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 勤译
我同时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须 勤译
时间:
2012年10月23日地点:
上海市作家协会(2012年11月10日,在保加利亚有重要影响的 《焦点》杂志刊登保加利亚著名女作家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对中国作家赵丽宏的专访。保加利亚多家文学刊物已发表了大量被译成保加利亚文的赵丽宏诗作,并即将出版赵丽宏的保加利亚文诗集)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我所了解的赵丽宏
赵丽宏,上海人,1952年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和艺术评论家。赵丽宏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自1970年起开始写作,迄今已出版七十多本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集。他的作品影响了许多年轻的作家,并多次荣获国内文学大奖。赵丽宏的许多作品已被选入中小学课本和高校阅读大纲,其中有部分作品被广泛翻译。保加利亚文《赵丽宏诗选》最近将在索菲亚出版。
早在1952年,上海就是中国一个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港口城市和工业制造中心。当赵丽宏刚满14岁时,他遭遇了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读完高中的他不得不被发配到崇明岛的农村干农活,作为城市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着这个十几岁的小伙子去往岛上流放的还有他的两个梦想——他梦想成为一名音乐家,或是当一名画家。
年轻而单薄的他独自一人被孤立在了海岛上,他变得害怕说话。四十多年后,他在《哑巴》中这样写道:心灵的门关得那么紧,乡风只能在门外喧哗。1977年,赵丽宏参加了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高考,从此结束被流放的命运。赵丽宏的早期诗歌之一《等待》,是一首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诗:
我等待/无论你走得多么遥远……//你是云/我是天空。//你是鸟,/我是森林。//你是风,/我是帆篷。//你是冰,/我是火种。//我等待,/无论你走得多么遥远……
赵丽宏的诗歌清新且令人回味,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诚直达人心。他的诗歌正应了他那首《莲子》的寓意——那是一颗埋藏了千年后还能发芽的种子。一颗莲子被埋藏在黑暗中,经历了烈火的炙烤,熬过了无数个黑暗的白昼和夜晚,这正如赵丽宏的诗歌:它们用心说话,执着而热忱;它们带来春天的芬芳和生命的力量。“只要心中有希望,”赵丽宏说,“你就是一颗埋藏了千年的种子。”赵丽宏在诗歌中还表现了诗人那不同凡响的哲学洞察力,在《单叶草的抒情》中,他写道:你的失色,并不意味着世界失色……
伊蒂莫娃
:请问您的每一首诗歌都是如何创作而来的?赵丽宏
:当我写下我的第一首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诗人,我也没有期待诗歌将成为我的第二个生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剥夺了继续完成学业的权利。但是,我渴望学习,渴望阅读,渴望沉浸在他人的故事世界中。我作为知青被派送到崇明岛上和农民们一起劳动。在那里,我从来没有停止过阅读诗歌和书籍,我如饥似渴地寻求任何带有文字的东西。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那里的一位乡下婆婆,她走了好远的路来看我,手里捧着她以为是“书”的大本子——而那仅仅是一本好多年前的皇历。我在崇明岛上是为了学习如何耕作,而不是去当一个诗人。当时,我只有16岁,我很孤单,我只能通过诗歌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当我在写那些诗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和自己对话。周围大自然的一切都用它们各自神秘的语言向我诉说,我倾听它们的节奏,而那些节奏也慢慢地融入了我的血液。那时我接到消息说,我的母亲正病重吐血,我想念她,可是我不能回去看她。伊蒂莫娃:
您诗歌的结尾总是令人过目不忘——就好像几个月的大旱之后,总算听到了雨点滴落的声音。请问您是如何做到的?那最后的几行诗句是和整首诗歌同时构思而成,还是您花了额外的创作时间?赵丽宏:
我热爱大自然,醉心于自然界任何细微的变化。我想:在我之前的那些诗人——他们每个人都有着独特的写作风格,他们的成功在于与众不同。我倾向于使用那些朴素、深刻、优美的辞藻进行创作,因为那才是人们每天使用的语言。我从没有刻意追求诗歌结尾的特殊效果,很多都是有感而发,有时候是我脑子里瞬间灵感的闪现。中国有着几千年的诗歌文化,中国古代诗歌有着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蕴含着复杂的人类情感,每每吟诵都让我热血沸腾。我觉得只有这样的诗歌才真正值得被世代传诵。我不知道自己的诗歌是否会被后人传诵。我想每个诗人,包括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流芳百世。如今,中国有许多才华横溢的诗人和作家,我想在保加利亚也是如此,所以我们需要做很多的工作来发现彼此。伊蒂莫娃
:当今一场金融危机席卷了整个世界。中国在积极抵御经济危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全球财政紧缩的影响。就当前的国际形势来看,您认为文化的发展在现今的中国处于怎样一个地位?赵丽宏:
几十年前,中国文化,尤其是文学,是和政治紧密相连的。总的说来,政治阻碍了文学创作,影响了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的产生。但是今天,随着国家经济的飞速发展,作家和文学在当代社会中的地位和作用有了深刻的变化。如今的中国作家有了创作的自由,他们可以用任何一种他们喜欢的方式进行文学创作,写他们感兴趣的任何题材而不受到干涉和限制。评判文学作品优劣的基本标准主要看他的作品是否符合真实的人性,是否真实表述了他身边的生活,是否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文学当然绕不开政治,但现在中国作家一般不会因涉及政治题材而受到迫害和打压,政治也不会强加于文学之上。真正的作家是独立自主的。这就是当今中国文学的发展前景。此次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我们国家文学创作会起到推动作用。我们为这个奖项感到欣慰,这是西方世界关注并重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志。莫言获奖,会使中国人重新燃起对文学的热情,文化的发展将会获得社会更多的关注和支持,尤其在文学创作方面。莫言的书会畅销,他的作品也将会更多地被译成各个国家的文字,它们将向世界展示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尤其是中国人的精神和生活状态。伊蒂莫娃:
在您看来,世界对中国有着怎样的认识和了解?文学又是如何推动和表现了其中的变化?赵丽宏: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在过去的几年中,我访问了许多国家。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我们在中国,对世界是有足够的了解的。可是,国外的作家和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却非常陌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翻译举足轻重。只有通过文学翻译,中国的作家才有可能在世界上其他国家获得他们的文学生命——这也是我们希望要大力发展的——同时,国外的作家的作品也才能进入中国的文学市场。中国的读者也将通过这些文学作品更多地了解国外的方方面面。在有些国家,人们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还停留在过去——请允许我做这样的估计——也许滞后了好几十年,甚至很多个世纪。西方很多人认为中国文学依旧受到政治的监管和控制,但这已经不是事实。有些还抱有这样的偏见,以为中国的作家没有创作的自由,他们只能写些命题作文,这也已经不是事实。我们国家的历史、自然风光,当代中国所呈现出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当代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等等,都可以成为作家和诗人的题材。每个人都有机会用自己的方式自由地诠释这些主题,每个人的才华决定了他们各自作品的宽度和广度。伊蒂莫娃
:您提到莫言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您觉得这个奖项对中国人有什么意义,对你个人有什么意义?赵丽宏:
毫无疑问,诺贝尔文学奖是世界上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项,也是每个作家和诗人所希望获得的最高荣誉。莫言这次获奖是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通过认真严肃的审议和深入严格的评估后作出的重要决定。我为中国作家能荣获此项殊荣感到欣慰。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作家感到自豪,这无关诺贝尔文学奖。作为中国作家和诗人,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的作品获得自己国家人民的认可和欢迎。对我来说,我的作品能走进中国的千家万户,被广大黎民百姓所理解、欣赏和喜爱尤为重要。这应该是每个中国作家引以为荣的事情,母语同胞的赞赏,是给作家的最高奖赏。也许有些作家将获得诺贝尔奖作为他们的奋斗目标,这当然很好,希望继续有中国作家获得这个大奖,但是对于向往获奖的作家来说,诺贝尔奖是粥少僧多,能有莫言这样运气的人,不知要到何时方能出现。但是,大多数的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母语读者所看好,被自己的同胞阅读并赞赏,并由此成为民众的国家意识中缺一不可的一部分。我认为,这也许才是每一个诗人和作家希望获得的最值得珍视的大奖。伊蒂莫娃:
如果请您描述一下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您会使用哪些形容词?赵丽宏:
要用几个形容词来概括当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真是很难。你提了一个很好也很难的问题。首先,我想我会用“意气风发”这个词,如今的中国人尤其如此;接着是“自豪”;最后,我想选择“焦虑”。也许你会问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三个形容词。在我的眼里,当今的中国人希望在各个方面获得成功,希望拥有或得到所有他们梦想得到的东西,于是就产生了许多的担心和焦虑。这也是人性中最典型的一个弱点:人们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极高的期望和不能百分百地满足导致了当今中国人的普遍焦虑。用另外一个相近的词来说,可以是“急躁”。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看上去总是那么容易生气,甚至为他们的愿望没能更早些实现而感到懊恼。不过,总的来说,中国人的精神状态是健康向上的,这也是我们国家这些年飞速发展的重要原因。伊蒂莫娃:
请您谈谈“上海写作计划”吧。是什么促成了这个计划的实施?赵丽宏:
“上海写作计划”实施已经有五年。在那之前,我们向世界上的各个国家发出邀请函,邀请它们的作家代表来上海访问。但是,作为代表团来一个城市访问所逗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如果作家们想要了解当代上海的风情,感受这里真实的生活节奏,从而熟悉今天的中国所发生的变化,他们最好能在这个城市住上那么两三个月——对此我们也是深有体会。我们觉得深层次上的文化的交流非常必要。随着上海的经济发展,一切都变得皆有可能。现在,我们不仅有资金来源保障这个项目的顺利实施,而且也有能力来满足每一位来上海客座的外国作家。伊蒂莫娃:
还有好几个国家也有类似的“作家计划”,比如:德国、法国、荷兰、瑞士,等等,最享有盛誉的要数美国的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赵丽宏:
其实,我们是借鉴了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借鉴他们的模式拟定了我们自己的“上海写作计划”。中国的许多作家曾受到邀请参加了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回国后,都对那里的活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也都非常满意。主持那个项目的华裔美国作家聂华苓和她的丈夫安格尔在中国有很多朋友。在他们的推动下,中美作家的互动得到了很好的发展。那些参与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回国后,和我们分享了他们在爱荷华的生活体验和难忘的印象。我们相信,我们的计划如果能得以实施,一定也会收到丰厚的回报。所以,五年前由王安忆提议,上海作家协会做出决定,向政府申请“上海写作计划”的活动经费,并获得批准。如今,这个计划已经成为上海作协每年的国际文学交流的重头戏。伊蒂莫娃:
您的诗歌像一座桥,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了起来。您是如何平衡这三者的关系的?当您在创作的时候,您往往活在哪个时空里面?又是哪一个给了您更多的灵感?赵丽宏:
我无法解释我是如何做到的,这三段时空好像同时存在于我的体内。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同时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时候,过去的某个历史事件让我热血沸腾,由此产生了创作的欲望;有时候,仅仅是当天发生的某件小事让我浮想联翩——就像那次我坐在电脑前,高科技将一个未来的世界如此真实确凿地铺开在我面前,让我彻夜难眠。当我游览一个名胜古迹的时候,我们国家的历史便会浮现在我眼前。中国发展到今天是无数个中华儿女忘我奉献的成果,这让我联想到当今世界的发展。我希望,在我们的努力下这个世界的未来会变得更加美好。伊蒂莫娃:
您在爱尔兰出版的英译诗集《天上的船》中有两首诗歌分别表达了您对诗人拜伦和泰戈尔的仰慕和敬佩。他们作品中的哪些元素激发了您的创作灵感?赵丽宏:
我没有机会读到拜伦所有的诗集,我只是读了几本被翻译成中文的小册子,拜伦诗歌所表达出的激情和力量给了我创作的灵感。泰戈尔是在我国被翻译得最为广泛的外国作家之一。我几乎读遍了他所有译成中文的诗集、散文和小说。我惊叹于他如诗如画的语言中所蕴含的力量,深邃的哲学思想和远见卓识。我的灵感不仅来自于我对伟大艺术家的敬仰,还来自于我对大自然的迷恋和敬畏,对中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对我身边朋友们的感激——我的朋友不局限于作家和诗人,他们来自于各行各业。每当我收获一个诗篇,那对我便是一个幸福的日子。伊蒂莫娃:
您在哪里感到最自在?如果您被允许每天多拥有一小时的时间,您会用那一小时做什么?赵丽宏:
让我用两个字简单地回答你这两个问题,那就是“音乐”。我喜欢坐在家里,音乐在四壁间回旋。如果不仅给我额外的一小时,而是给我另一个生命,我想让它充满音乐。我还写了不少诗献给我喜爱的天才音乐家们。每次听完他们的演奏,即便是好几个月后,我依旧会莫名地感动。事实上,我的那本英译诗集取名为《天上的船》,那是我对意大利小提琴家萨尔瓦多·阿卡多的致敬。伊蒂莫娃:
您英译诗集中最后一首诗是关于什么的?当您用母语写作时,有什么体会?赵丽宏:
我英译诗集中最后一首诗是《我的座椅》。诗的内容,是我坐在我的木制座椅上,幻想它是一棵有生命的树,把我引向美妙的自然之中。它不仅为我遮风挡雨,还用它那浓密的枝叶将我紧紧搂住。我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凝视着窗外,我觉得自己慢慢地和美丽的大自然融为一体。当电脑屏幕不断向我彰显着高科技的巨大成就时,我相信另一种反向的转变也是有可能的——我的椅子将会被赋予生命。当我用母语写作时,我感到自豪和高兴。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和文化赋予了中国汉字无穷的魅力。每个汉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细节都蕴含着多重的含义,词与词之间的细微差别和色调都让汉语文学翻译成为一项非常艰难的任务。同样的文字在不同人的理解下会产生不同的翻译——而正是这种细微的差别,最终造成了完全不同的艺术效果。伊蒂莫娃:
如果要求您当下写一首诗献给自己的祖国,您会为那首诗起个什么标题?赵丽宏
:我想我会给那首诗取名为“拒绝黑暗,走向光明”。伊蒂莫娃:
您对保加利亚了解多少?您有什么话希望对保加利亚的读者说吗?赵丽宏:
2007年,我曾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过保加利亚。保加利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保加利亚,有让我难忘的记忆。我曾参观了海滨山崖上的古文化遗址,那是始于七千多年前的古代色雷斯人文明——这让我感到震撼,人类文明的历史可以在他们的国家追溯到七千年前,这几乎可以改写世界历史。当然,究竟是否如此古老,也许还要由严谨的科学最后做准确的判定。我非常赞赏保加利亚人骁勇善战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很感谢您将我的诗歌翻译成保加利亚语,如果我的诗歌能打动保加利亚读者的心,我将非常高兴。我也希望读到更多保加利亚的文学作品。我相信,不论我们属于哪个国籍,心灵与心灵之间是没有距离的。衷心祝愿保加利亚人民健康幸福。让我们携手走在诗歌的大道上,让诗歌拉近我们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