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塘行(外一篇)

2013-08-09 07:17王道
海燕 2013年10期
关键词:龅牙王道二宝

□王道

“冲啊——”二宝的喊声和脚踏式放映机转速严重不足的电影没有两样。二宝已经筋疲力尽了,不用指挥刀撑着便没法站稳。

“还冲啊,头儿?”

“不冲了,不冲了,死也不冲了!”

“弟兄们快不行了——司令。”

……

“哗啦!”二宝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安静!……好吧,既然大家都认为没必要冲了,那我们就走吧,反正敌人也被我们消灭得差不多了。传令兵——”

二宝来到了一座石拱桥上。路分成了两股,一股朝东一股向西。哪条是去温塘的呢?温塘是二宝此次征战的目的地。

“我们会不会早过了温塘?”副官进言。

其实,这个问题在二宝的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都说温塘很近的,翻两座山过三条河就到了,最多一个早工的路程,我们走得再慢也不止一个早工啊!但是,最终,二宝还是否认了这一论点:

“怎么会呢?不可能,我堂堂二司令难道连温塘都不认识?”

温塘啊——,那可是个大码头!水势浩淼烟波无涯,船埠上,商船首尾相接无以计数,河湾里,木排连绵气绝云天。那威震江湖的穆柯寨就在上面不远,当年,女中豪杰穆桂英招了杨宗宝之后就是在温塘上船与杨家众将领一道开赴前线去的。穆桂英上船时,江面上停泊着杨令婆的百万战舰,战鼓声声,旌旗猎猎,场景好不壮观……

怎会过而不识呢?

“那么,会不会走错了路呢?”

“绝对不会!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前面这两条路我们还没遇到过岔口。”

结论只有一个——温塘还在前面,也就是说,大人们又一次说了谎——大人总是喜欢撒谎!但是,走哪一条路呢?二宝没了主意。

石拱桥上,青山四合,暮色渐浓。

正犹豫间,对面走来一个牵牛的中年妇女。她简单地问了几句之后就将二宝和牛一起牵回了家。女人没有问二宝诸如为什么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之类的问题,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个饿得两眼直翻的小男孩只身出门闯荡的目的是到温塘去娶穆桂英,然后,匡扶国家,拯救世界。女人的家离石拱桥不远,三两步就到了。二宝正准备随女人进门时,屋里突然爆出一声高呼:

“冲啊——”

一个上了年岁的女声!虽然苍老,但却有力且富于激情。二宝一下子就怔住了停下了脚步。太熟悉太亲切了!那人稍稍停了一下之后接着又大声高喊道: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人类……”

同志!二宝在心中惊呼。二宝顾不得旅途劳顿,急急循声向屋里奔去。但是,立即,他便惊了呆了。他的同志是一个赤身裸体的老太太,浑身上下不着一丝,干瘪的乳房破尿布一样垂挂在胸前,满头的白发鸟窝似的盘在头上。二宝进去时,她正站在床上振臂高呼,神情专注而投入,对于身边的来客丝毫没有觉察。

“老婆婆,莫喊哒,歇会儿,来客哒。”中年妇女边说边打手势。

“来客哒?哪个……哦——是我的外宝,快,快,快,接背篓!喔唷——我的外宝,想死家家(读Gaga)哒,想死哒——我来接背篓,看看外宝给家家带的么得礼行。”说着,她便要下床。二宝羞极了,忙埋下头往后退。二宝知道走亲戚要带礼物的规矩,但是,他今天根本就不是来走亲戚的,而且,也不知道会突然遇上这么一个外婆。二宝正搜肠刮肚地想这个外婆到底是谁时,中年女人上前一把将要下床的老太太按住:

“背篓放在外头屋里哒,等一下我拿来你看,你莫下来,我才跟你洗澡,你下来又不穿衣服蚊子咬。”

“好,我不下来,那你赶快给我外宝弄饭,煮一色色儿的白米饭,炒腊肉,好好招待!”

“好,听你的,放心吧。”中年女人很顺从地应着。

“那你们就出去吧,家家要干革命不能陪你们了,全世界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受尽了剥削和压迫,正等着我去解救。打倒美帝!打倒……”说着,她又挥动手臂喊了起来。

天黑了下来。二宝他们退出之后,中年女人便就着松明灯开始做饭。一支烟的工夫,饭就上桌了,两碗洋芋,一碗合渣。

“孩子,不是婶娘我悭舍不得,实在是拿不出别的东西招待你,叫你受委屈了。等一下,婆婆问起来你就说吃的是腊肉和白米饭,千万莫说洋芋和合渣,哦——,不然,她会闹翻天的。”中年女人一脸苦笑地央求二宝。

“你们家就你们两个人吗?”

“他们都到大队开会去了。”

“那你也一起来吃吧。”

“不了,我们已经吃过了。”

“婆婆喊累了,我给她送几个去。”说着,二宝端着洋芋碗就往里走。

“孩子,千万去不得,你这一去不就穿帮了?”

“婆婆怎么不穿衣服?”

“癫哒。”

“癫哒?”

“癫哒!”

女人的声音稍大了点,被老太太听见了:

“癫哒?哪个癫哒 ?我在这里辛辛苦苦干革命,说我癫哒,你们才癫哒……”

“没说你,不是说你的,哪个讲你哈。”中年女人忙不迭地安抚。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的口号始终没有停歇。又累又饿的二宝吃了晚饭之后,很快就睡下了,进入了梦乡。天快亮时,外面起了风,接着就响起了雷,下起了雨。二宝被轰地一声炸雷惊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老太太赤裸的身影来回在二宝眼前穿梭,“打倒美帝!打倒苏修!”的口号不断地在屋里回响。老太太真的癫哒?我是不是也癫哒?……

第二天早上,天意外的晴朗,二宝上路时天蓝得像刚从染缸里捞起一样。在石拱桥上,二宝正准备吹响冲锋号,带领弟兄们往前冲时,被人抓着衣领拎到了半空。

“爹!”

……

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昨天,二宝过渡时,河里的水还是清的亮的,今天却黄了浑了,而且还明显的上涨了。到渡口时,二宝爹说他要到温塘的表姨家里去一趟,叫二宝在岸边等一会儿。

“温塘?”二宝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无法相信眼前这条两拃宽的小河会是温塘。但是,爹告诉他,这里确确实实是温塘,上面大樟树下的那个村子就是穆柯寨,再上面就是那个与朱元璋打得不可开交的覃垕的土司城。曾经停泊过百万战舰的温塘竟然是一条一泡尿都屙得过去的小河!二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表姨的丈夫是个觋公,二宝爹去他家是想请他悄悄帮着打整打整,因为,近几年,二宝家的运气特别背。

二宝没有等爹回来就上了渡船。船上没有篙也没有艄公,过河的人全都自己抓着拴在河中铁索上的绳子拉。二宝一上船便使劲地拉了起来,温塘太使人失望了,二宝只想早点回家。哗——哗——,船飞快地向对岸驶去。但是,到河心时,啪一声,连着铁索的棕绳断了。二宝爹和表姨父来到渡口时,船已向下漂了好几百米,二宝早吓痴了天,除了拼命地拿昨天当指挥刀使的棍子在船舷上划,只能扯着嗓子喊:

“救命啊救命……”

没有云的日子

我常想,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云,什么马脸呀龅牙啊全是子虚乌有之物。但是,尽管如此,我仍然每星期给她写一封火热的情书,然后,从牙缝里抠出一毛钱买一个8分钱的邮票2分钱的信封,写上一个绝对真实的地址,走到那条从来就没有人进出的胡同将信投进邮筒。

英则是没有一丝一毫虚构的存在,这,我想我还是可以肯定的,包括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她的近似于疯狂的痴迷与执着。

我?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把我设计成一家名字并不重要的医院的见习生。

我住的地方好像应该叫做槐莲庵。据说,那是一个名叫莲的富家小姐建的。相传,因为家人反对她跟穷长年槐结婚,一气之下,她便出家当了尼姑,并修了座尼姑庙。为了忘却和槐的爱情,莲不仅在庙前栽了一棵刺槐,还在树旁挖了一口小巧的池塘,专种莲藕。

月影,星光,春水,雨一样满天飘飞的槐花……我能确定,那是一个夜晚,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那天晚上,我认识了英。当然,如果高兴,你尽可以说是英认识了我——怎么说都行,反正意思一样。

云一直没有消息,我在信封上捏造了很多新的地址也没有。我和英的关系急剧升温,不久,我们便有些成双成对难舍难分了。就在这时,云现身了——

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云便拉着一张其长无比的马脸,龇着两颗恐怖的龅牙,立在我的床前,指着我的鼻子,声泪俱下地痛叱我,骂我是无赖是恶棍是脚踏两只船的流氓。

我失眠了。

“你要走了?”

一天晚上,英把我约到一座桥上,泪水涟涟地问。她斜依在桥栏上,头低垂着,手指反复地绞着发梢。

月儿隐在云后,四野静谧无声。

“嗯。”

我不置可否。

“什么时候?”

“快了。”

确切的时间应该是明天早晨6点。

沉默。

要命的沉默!

我怀疑,英是不是已经识破了我的把戏。

夜色柔美,碧水悠长。

“这里好吗?”

“当然。”

“真的?”

“真的。”英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已经步出云翳的夏月,目光灼灼地问:“那——你告诉学校你要到这里来工作,好吗?我爸爸已经答应了……”

好,当然好啊!但是,我没有开口,因为,云的那张马脸就在眼前,还有那两颗吓人的龅牙。

“好吗?”

英催道。

“我,我……没什么理由啊!”

“随便找个,”英说着别过脸去,拿背对着我,“或者,干脆就说你的女朋友在这边。”

“学校要我说名字怎么办呢?”

“你……”英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颤抖着喊道,“你就说我的名字!”

……

天还没亮,我便溜出了医院。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出奇的安静。我有些沾沾自喜,但是,心里还是很害怕。快到车站时,我突然灵感来临,用车票换了一包香烟,然后,上了一辆拉煤的卡车。一路顺畅,车很快就到了昨晚和英分手的桥上。马上就要出城了!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头探出车外。啊——真美!河边,薄雾轻舞,晨鸟婉转,远处,山峦起伏,翠峰如黛。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可以请司机打开车载音响,播放《马桑树儿搭灯台》或《送君送到小城外》或别的类似的歌曲,但是,且慢——

英张着双臂,叉着两腿,碑一样矗在路中。她头发披散,目光呆滞,像个疯子。我估计,她一夜都在桥上,因为,她眼睑浮肿,白色的长裙上沾满了露珠,且,两眼通红,不像睡过的样子。

“不要命了!”

司机扯着嗓子咆哮,但是,英却丝毫没有反应。

“咚!”

车门打开了。但是,他的脚刚下地,英就呼一下扑上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王道,你是个骗子,流氓,大坏蛋……你跑不掉的!”

车过桥后又走了好一段,英还在桥上叫骂。

“谁是王道,你认识吗?”司机问。

“不,不认识,那样的人我怎么会认识呢!又又又……不是什么好鸟。”我从胯间拔出脑袋,极力否认。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

向佐绒上场了……不喜欢?那就邓丽君吧,没关系。

山路上,车颠簸得很厉害,不久,我便到了目的地并彻底将英忘了……当然,我没有回学校,你说得很对,我怎么会去学校呢?但是,我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假想地都没有找到云,有的说她出嫁了有的说她死了有的说她还没出生,只有一个瞎子肯定地说云或许应该在西边吧。于是,我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西行的征途。

很多年过去了,我尽管依然每天想象着云想象着云的龅牙和马脸,尽管依然每星期给她写一封火热的情书,然后,从牙缝里抠出……但是,云一直杳无音信。

一天,我在拉萨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巷里遇到了英。英身材臃肿,脊背伛偻,已经老得全然不像个汉人了。她没有认出我或是装做没有认出我,她的眼睛和耳朵差不多都不行了,靠乞讨为生。她已经不会说汉语了,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她明白我的意思。我问她一个人在西藏干什么,她说找人,我问她找谁,她说找王道,我问找到了吗,她说没有。我给了她5块钱,我只有5块钱,她说谢谢,我说不用。接着,我掏出了名片——我有很多头衔和服务项目都完全迥异的名片,不然,我就不会跟她一样流落街头了——给她,她看都没看就扔了。我说那上面有王道的小灵通,她问是不是6165601,我很惊讶,答是。她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颇不以为然地说:

“打不通。”

“不可能!”

“我到电信局查了,他们说6165601确确实实是王道,而且,机子天天都在打,但是,从来没人打进去过,他们怀疑王道根本就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物。”

“那——云呢?”

……

猜你喜欢
龅牙王道二宝
Realistic Words, Chilling after Reading
大宝二宝相差几岁最好?
嚎啕大笑
家有二宝 亲子共读更重要
傲邦虽有效 幸福是王道
奔跑吧,龅牙君
迎接“二宝”
Experimental investigation on diffusive contaminant release from permeable sediment layer under unidirectional unsteady flow*
忘掉你的缺点
Chemical Modeling of Nesquehonite Solubility in Li + Na + K + NH4 +Mg + Cl + H2O System with a Speciation-based Approach*