的一种安排吗?我与五月洁白的橘花一起如期而来的安琪儿?
一直没梦到过你,而你一来,便牵动了我温柔的情怀。
少眠的夜晚,无梦的白天,都随你频频而来。你让我理解了所有母亲目光的慈爱,所有父亲无言的关怀。
月亮充实了岁月,你丰富了我的人生。
我在你的笑声里猜测你小小的心灵,我在你手舞足蹈中体验你的欢快;我在你的熟睡中倾听你的呼吸,我在你身体的清香中一寸寸地抚摸你光洁细腻的成长、突变。
你让我低下头关注所有和你一样的笑脸,你让我伸出手迎接每一个晴朗的季节;你让我留意所有生命的渴望,和你小小的指尖一起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你曾经是我的一部分,你永远是我爱的一部分。如果说这也是一种缘,我会珍惜,从开始,直到永远。
有一天,我们终会告别这世间所有的悲欢,我知道,因为你,我们就不会告别这世界上深深的爱。
点烛的手有些颤。
生日烛为什么要五颜六色地炫耀着快乐?长大了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吗?红的,绿的,粉红的,蓝的,黄的,白的。是某种象征?直到这时,我才深深地相信,人生是有这种境界的,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超然忘我。比如编织时,比如练球时,或者干脆静坐……
点燃了一盘彩烛,吹散了一团彩雾,才发觉竟没说点什么。不想也罢,不说也罢。总有另外一些日子让你细细地想,慢慢地说,不必担心彩烛那么短,会那么快地燃尽。
曾经庆幸过能一年年地长大。长大了才知想想,难道这也值得庆幸?年华易逝,如晨之雾岚、暮之炊烟。雾有重来日,烟有再升时,而人生呢?
人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老去的。谁也无法正视自身的成长,只有回过头来,才知一切那么突然地来到过,又那么悄然地逝去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尽管许多人并不那么情愿。
许多人喜欢嘲笑岁月曾经赋予的一切。
让我也这样嗤笑以往,我做不到。
不管多么天真幼稚,甚至蠢笨,经历的时候毕竟是认真而动情的。谁能否认,当你置身于那些回头看来被意识夸张了的、原本很微不足道的欢乐与痛苦时,不是虔诚而又虔诚的吗?
积雪融化了,它依旧是纯洁的;秋叶飘零了,它会得到永恒;凝眸散光了,幻象仍很真实。
如今是长大了,可你在笑昨天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明天或许还会嘲笑今天?那么今天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像珍惜今天一样地珍惜以往。
“许多年代过去了
许多欢乐,许多苦闷……”
这是那个年龄的人不该理解的句子,我却深深地被它打动。甚至梦见自己也像那个失意的诗人,徘徊在爱的湖畔,心的原野,青春的沼泽地。
其实,欢乐也好,苦闷也罢,有时并不是外界信息的反馈,而是来自自己内心的情绪波动。正像追求、渴望是人的本性,失望、逃避也是一种不能自已的本能。每个人,想必都该有一片别人无法涉足的戒备区——人,怎么可能没有一块宁静而纯真的净土呢?
也许,它是某个黄昏灿烂的瞬间;也许,它是清晨一刹那新鲜的呼吸;也可能是月夜无边的遐思,甚至雾漫时分迷惘的感觉。它在人的心灵深处,于不自觉时所体验。
欢乐过去了,它留下的可能是深浅细碎的皱纹;苦闷过去了,它将留下一串精致深沉的诗句。
人们常常感叹只有顽童才像天使,可谁能否认即使衰老了也还会有圣洁的心境?!
我相信。或者,我宁愿相信。
从没对灯光如此敏感,只有母亲住院的那些日子除外。
常常降临的噩梦,使人担心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实。而每晚看到那病房窗口发出的灯光,就使人踏实。
隔着马路,隔着矮屋,远远就可以看到那灯光,而在那一排排洞开的窗口中,惟有那一个窗口的灯光格外触目,让我相信,母亲还与我们同在。那灯光让我感到如此温暖。
虽然隔着马路,虽然隔着细雨浓雾,可那灯光如此显眼,让我远远地一眼就辨认出它,投奔它。
后来的一段日子,因为蚊虫较多的原因,父亲经常把灯关了,或者拉上窗帘。第一次看到黑洞洞的窗口,我感到骇然,一种不祥的感觉使人发冷。跑上楼,看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看窗外星光的母亲,不禁一阵心宽,但又不觉一阵伤感,一直喜欢明亮的母亲,竟要归于无边的黑暗,而我们每个人,最终都将归于这无情的黑暗中。
灯光,有时竟代表着生命。
如今,那灯光已如此遥远,远得使人恍若隔世。尽管灯下的母亲仿佛如昨,如昨天般在灯下批改作业,如昨天般仔细备课,如昨天般一边陪我们看书写作业、一边打着毛衣,或者捧着她喜欢的小说……
如今,那灯光已如此遥远,远得让我无法看清。
远远地隔着马路,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那灯光即使再亮着,也与我们不再相关,而是照着别人的生命,别人的亲情。那灯光离我太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